詭香

在那棵枝葉茂盛的玉蘭樹下,悠悠用力吸動著漂亮的小鼻子,空氣裏有股奇異而詭秘的香繚繞不散,她問尹龍:梔子早就死了,為什麽它的香還在呢?

尹龍看了一下天空:這是仇恨的味道,陸天揚的味道。

文:連諫

1

這棟樓,太老了,漆成紅顏色樓梯扶手,以及那些被踩掉了油漆而顯得粗糙的樓梯,還有在風中咿呀做唱的窗子,無處不在地顯現出了一種破敗。

早晚有一天我會把這樓炸了,你等著瞧。李小蘭坐在院子裏的高大白玉蘭樹下咬牙切齒,十指翻飛若花,一條五彩斑斕的圍巾緩慢變長,她的內心充滿了憤恨,對這棟日益老去的樓以及它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尹河——一個在夏天總是穿綿軟而寬大的白色唐裝、喜附庸風雅的男人,他的大半生在收收房租、和女人打情罵俏中揮霍過去了,李小蘭曾敢怒亦敢言過,除了落個身心俱傷,無有他用,索性,她將對尹河的憤怒化做了愛,傾注給了兒子尹龍。

成年後的尹龍是個白淨而少言的男子,他的腿很長,喜歡坐在臥室外的陽台上,將長長腿**來**去的,而老朽的木頭柵欄隨著腿的搖晃發出危險的咿呀聲,在潮濕的空氣裏,悄悄地潛行,為此,李小蘭數次嗬斥他。

他總是淡漠地看看李小蘭,輕輕一躍,跳下來,懶散地回臥室,麵對濫情的父親,尹龍對李小蘭的同情已經變成了看低,其實,就她的才幹,完全可以掙脫掉這場失敗的婚姻開始另一種精彩的人生,為什麽她篤定了要將自己的一生淹沒在令人生厭的詛咒裏呢?在與尹河吵完架或是他徹夜不歸的早晨,李小蘭就會將他的腦袋攬到胸前,流著眼淚說:龍龍,你要好好讀書,你要有出息,替我爭口氣。開始,尹龍會恐慌,總覺得李小蘭說完這席話便會拋下他跑掉了,隨著他漸漸長大,對李小蘭的眼淚也漸漸習慣了,除了窒息不再恐慌。

每每聽別人講述自己的童年時,尹龍的眼裏,便會流淌出洪水一樣洶湧的羨慕,他的童年像一條終年不見陽光的長廊,生滿了令人厭惡的綠色苔蘚。

在尹龍23歲的秋天,尹河賭咒發誓說痛改前非善待與李小蘭的感情,李小蘭不屑一顧:若再信你一次,我會不得好死。

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她一直固定地抽哈德門這個牌子的香煙,就如她對尹河又恨又疼卻不能離開。

尹河鄭重其事:這一次,我是認真的。他很混,偶爾也會良心發現。李小蘭就哏哏地笑了,笑得手指都有點顫了,她的指很好看,優美修長,宛如戲台上的優伶。

尹龍怔怔地看著李小蘭的手指,心,莫名地慌了一下,為了讓李小蘭相信這一次是真的,尹河決定帶她去九寨溝旅行。

一周後,尹龍飛到成都,爾後,又被旅行社接到了一個至今他仍無法記起名字的縣城,旅行社的人將他帶到了一家醫院的太平間,天已有些微黑了,小城的天空掛滿了星星,像眼睛,李小蘭的眼睛,它們憂傷地看著他。

尹龍愣愣地站了片刻,突然地轉身就走。

旅行社的人說:明天再來看?

尹龍低著頭疾走:不了,我不看了,你們幫我處理了吧。他忽然地就失去了看他們最後一眼的勇氣,他覺得,那種生者對死者的眷戀,是殘忍,是對死亡的褻瀆,在這世上,有多少生要比死更需要勇氣呢?

