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如泣

文:連諫

1

21歲的我,來到春天的露台,像往常一樣,我迎著陽光,坐在那把光滑而古老的搖椅上,打開了抱在懷裏的收音機,這些年來,我一直通過收音機了解外麵的世界,因為我是個命運多桀的孩子,三歲時因為誤食一種藥物而盲了眼,十歲失去了父親,母親和收音機是我僅有的兩個夥伴,母親放棄了安逸的工作,開了一片服裝店,早起貪黑地勞作,目的就是賺錢為我移植角膜。

先是一段雞毛蒜皮的本市新聞,最後一則新聞,有點淒厲的**色彩,有位羅姓歌唱演員,因酒醉而淹死在浴缸裏了,不知為什麽,聽完了這則新聞,我的心,顫了一下,好像被那個女子的死觸動了心靈,人生真是無常,一條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

第二天早晨,母親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我們等了多年的角膜有供體了,讓我們做一下術前準備,母親和我,喜極而泣。

我先是在醫院裏做了一周的術前調理,這段時間,也沒太緊要的治療,白天有護士照顧,母親照樣去服裝店裏打理生意,沒有治療時,我讓護士把我送到病房外的院子裏曬太陽,我抱著收音機,享受暖熙的陽光。

有時,我會感覺到有人在身邊轉來轉去,像所有的盲人一樣,我的聽覺,發達而敏銳,完全能分辨出那雙腳步的與眾不同,有些猶疑有些激動地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徘徊。

母親說過,女孩子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說話。所以,我貌似什麽都沒有覺察的樣子繼續聽收音機。

有時,那雙腳會站在我對麵,呆呆地,好半天不移動一下,我的心,緊緊地提了起來,我有點害怕,站起來,摸索著磕磕絆絆地往病房去,很快,我的盲杆就被人抬了起來,試圖牽著我往前走,我心下大駭,張皇大叫:護士!護士!

護士匆匆跑過來,問我怎麽了,我結結巴巴說:我要回病房。

護士撲哧就笑了,說:這位先生不是正在送你回病房嗎?

我才緩緩地放下心來,向著盲杆的前方,羞澀地笑了一下。

後來的幾天,我依然能感覺到有腳步在身邊彷徨,隻是,我已不太緊張了,他似乎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比如,每當我站起來,想回病房時,他會敏捷地撿起我的盲杆一聲不響地送我回病房再離開。

做手術的前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是誰?為什麽要默默照顧我?

他聲音很輕地笑了兩聲,說他住隔壁病房的病友,很喜歡看我全神貫注地聽收音機的樣子。

我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後就問他叫什麽名字,他遲疑了一會,突然有些頑皮地說:別問我叫什麽,等你做完手術,我就站到你眼前,看你能不能猜出我我再告訴你名字。

聽他這樣說,我也笑了。

2

手術很順利,我在無菌病房裏待了5天,出了無菌病房又過了5天,醫生才給我拆開了紗布,我終於看到了這個姹紫嫣紅的世界,當眼前的母親越來越清晰時,我狠狠地閉了一下眼,又睜開,世界依然是這樣清晰而明亮,我大叫著,擁抱了母親和醫生和護士,然後,我跳下病床,歡快地奔向隔壁病房,可是,我右邊的隔壁是醫療器械儲藏室,左邊的病房裏,隻有一位老婆婆和她的女兒。

我急切地問護士,有沒有一個男人住隔壁病房?護士搖了搖頭,說一個月來,隔壁病房隻有這位老婆婆,給她陪床的,也隻有她女兒。

我忽然想起護士見過他的,就問:你記不記得那位送我回病房的先生住幾號病房?

護士就笑了:他沒住在眼科病房,是不是住其他科病房?

我怏怏地回了病房,拚命地想,那個關注了我一周的神秘人是誰呢?他為什麽要關注我?

在醫院做康複治療的那段時間,我常常一個人閉著眼睛坐在病房外的花壇上,試圖從眾多腳步中把屬於他的腳步聲分離出來。

可是,直到我出院,他再也沒出現過,我和母親說,母親就笑笑說,在這個世界是有很多好人做了好事卻不想被人當麵感謝的,就譬如像這位捐獻給我角膜的人的親人,無論我們怎樣誠心誠意地懇求,醫生都三緘其口,末了,被我們央告的沒法了,才說捐獻者的親人再三叮囑,不要對受益者透露捐獻者本人以及其親人的任何消息,為了尊重捐獻者的意願,我們不再苦苦追問。

