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妮的秘密

文:連諫

1

站在鏡子前,柏妮看見了一個陌生人,五官是這樣的熟悉,她卻突然陌生到不認識了,因為,她正扮演著一個陌生的自己,不,她沒有去易容冒充別人,隻是覺得,她所過的生活,不是那個真實的自己。

因為梁生浩,這個讓她深愛的、有口皆碑的好男人啊,讓她,每天都在和自己打架,譬如現在,她站在洗手間的鏡子麵前,拚命地拿毛巾擦臉,可是,擦了又擦,她的臉還是濕漉漉的,全是淚。

此刻的梁生浩,正在客廳裏講著電話,聲音哽咽。最近,隻要他一接電話,柏妮就會找個借口離開,去處不過是超市、街道、廚房、衛生間。半個月了,她無法阻攔梁生浩接那個電話,隻能不停地逃跑。

梁生浩的女兒患了白血病,是他和前妻的女兒,6年前,梁生浩的前妻懷著身孕去了美國,本是想讓孩子一出生就拿到美國國籍,爾後,梁生浩的妻便可以監護人的身份留在美國,再把梁生浩申請過去,孰不知,女兒出生了,梁生浩的婚姻卻隕滅了,因為前妻愛上了別人,委托律師與梁生浩離了婚,至於女兒,梁生浩都不曾見過麵的。

柏妮知道他的前妻很美,美得讓梁生浩在離婚後,愣是無法愛上別人,直到三年後,柏妮出現。

他們的女兒狀況不容樂觀,救她的最是快捷方式,是骨髓移植,梁生浩找遍了所有能找的機構,皆是絕望。

雖然梁生浩未曾見過女兒,感情也不曾有機會培養,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生女兒,眼見著,梁生浩日漸憔悴,原本青蒼的鬢角裏,有了刀光劍影的白在若隱若現。

柏妮不忍看他憔悴,隨口說了句:實在不行,你和她再生一個孩子吧。

他們都知道,還有一種成功率極高治療方法,是臍帶血移植。沒成想,梁生浩聽完這語,便很是驚異地呆呆看她,爾後,將她一把擁在懷裏,滾滾的熱淚便流進了她的頭發裏。

原來,救女心切的梁生浩前妻,已提出過這一建議,隻是,梁生浩唯恐傷及柏妮的心,不忍道出口與她商討罷了。

聽到這裏,柏妮恨不能一掌將自己拍死在沙發上,卻又話已出口,她收不回,盡管說出這句話的初衷,一點也不嚴肅,可是,在梁生浩聽來,那簡直是順著觀世音菩薩柳枝稍上滴下來的救命甘露,不僅當了真,還那麽地感念著她的豁達與善良。

柏妮覺得,不真誠的善良,讓她像一隻愚蠢的鴨子,主動把自己掛進了烤爐,想下來,卻找不到梯子了,畢竟,那是一條幼小而燦爛的生命,她怎好用愛情的自私攔住了救她的父愛,任她在無望中淒然而去呢?

2

接下來的日子,梁生浩奔波著辦護照,辦理簽證。

看著他風塵仆仆地忙來忙去,柏妮心如刀割,雖然梁生浩一再保證,他們不會有真正的肉身接觸,會在醫生的輔助下做人工受精,柏妮不能說不信,否則,她就是那個阻攔梁生浩去救女兒命的冷血魔鬼。

梁生浩大抵也看出了柏妮的猶疑,待她亦分外的溫存,一再表達,柏妮是他這一生裏遇見的最好女子,並提議帶柏妮一起去美國,柏妮隻是淺笑而不語,梁生浩不是去美國旅遊,而是去救命,他的護照和簽證都已辦好,若是她同去,同樣的這套手續,沒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是辦不下來的。