身後的人將信將疑地交換著眼色,直至追到酒店讓他在一紙協議上簽了字,才信了是真的,他竟不曾刁難他們半分,與其他長哭短嚎地提出種種要求的遇難旅客家屬相比,他散淡得簡直不可理喻,他們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假做惋惜之色慰籍幾句,便一轉身便換做歡天喜地出門去了,酒店走廊有麵巨大的鏡子,將他們的表情變換盡情出賣了,尹龍呆呆地望著鏡子,漸漸的,似是有團霧氣在鏡子中溫潤開來,霧氣裏,李小蘭的臉逐漸清晰,她一邊把一片掉下的頭皮奮力按回到頭上一邊哭泣著說:我不該信尹河的話,你看,終於是一語成讖……

尹龍坐在床沿上,看著窗外的秋天,碧幽幽的,比青島的秋天安寧,在這個刹那,他的心,無比酸楚,淚水隻是輕輕地濕了一下眼睛,沒落。說:媽媽,以後,你們就別吵了。

第二天,尹龍找到旅行社留下來善後的人,他說:麻煩你們請人給我媽媽做一下美容手術,把她掉下來的那片頭皮逢上,雖然人已經死了,但我還是希望,能把她被車玻璃撕開的頸動脈縫合一下,她很愛美。

在眾人的瞠目結舌裏,尹龍笑了笑:拜托了,我去買隻旅行箱裝他們的骨灰盒。

這年秋天,尹河和李小蘭終於到達了尹龍的理想狀態,他們和睦地偎依在一起,再也不會有背叛落淚和吵鬧,所謂愛恨情仇,隨著一縷青煙的升起而變得毫無意義。

李小蘭和尹河在九寨勾旅行時,逢著雨後天晴,所有遊客都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正當他們貪婪地呼吸著清冽迷人的空氣時,有團不明飛行物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著他們飛來,幾乎是在刹那間,一陣喀嚓喀嚓的聲音由遠而近,所有人都張大了惶恐而莫名的眼睛,隨著不明飛行物的逼近,喀嚓聲震耳欲潰,惶恐的尖叫衝出了每一個人的喉嚨,司機被尖叫聲搞懵了,手下一哆嗦,車身就輕飄飄地飛進了山穀。

其實,飛行物是雨後聚成一團飛行的蜻蜓,在飛行中,它們的翅膀會發出不絕於耳的喀嚓聲。

這些奇妙的場景,是司機陳述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車子下墜的過程中,他探出身體拽住了山穀壁上的一棵小樹,講述這些時,他滿臉懊惱的灰暗,為自己的生而感到無恥,因為他將那麽多對生活充滿了熱愛的人送去了地獄。

2

次年春天,老樓的房客和路過老樓的人都仰起了頭,那株玉蘭樹上開滿了乳白色的花朵,像一方方潔白而幹淨的手帕係滿了樹枝。

老樓依舊,房客依舊,少了的,是那個在玉蘭樹下織毛線的女子,她和她的丈夫長眠於那棵高大的玉蘭樹下,除了尹龍,沒人知道。

她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偷窺一樓東側的悠悠了。尹龍想象每個夜晚,李小蘭的靈魂會從玉蘭樹下升起,輕盈地飛起,盤旋,爾後,端坐在玉蘭樹的枝椏上窺視所有她欲知卻不曾知的一切。

她總擔心尹河會趁她睡熟之際溜到悠悠的**,為這,她總是不敢深睡,惟恐災難會隨著睡眠一起到來,缺乏睡眠,使得她看上去總是病懨懨的。因為悠悠太漂亮了,不然,尹河怎會破例把一樓東側那間房子租給她住呢,一樓向來不租給任何人,尹龍曾在深夜裏聽到他們為此爭執,壓抑的憤怒之後就是皮肉的撞擊聲。

喜歡穿橘紅色弋地長裙的悠悠,卻在每個早晨和黃昏泰然地穿過狹長的走廊,來去逶迤,李小蘭狠狠地盯著她婀娜搖曳的背影,恨不能將眼球化做了利刃,向著她心髒的方向,準確地投擲而去。