出院後,我在家一邊服用抗排異藥一邊自學語文課程,大半年下來,總算能馬馬虎虎地讀報看書了。有時,我也會到母親店裏幫她照看一下生意,可,這些年來,我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就更不用說賣衣服了,我總是把好端端的生意給談砸了,母親幹脆不讓我到店裏去了。

閑來沒事,我常常去菜市場買菜、去超市買日常生活用品,讓母親少操些心,可是,我常常有被人跟蹤的感覺,有好幾次,我突然站住了,回頭去望,身後,往往是空的,這讓我多少有些悚然,我把這種感覺對母親說,母親將信將疑,她陪我走了幾次,奇怪的,每當她一陪我,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就沒了,母親說,可能是這些年來我習慣了由她陪著上街,一時沒了她陪我,心理上不習慣,再加上複明前我一直靠耳朵感知外麵的世界,聽覺被鍛煉的特別靈敏,雖然現在可以看到整個世界了,聽覺暫時還不想退休,搞得我有些錯亂了。

3

轉年春天,我在一棟寫字樓找到了一份前台接待員的工作,每天站在一樓大廳的吧台後,負責登記每一位進出寫字樓的客人,或是幫他們預約到會客室等候。

上班十天之後,我就遭遇了爾卓,他寫在登記簿上的名字是何爾卓,去造訪18樓的平安人壽公司,一見到他,我冷丁地,心就沉了一下,原本陽光明媚的心情刷拉一下就陰了下來,眼淚稀裏嘩啦地往下掉,連旁邊的同事都驚呆了,連連問:小落,你怎麽了?

是啊,我怎麽了?我並沒有傷心事,怎麽會平白無故地掉眼淚呢?我邊手忙腳亂地擦眼淚邊說:可能有沙子或毛毛吹進眼裏了。

穿過淚花,我看見他的目光,像散落的雪花,輕盈地落在我臉上,宛如溫柔的手,深情撫過。

那時,我真的以為是有沙子或毛毛飄進眼裏了,好在,很快就好了,十幾分鍾後,當我目睹他從電梯裏走出來,眼淚又開始了要命的稀裏嘩啦,心裏亂得像跑著一萬匹駿馬。

接下來的日子,他每天下午都會去拜訪18樓的平安人壽保險,連我的同事們都覺得奇怪,誰不是對保險公司避之不及?為什麽他卻偏偏每天下午都去拜訪呢?尤其是我,對他每天下午必要出現,已不僅僅是納悶的問題了,還有憤怒,因為每每他一出現,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淚如泉湧,哪怕在他出現的一秒前我正和同事嬉皮笑臉地說笑話,隻要他一出現,我的淚,一定是滔滔而下,害得我隻好蹲在吧台裏,讓同事給他辦登記,久了,同事就笑我是不是愛上人家了,而且還是單相思,不然,我怎麽會一見他就淚如泉湧心亂如麻?我簡直是百口莫辯。

後來,我回家問母親,在我22年的人生裏,有沒有這樣一副相貌的男子:高而瘦,長方的臉,線條銳利落拓,嘴巴緊抿,眼神冷靜而具有直抵內心的殺傷力,汪著無人能看穿的憂鬱,喜穿淺色的休閑衣褲。母親的回答,是否定的。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我漸漸能夠克製見到他時的慌亂,每當他來,我盡量低著頭,不讓目光接觸到他,有一次,他走向吧台時,我低著頭,閉了一下眼,突然,我記起了他的聲音,那似曾相識的聲音,不正是在醫院院子裏聽到過的麽?我愣了一下,心,突然從混沌走向清晰,我繼續閉著眼,傾聽他離開吧台走向電梯的腳步,我的心就轟然地一聲,幾乎要崩潰了。

是的,我非常地確定,他就在醫院院子裏和我說話送我回病房的人。

所以,當他再一次從電梯裏走出時,我勇敢地喊了一聲:何先生,麻煩你等一下好麽?

他的背影,一下就定住了,像電影畫麵的定格,然後慢慢轉過頭看著我,我迎著他的目光,走過去:我想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好像有些茫然,說:怎麽可能?

我稍稍有點失望,依然不甘心:您好好想一想,在市立醫院的眼科病房外……

他聳聳肩,笑得很紳士:不可能的,我最不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醫院,再說,我的身體很健康,親友也都健康,我去醫院做什麽?您是不是記錯人了?