梁生浩的行期愈來愈近了,柏妮的心,愈來愈慌了,常常一夜睜眼到天亮。

早晨,梁生浩會摸著她的臉,感念和愧疚讓他說不出一句話,隻能默默而溫情地摩挲著她的臉,說柏妮我愛你或是我辦完馬上就回。

梁生浩是從上海轉機走的,他走的那天,柏妮站在陽台上,望著湛藍湛藍的天空,嚎啕大哭。

十幾個小時後,梁生浩就來了電話,告訴她自己平安抵達,柏妮屏住了呼吸,想聽到他身邊人的聲音,除了嘈雜而含混的英語,她什麽都聽不見。

然後的日子裏,她忍著不給梁生浩打電話,忍著不去想梁生浩的每一個夜晚是怎樣度過的,她一邊難過一邊寬慰自己:柏妮,你是個善良的人,無論梁生浩在美國做了什麽,都是為了拯救女兒。

間或裏,梁生浩會讓女兒給柏妮打個電話,她中文說得不好,也就隻會說你好謝謝之類的簡單日常用語。說完這些,就把電話遞給了梁生浩,柏妮聽得出,梁生浩說話的聲音有點底氣不足,當她問梁生浩住在什麽地方時,梁生浩突然有點局促,說:我想住酒店,可開銷太大,就租了套公寓。

柏妮的淚嘩地就落了下來,哽咽著說:這一陣,孩子是不是由你帶著。

沒,我隻是每天過來帶她出去散散步,她平時都跟著她媽。梁生浩的聲音低了下去:柏妮,你不要胡思亂想……

柏妮竭力壓抑著即將發飆的情緒:你什麽時候回來?

梁生浩想了想:一旦確定她懷孕了,我就可以回去了,要不然,我來這一趟,也沒意義。

柏妮無奈地說了聲好吧。要掛電話時,她終還是忍不住地發了一聲飆:梁生浩,你保證不做對不起我的事。

梁生浩用鼻子嗯了一聲,好聲好氣地哄著她,把電話掛斷了。

3

兩個月的時間,就這麽疙疙瘩瘩地過去了。

梁生浩回來那天,柏妮沒去接,不知為什麽,心裏有股很強烈的抗拒感,將她推著,半步都不想靠近他,她也明白,自己不該這樣,可是,理智卻無法說服情緒。

梁生浩大抵也是明白她的心理的,揣著小心哄她,在燈下,把帶給她的禮物,一件一件地擺開,問她:喜歡嗎?

柏妮瞥了一眼,心裏的難受,就更加洶湧了,在以往,梁生浩是個連雙襪子都不會挑的人,何況這一大堆的女人禮物。她輕描淡寫地把它們劃拉起來,漫不經心問:是她幫你挑的?

梁生浩點不悅了,因了感念著柏妮的好,便忍了,低聲細氣地說: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柏妮,她隻是想表達一下對你的感激。

柏妮拉開壁櫥,把東西一古腦地放進去,眼淚刷地就滾了下來,她一直一直地站在壁櫥裏,想等眼淚幹了再出來,可,身體裏的**,怎麽也流不完,刷刷地往外湧。末了,梁生浩進來,在她身後站了一會,默默地把她攬進懷裏,輕輕地搖晃著:親愛的,別瞎想。

柏妮就警覺地抬眼看著他:我有什麽好瞎想的?你又沒做對不起我的事。

梁生浩就好像個自作聰明反而露出了馬腳的人,有點尷尬地看著她,柏妮也不甘示弱,直直地盯了他的眼睛,梁生浩便歎了口氣,訕訕地離開了壁櫥。

他們之間,似乎就有了隔閡,而這隔閡,卻又是任何語言都無法徹底化解的,梁生浩隻能沉默,因為一解釋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柏妮也不能去詳細追究,一追究就成了鐵石心腸的冷漠人。