現在,是夜9點,尹龍喝了一杯咖啡,穿上一件淡藍色的襯衫並打上了淺灰色的領帶,望著李小蘭的遺像,想她對自己寄予了那麽期望,他卻什麽都不曾為她做過,甚至她和尹河吵架時都不曾為她幫過一次腔,他是兒子,總要為她做點什麽才會令以後的自己想起來便覺欣慰。

他想到了李小蘭的假想敵——悠悠。

尹龍打開了門,猶豫了一下,有種莫名的隱秘心態,不想給任何人知道自己正朝悠悠的房門走去,可,空洞的腳步聲卻在逼仄昏暗的走廊裏撞擊著沉悶的空氣,李小蘭雖在氣憤時嚷著要把老樓炸掉,但這並不防礙她每年秋天都會去人力市場喚兩個打零工的油漆工回來,將優質的鬆木地板上一遍紅漆。

在這個夜晚,尹龍第一次覺得這些閃爍著金屬般光澤的紅地板,像鮮血,讓他的思維一下子亂了方寸。

他站在悠悠門前,舉了舉手,又收回,兩手搓來擰去,正當他想是不是回去時,眼前,悠然地閃出一片明晃晃的亮,一個男人馱著一身的燈光向外走,使他看上去就像一道剪影,顯然,看見尹龍,愣了一下,說:你找悠悠?

尹龍有些慌亂地點了點頭。

男人依舊背著光上下打量他:你是誰?

我……

尹龍指了指房子,還沒說什麽,男人就用鼻子冷笑了兩下:真快,我剛表示了棄權你就追到門上了。說完,便離去了,堅實的地板被他踩得仆仆做響,尹龍晃了晃頭,正要往自己房間走,就聽一個軟軟的聲音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尹龍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來找她的,卻不知該怎樣開始,遂指了指即將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說:你男朋友?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竟和你媽一樣八卦。悠悠鄙夷地乜斜著他,突然揚了揚脖子,大聲說:他是別人的老公,以愛情的名義來我這裏偷了幾次腥而已。

走廊盡頭的影子頓了一下,飛快地閃過了拐角。

悠悠依在門上,望著走廊的盡頭,脖子伸得很長,像天鵝的項,優美流暢。

後來,尹龍坐在悠悠的沙發上,悠悠點上一根褐色的香煙,咬在齒間,歪著頭,把眼睛眯得細長細長地看他:你在我門口做什麽?

尹龍說:你可以搬走嗎?

悠悠怔了一下,身體一下子向前傾來,方才還眯成一條線的眼睛圓圓地睜著,像黑夜的貓:這是你媽的遺言?

尹龍搖了搖頭,訥訥說:應該是她的遺願吧。

這是為什麽?我沒招她沒惹她,更沒偷她的男人,這惡毒的女人。悠悠望著門口咬牙切齒,騰地站起來,卡著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橘色的波浪長發像春天的柳枝,在腰際**來**去:我在這裏住習慣了,我不搬!

她走到尹龍麵前,用哀怨的目光籠罩了他的麵孔:你和他一樣,都想在今天晚上置我於死地?

除了李小蘭,從沒女子與他的臉這樣近在咫尺,甚至,隻要他的目光往下微微一垂,沿著那件柔軟的真絲上衣領口,就能看見她飽滿而活潑的**,微微地顫動著,像兩隻憤怒的鴿子。

一些紛亂的喧騰聲,如千軍萬馬在尹龍心間嘈雜而過,爾後是麵紅耳赤。

悠悠沒有搬走,因為尹龍的心疼了,因為她望著尹龍,望著望著,兩滴晶瑩的淚,從她白皙的臉頰滾滾而落。

尹龍鄙視令女人流淚的男人,譬如尹河。半年之後的冬夜,躺在他懷裏的悠悠坦白說,那天晚上的眼淚並不是因為他讓她搬家,而是緣於絕望。

尹龍笑吟吟地撫摩著她的臉說: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流淚了,我也不允許別人使你流淚。

可是,說這句話的尹龍心中,已有冰冷的**淅瀝而下,悠悠是不愛他的,當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就想變成他心中的天使,並圍繞著這一目的不停地製造謊言。

悠悠的坦白讓他絕望。

絕望的夜裏,他伏在電腦上,瘋狂地製作動畫,並且學會了抽煙,迷上了品酒,品著品著人就醉過去了,一些竊竊的笑,它們像一些小小的動物潛伏在塞滿了灰塵的牆縫裏,透明而無形,趁他醉眼朦朧時跑出來放肆,他站起來,趔趄著要去捉住它們,它們卻輕巧地跑了,跑進了牆裏,似要引導他穿牆而過,牆的那一麵,睡著悠悠,她不肯在他的**過夜,並且,準時把房租拍在他麵前說,麵色凜冽說:如果你想看低我,就拒絕收它們。

尹龍愛她,盡管她說她直在等他來找我,在等他允許她繼續愛他。

她說這些時,窗外的玉蘭枝葉發出了海濤般的洶湧聲,一浪接一浪地撲在堅硬的礁石上。

3

每每黃昏,尹龍便來到這家叫街角的咖啡店,臨窗而坐,叫一杯檸檬水,慢慢地喝,喝完這杯檸檬水,悠悠就下班了,她總是一邊走一邊把手包甩來甩去地東張西望著,好象一個無聊到了極點的人在盼望故事發生,她的長發,在夕照中,像流淌的金子,眩人眼眸,偶爾,會有人與她打招呼,她笑一下繼續前行,然後依在公交車站的廣告牌上,兩眼懶散地望著車來的方向。

當她從公交車站消失,尹龍便跳將而起,飛快奔向車站,在悠悠剛剛換上拖鞋並開始往下脫職業套裝時,他就已氣喘籲籲地站在了門前。

悠悠也總是瞥他一眼,便繼續嚼她的口香糖,任他從背後攬過來,任他溫暖濕潤的唇從頸一路爬到她的唇上,大多時候,她一邊嚼口香糖一邊同他**,待他起身氣,她像靈巧而皮毛光滑的小獸,滑離了他的身體,很快,衛生間裏就響起了嘩嘩的水聲,有些溫潤的沐浴液香從門的縫隙裏蜿蜒鑽出。

偶爾的,尹龍想把溫存無限延長,便尾隨她進了衛生間,可,當他看到了那枚被吐掉粘在洗手盆邊緣上的口香糖時,心就抽了一下,或許,在悠悠眼裏,他篤定了是枚隨時可能被一吐在地的口香糖吧?棄之後,無有任何留戀價值。

尹龍想說服悠悠讓他去寫字樓下接她,悠悠拒絕得嚴厲:萬一他也來找我,與你碰上了,我就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尹龍忍了心裏的酸楚,做無辜狀說:幹嘛要洗清呢?

因為,我想讓他知道,我有多麽愛他,我一直不曾背叛過他。

可,你在撒謊。尹龍不死心。

所以說我是愛他的麽,女人越愛一個男人就越要對他撒謊,因為她想做他眼裏的天使呀。

房間很靜,有水的滴答的聲敲打著夜的寂寞,悠悠把睡衣從頭上往下套,尹龍癡癡地看著她,幽幽歎息道:悠悠,我是愛你的。

剛洗完澡,皮膚潮濕,睡衣便有些艱澀地擱淺在了腋下,她裹在綿軟的睡衣裏,聲音微惱:我知道你愛我,但我不愛你,幫我往下拉拉睡衣。

她像一抹剔透的月光,立在紅豔豔的地板上,這具美妙絕倫的身體裏的那顆心,卻不屬於他的,他伸手,沒替她拉睡衣,而是,將她攬在懷裏,伏在她耳邊,用哀求的聲音說:悠悠,你愛我吧。

說話時嗬出來的氣流撲在悠悠的脖子上,她有些癢,哏哏笑著,欲要掙出他懷抱,尹龍就覺有種冷,從腳下一寸一寸地升上來,扼住了她的腕,低低地問:我在你心裏算什麽?

悠悠濕漉漉的腦袋從領口鑽出來,睡衣撲簌一下就墜到腳麵上,看上去她就像一隻修長的蛾:當你寂寞無聊,你喜歡做什麽?