即使在家,他們也很少說話,各自收斂著自己的脾氣,一同吃飯,一同睡覺,可心與心之間,卻像隔了一道冰冷而堅硬的玻璃牆,誰都無法逾越。

梁生浩的前妻還會打來電話,跟梁生浩講一下女兒的身體狀況,也順便說一下肚子裏的孩子。

每當她的電話一來,梁生浩就會壓低了聲音,邊小心翼翼地斟詞酌句地說著話,邊瞄著柏妮的反應,柏妮通常是麵無表情地調著電視頻道,仿佛梁生浩根本就不存在。

4

半年時間,就這麽僵硬地過去了,柏妮想:大洋彼岸的她,腹部應該很大了吧?無論西方人觀念多麽的開放,可,對待愛情的態度,大抵都是一致的吧,比如說,妻子的子宮應該是屬於丈夫的私人領地,那麽,梁生浩的前妻現在懷著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她丈夫會是什麽態度呢?

這個疑問,一直困惑著柏妮,在飯桌上,就漫不經心地問起了她丈夫的態度,梁生浩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半天才說:她離婚了,單身。

柏妮當即就惱了,覺得梁生浩利用了她的善良和寬容,她瞪著他,眼淚從眼裏蹦跳了出來,滾在餐桌上,她猛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幾乎是嚎啕大哭著說: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她離婚了?你騙我,你們利用了我的善良……

梁生浩承認是自己不對,他之所以沒告訴她事情,是唯恐她會多心,阻攔他去美國,他的親生女兒在美國等著他救命啊……

柏妮鎮壓了許久的情緒,終於找到了爆發的缺口,她像隻氣咻咻的小獸,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用噴火的眼睛瞪著梁生浩:自從你回來,我就覺得你不對頭,你說話不敢看我的眼睛,夜裏扔給我一個冷漠的脊梁,你為什麽會這樣?是心裏有愧吧?既然是人工受精,你為什麽要在美國呆兩個月?你完全可以捐獻完**之後就回來,除非你們不是人工受精,是自然懷孕,才需要你在美國呆到她懷孕了為止……

柏妮不管不顧,一口氣把壓在心裏的疑問全都抖落了出來,梁生浩像隻被打懵的狼,愣愣地看著她,找不出半句反駁的話,最終,他仰天一聲長歎,撈起裝著熱牛奶的杯子,猛地摔在牆上,疾風一樣卷出門去。

柏妮望著撒了一地的牛奶,嚎啕淚下,她覺得,他們的婚姻,就這麽完了,就像這灑了一地的牛奶。

5

他們的冷戰,便漫無邊際地持續了下去。

從梁生浩接電話的話語中,柏妮知道,他的兒子,在美國出生了,兒子的臍帶血與女兒配型成功,手術很順利。講電話的時候,梁生浩竭力壓抑著不映到臉上的喜悅,還是被柏妮窺在了眼裏。

有了兒子,女兒亦已痊愈在望,梁生浩的心情好了很多,不再焦慮,柏妮看得出,他正竭力地試圖修複婚姻,可是,柏妮已知道了真相。

不久前,梁生浩的前妻在郵件裏告訴了柏妮,她和梁生浩的女兒沒有患白血病,是她在美國經曆了一場失敗婚姻後的謊言而已,因為她想起了梁生浩的好,想搶回他,便編造了這個謊言把梁生浩騙到美國,她原本想留他住在家裏,並拍張照片給柏妮,讓柏妮的心受傷至對梁生浩愛意衰亡,成全他們一家人,可是,梁生浩堅持另行租公寓居住,為了將這個謊言演到底,她隻好接受了人工受精。最後,她在郵件裏說:你是個善良的女人,梁生浩是個幸福的男人。

回郵件時,柏妮反複地敲打著三個字:去死吧。可每次敲完,就刪掉了。

最後,她回了一個字:哈!

柏妮雖然有種被人愚弄了的難過,卻也沒有把這個真相告訴梁生浩,既然他們已經分離,何必讓他的心上,再增加對一個人的無謂憎惡呢?

夜裏,她蜷在梁生浩懷裏,默默看著他,問:你說,做一個善良人的意義是什麽?

梁生浩摸摸她的發: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可以一夜好夢到天亮。

柏妮緩緩地笑了,她決定保守這個秘密,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