製作動畫。

悠悠像包裹起一束海藻一樣把長發用毛巾裹起來:你就是我的動畫,有點事做,我才沒空閑想那些絕望的東西。

長長的睡衣拖在地板上,幹淨的,一塵不落的地板。她拉開了門:你該回自己房間了。

在溫柔的月光下,她的眼裏滿是妖媚的笑,可,尹龍看到一束犀利的冷光,正從她滿是譏笑的心底,撲麵射來,直中他的命門。

從那一刻起,尹龍決定殺死她,以最為優美的方式。

她不會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可以不愛他,但不能傷害他,而且是傷害了他作為一個男人在愛情麵前的自尊。

次日,尹龍便瘋狂地尋找一個叫陸天揚的男人,他就是那個不屑於讓悠悠撲下身子來愛的男人。

找到他,實在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悠悠不愛尹龍,很多事不需避諱他,甚至,她會在某個深夜拎著一瓶酒叼著一棵香煙敲開他的門,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囈語般的情素與陸天揚的種種過往。

說到陸天揚時她滿眼深情,拒絕尹龍以任何親昵的方式碰觸她的皮膚,她說回憶過去是對愛情最至高無上的忠誠,而尹龍不合適宜的親昵是褻瀆。

尹龍想,殺了陸天揚就是要了悠悠的命。

4

白天的陸天揚看上去很陽光,身材和鼻子都像楊樹一樣挺拔,麵貌落拓,他打開車門說:我見過你。

尹龍說:是的,在悠悠門前。

他友好地拍拍尹龍的肩:如果你要娶她,我祝福你,走,我請你喝茶。

尹龍沒喝出那茶的品位,一味低著頭,陸天揚不時拿眼睛看著他,笑,不待他問,就說:我沒有她說得那麽卑鄙,到了我這年齡你就知道了,男人的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

她從沒說過你卑鄙,她一直在等你。尹龍埋著頭,心下,為悠悠,生生地就悲涼起來,她揣著一顆那樣卑微的心等這個男子允許她繼續匍匐在地去愛他,在他心裏,她卻已成了搬弄是非的長舌婦。

陸天揚抿著嘴巴看他:給她做說客來了?

尹龍搖了搖頭,半天才說:你不知道她有多愛你。

陸天揚目光漸漸黯然,歎了口氣:咳,有些事是沒辦法的,我也不舍得放下她,她錯就錯在不該打電話約我太太出來攤牌,我被逼進死胡同裏了,如果在情人和太太之間必須選一個令之受傷,百分百的男人會選擇令情人受傷,因為傷害了情人隻負良心的責任就可了,相比於法律責任,良心責任不過是根會在午夜燃盡的香煙。

那天,他們很晚才離開茶樓,也沒太多話,也不甚看彼此,大多是抿茶,然後看著別處,誰也沒有離開的理由,除了悠悠亦沒可交流的內容。

而尹龍覺得在這裏說悠悠是種褻瀆。

所以,除了沉默,他們還是沉默。

夜空湛藍星星寥落,一個沒有結果的夜,當陸天揚向尹龍道別時,尹龍忽然伏到他車窗上:你能送我回去嗎?

陸天揚沉吟了一下,打開了車門,尹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車子平緩地遊進夜色,街道很靜,街邊的樹木,像欲躲藏進夜的懷抱裏的人林立兩側,靜靜屏住了呼吸。

偶爾,有流浪貓躥過街心,還是誰也沒話,尹龍用眼角看著他,第七次問:如果悠悠打算等你一輩子,你會怎麽做?

他第七次用同樣的話回答了他:那是她自己的事,與我沒關係。

一聲悠長而冰冷的歎息滾過了尹龍的心底。

後來,尹龍想,哪怕陸天揚變換一下回答的話,他都會原諒他的寡情,他怎可這樣自私?

他還記得當他把電線繞到陸天揚脖子上時,陸天揚還笑了一下,很簡單,大約是嘲笑他模仿意大利黑手黨模仿得很不到家,因為,他把電線繞在了他的下巴上。

隻是,尹龍很快就讓他明白了,這不是個模仿遊戲,他的臉越來越紅,他的眼神複雜而絕望,死死地看著他,像在要一個答案,尹龍伏在他耳邊說:如果你活著,悠悠就永遠不會愛我,而你,又是這樣的卑鄙自私,根本就不配擁有她的愛情。

陸天揚戀戀地合上了眼睛。

5

那天夜裏,尹龍駕著車跑遍了整個城市的邊緣,隨著黎明的到來,他的心一點點失去了從容,任何一個看似隱秘的角落都不能令他放心地安置下陸天揚正在變硬的身體,他駕著車子瘋狂地跑啊跑啊,覺得身上披滿了窺視的目光,無論用怎樣的速度都不能逃出這些眼睛的包圍。

他筋疲力盡地將陸天揚背進家,反鎖了門,又將他的車子開到了郊區隨便停放在路邊,很快,就會有人將它開走,專業偷車賊或不專業的偷車賊,因為,他將鑰匙留在了車門上,但凡有些卑鄙貪欲的人,不會不動心。

死去的陸天揚看上去猙獰而敗落,臉朝下趴在地板上,完全失去了一個人的尊嚴,像一隻死去的動物被隨意丟在地上,尹龍扯了扯他的名牌襯衫,笑了一下,兀自道:人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天漸次亮起,他一直坐在陸天揚身邊發呆,不知該怎麽處理,汗水濕透了他的頭發他的衣服,並在地板上泅出了一片明晃晃的水澤,忽然,窗子上響起了砰砰的撞擊聲,幾乎讓他失魂落魄,原來,是密密麻麻的蒼蠅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它們把身體當成子彈,撞向玻璃,將正要離開老樓去上班的房客驚得失聲驚叫。

悠悠就是這時來敲他門的,他拖著陸天揚的身體在房間裏轉來轉去,試圖找到一個絕密角落將他隱藏起來,卻不能夠。

由敲門變成了砸門,悠悠高聲喊:尹龍,你睡死了嗎?

終於,尹龍為陸天揚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藏身之處,偌大的壁爐,可以睡下兩個陸天揚。

他關上壁爐門,搬過去幾把椅子,有將衣架也立在那裏,才醞釀了一下惺忪的聲音對門外喊:我頭疼。

門外很安靜,他小心翼翼地拉開門,整個走廊裏,隻有忘記關閉的夜燈還在寂寥而黃昏地亮著,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有些虛幻,他摸了摸腦袋,開始懷疑剛才的敲門聲的真實性。

然後,他洗了一個滾燙的熱水澡,在窗外噴了一些殺蟲劑,那些蒼蠅和不知名的小飛蟲像下雨一樣劈劈啪啪地落下來,然後去上班,整個一天,都恍惚得很,期間,他很想打電話問悠悠,假若陸天揚死了,她會怎樣?

忙得沒機會打,總監一次次地來問那個廣告FLAS,下午收工時間快到了,修養良好的總監終於難以保持紳士風度,幾乎要將他從電腦椅上拎起來,因為他做的FLAS,所有人物的眼神都充滿了死亡搬的絕望和空洞,他們的脖子上,都神經質地係著一條細若電線的古怪領帶。

他沒為自己做任何辯解,隻是一邊收拾抽屜一邊說對不起,末了,將鑰匙一並放在總監麵前說:我一直是個不稱職的員工,請原諒。

他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像一陣陰鬱的風,掠過了每一個人的麵前。

6

回家,院子安靜,那曾風竹依舊在晚風裏簌簌做響,玉蘭樹枝葉繁茂,嫋嫋的炊香從二樓和三樓的共用廚房的窗子飄出來,他仰著頭,吸了一下鼻子,覺得自己隻是做了一個夢,而現在,他正站在夢的邊緣。

進門後,他才忽然想起,今天沒去街角等悠悠。

掛襯衣時,他一下子看到了擋在壁爐前的椅子以及衣架,心沉了一下,坐在壁爐前,慢慢拉開壁爐,他看到了李小蘭的臉,她一聲不響地看著他,流淚,她拚命地擦,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尹龍伸手去替她擦淚:我終於明白了,人要是連命都沒了,所謂愛恨情仇所謂失敗成功都失去了意義,晚了。

李小蘭的臉,像水中的月,尹龍伸手一碰,就在空氣中**漾著碎去了。

後來,尹龍讓陸天揚在壁爐裏變成了一掊骨塵,再後來,他去街上買回一隻藍瓷花盆和一株梔子花,把陸天揚的骨塵掩埋在花土下麵,當尹龍將那盆梔子花擺上陽台時,滿臉是淚的悠悠揮舞著一張報紙闖進來,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嗚嗚大哭:他失蹤了,有人在幾百公裏外的小城發現了他的車,因為被轉賣了太多次都無從調查線索了,他肯定凶多吉少。

尹龍撫摩著她的肩,說:他不會有事的,別多想。

悠悠伏在他的懷裏哭泣。

那段時間,悠悠萎靡不振,因為陸天揚的失蹤,竟使得她與陸天揚的太太修了好,尹龍時常看著悠悠蜷縮在沙發上抱著電話,熱烈地和陸太太交流關於尋找陸天揚的最新動態,為了她們共同所愛的男人而前嫌冰釋,全然沒了情敵的敵對姿態,反而像是堅不可摧的親密戰友。

當法國梧桐在深秋裏落下最後一片葉子,悠悠終於相信,那個叫陸天揚的男人,她再也等不來了,她不再給陸太太打電話,甚至拒絕接聽她的電話。

最令人驚異的事情是那株梔子花,在深冬臘月開滿了白色的花朵,使得整棟樓都彌漫著奇異的花香,心無所期的悠悠在冬季裏顯出了一副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暮態,當尹龍向她求婚時,她揪下一朵梔子花嗅了幾下,無謂地看著他,點了點頭:連梔子都能在冬天開花,我還有什麽不可以?早點去登記注冊吧,哦,忘記告訴你了,我懷孕兩個多月了。

尹龍望著她,身心一下子渙散開來,這一刻的到來,輕易而隨意,讓他想起了米蘭坤德拉的那本著名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原來,在每個人的生命裏都有這樣多的不能承受之輕,人可以在生命之重下匍匐而行,卻承受不起某種順手一撚便是的幸福感。愛情就像一場馬術表演,所有的意義都隨著表演的結束而消逝。

他殺了陸天揚,要了悠悠愛情的命,而他,離幸福越來越遠,他給悠悠戴上婚戒時,感覺舉行婚禮的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具屍體,婚禮徒有形式,沒有任何的感情實質。

婚禮隆重而熱鬧,在同僚麵前,悠悠的虛榮被狠狠地滿足了一把,當然,當她們知道婚後的悠悠搖身變成一棟德式老樓的女主人時,嫉妒以及羨慕等諸多複雜感情都匯集在了眼裏。

陸太太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消息,親自到場,送了一份豐厚的禮物,她甚至把悠悠拉到避人處說:就當我替他贖罪了。態度誠懇。

悠悠翹了翹嘴角。

那份豐厚的禮物,被遺忘在酒店大堂裏,與人去席空的杯盤狼藉相得益彰。

雖然懷孕了,悠悠依舊風風火火地上班,並時常慫恿安心做寓公的尹龍給她買輛車,尹龍知道方便上下班是假的,而是用來滿足她的虛榮,女人是種貪婪的動物,她們要很多很多的愛,親情的愛,男人的愛,友情的愛,物質的愛……但,如果她不愛你,你就是把命都拿去愛她,她還是覺得整顆心空得像不見底的山穀。

尹龍撫摩著她日漸隆起的小腹說:答應嫁給我,是因為腹中的孩子還是因為陸天揚的失蹤讓你死心了?

悠悠用鼻孔笑了兩聲:兩個原因選其一,你希望我選哪個?

你哪個都不選,就說因為你愛我。尹龍滿眼希冀。

悠悠就笑著滾到一邊去了,軟軟的大床像雲絮,吞沒了她,她就像隱藏在潔白雲絮裏的天使,張著單純的眼睛,望著他笑,笑得眼淚都滾出來了。

尹龍的心,如同在被千刀萬剮,每每這時,他就會嗅到濃鬱的梔子花香,鬼魅般地在房間裏蔓延開來,在某些夜裏,他看見悠悠赤著腳站在梔子花前,她俏麗的小鼻子湊在盛開在午夜的梔子花上,臉上**漾著陶醉般的柔情萬分,他顫聲喊:悠悠。

悠悠不理不睬地繼續著:這香味把我喚醒了………

那聲悠長的歎息,像幸福的呻吟,在午夜裏一波一波地**漾開去。

尹龍曾把梔子花送過人,扔進過垃圾箱,可每一次,它都會完好無損地被悠悠撿回來或是要回來。

轉年春天,悠悠生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嬰,他有著挺拔的脖子,日見落拓的臉型,總讓尹龍覺得似曾相識。

望見梔子花香的時候,心下,響過了一聲滾雷,他想到了陸天揚。

7

悠悠對兒子愛之若寶,為監護兒子的每一步成長,她辭職了,而尹龍對兒子,幾乎連看到不看一眼,他知道兒子絕對不是陸天揚的,因為早在悠悠懷孕的幾個月前,陸天揚就在壁爐中化做了一掊骨塵。

他不能接受兒子的臉型,更不能接受他挺拔得酷似陸天揚翻版的鼻子。

為此,悠悠時常和他吵架,生育不僅使得她的腰身變得茁壯了,連同嗓門也壯實了很多,他們總是吃著吃著飯就吵了起來,爾後,就是筷子、杯子、盤子乒乓砸在牆壁和地板上的聲音。

每每這時,尹龍就想起尹河,為自己曾偏袒李小蘭而後悔不已,他是那樣地鄙夷他們,卻終於,以婚姻的形式重蹈他們的覆轍,至於愛情,根本就不曾光臨過他們。

在爭吵聲中,兒子一天天長大了,悠悠總是驚喜地喊:尹龍,你兒子會翻身了;尹龍,你兒子會坐了,尹龍,你兒子會站了……

尹龍也曾試著去親近並疼愛兒子,可不知為什麽,隻要看他一眼,他的心就會劇烈地、不可遏止地疼痛。

兒子快一歲了,已能自己駕著學步車到繞房間亂跑了,悠悠迷上了韓劇,買回了一堆一堆的影碟看得昏天黑地。

那天黃昏,像往常一樣,悠悠在沙發上看碟,習習的晚風穿堂而過,尹龍在電腦上做動畫玩,忽然地,他就心神不寧起來,好象有什麽在身邊盤旋,他拚命地想,大腦還是一片空白,他焦躁地站起來,走到客廳,便看著這祥和的一幕,就像教堂的聖畫一樣美好。

他聽到了兒子咿咿呀呀的聲音,巡著兒子的目光看過去,他的心一下子就窒息了,他想喊,可,他卻像被魔住了一般,幹幹地張著嘴巴。

一隻灰色的鳥站在窗台的梔子花上,它看了看尹龍,又看了看在窗台下咿呀做聲的孩子,尹龍看到它笑了,那不是鳥的表情,而是陸天揚的,他喜歡那樣不動聲色地笑。

尹龍揮舞著手,拚命喊悠悠…………

悠悠吃驚地別過頭,說:大驚小怪地喊什麽?她的目光順著尹龍的手指看過去,爾後,身體綿綿地癱軟下來,隨著那隻鳥的振翅而去,窗台上梔子花在兒子頭頂的正上方,徐徐落下。

一地的梔子花瓣,零零落落地灑在兒子身上,他的嘴角還保持著笑的姿勢,周身上下沒有一點傷痕,可,他的心髒已停止了跳動。

後來的悠悠經常坐在玉蘭樹下半天不語,或是突然拽住尹龍的手,冷丁說:那隻鳥,真的是陸天揚派來的殺手?

尹龍鄭重地點頭,現在,他覺得很幸福,因為悠悠終於忘記了那個叫陸天揚的男子,而且,像他一樣,隻當擁有這個名字的男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不然,一隻拳頭大的鳥,怎會振翅一飛便蹬得下二十幾斤重的花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