我慢慢紅了臉:可能是吧,不過,您的聲音和腳步和那位先生很相像。

他釋然地笑了笑,說:是啊,有很多人不僅聲音相像,連相貌也有很多人相似呢,所以才會有那麽多認錯人的事發生。

我失望地回了吧台,這件事,讓同事們嘲笑了我好久,她們都鐵定我是愛上何爾卓了,隨便找了個借口去和人套近乎,所以,每當何爾卓再來時,她們就會本著撮合的善意起轟我和他。

直到有一天,在我下班時,抱了滿懷鮮花的爾卓大大方方地走到我麵前說:阮小姐,今天晚上你有時間麽?

我的同事們嗚啦地歡呼著,替我回答道:有的,肯定有時間。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一間幽靜的飯店裏,何爾卓用他殺傷力極強的目光看著我,我的心,亂得一塌糊塗,愛情這東西,我隻在收音機聽過在盲文小說裏讀過,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樣子,隻知道現在的我,心慌意亂到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裏才合適,掌心裏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我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麽,隻記得在他握住了我的手時我飛快抽回,弄倒了桌上的茶杯,我更加手忙腳亂地去收拾,他去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很用力,然後傷感地看著我說:從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了你,我知道我這麽說挺不負責任的,畢竟,我是個已婚男人。

我的心,一下子就跌到了穀底,怔怔地看著他,眼淚慢慢地越過了眼眶。

他把我的手放在唇下,輕輕到吻著:可是,我沒辦法控製自己,我愛上了你。

4

我無法否認對爾卓的喜歡,這就是愛情,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想起他時就情不自禁地笑微微著發呆。

每當我下班走出寫字樓,就會看見在拐角處依著車笑微微地望著我的爾卓,他是藝術學校的鋼琴老師,下午三點後就沒課了,他終於坦白,他隻有第一次是真的到18樓的平安人壽保險辦事,後來再去,純粹是為了看一眼我。

我覺得被巨大的幸福包圍了,至於他的婚姻,壓根就不是我愛他他愛我的障礙。

見我出來,他就一把抱起我,塞進汽車的副駕駛座位上,我們聽輕柔的車載音樂,心裏裝滿了幸福,餓了的時候,隨便找家館子吃飯,哪怕是一碗拉麵,我們都能吃出快樂和甜蜜,晚上,車子停在僻靜的樹蔭裏,我們相互撫摸親吻,像兩條相互眷戀的魚,他總說我的身體就像一架品質精良的鋼琴,在他的指下,翩姍起舞。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了入院治療前的那則新聞,就攀了他的脖子說:我有種感覺,我的複明,和一位羅姓歌唱演員有關係。

他愣了一下,月光穿過婆娑的樹影打在他臉上:不會吧?

我聽了她去世的新聞第二天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所以,我就總在想,角膜會不會就是她的呢?我認真地看著他。

爾卓捧著我的臉,突然有些淒涼地說:落落,別說這樣的傻話,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他開始吻我的眼睛,邊吻邊說:我再也不允許你傷心,我再也不讓你哭了。爾卓吻總是從我的眼睛開始,溫暖的唇在眼睛上久久逗留再緩緩下移,然後,我的小衫,就像飄落的花瓣,輕輕從我身上剝離,他的舌輕柔地劃著圓圈,一寸寸移動到我柔軟的雙峰上,那兩粒陷落的紅櫻桃,很快就被他的舌尖喚了出來,嬌羞地停泊在微涼的空氣裏,而我,總是在他的愛撫裏,情不自禁地打開了身體,陶醉的快感一波一波地**漾在身體裏。

那段時間,車子是我們的美麗天堂。

自從和爾卓有了身體的歡娛,我們的約會就更是稠密了,母親大約也覺察到了什麽,總是有意無意中提醒我,女孩子要學會自我保護自己,不要輕易讓男人得手,男人也是愛犯賤的,他若婚前得到了女孩的身體,便會不再珍惜她,類似的話,把我的耳朵都聽出了繭子,我知母親是為我好,為了不再讓母親為我擔驚受怕,我隻好把爾卓帶回家吃飯。

果不出我所料,母親很喜歡爾卓,隻是,母親說想見見爾卓的父母,我和爾卓麵麵相覷,一時間就慌了神,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母親微笑著問:怎麽了,不方便麽?

爾卓連忙說不是不是,我父母在廣州。

母親說現在交通這麽發達,在廣州也可以來麽?

我怕是再說下去,爾卓就要漏餡,因為我知他父母在本市,因為我知他根本就沒去過廣州,因為我知母親是廣州人………我看了一下表,假做大吃一驚狀說:媽,我們要去看電影了,改天再說。

母親的目光已經有些威嚴了,她定定地看著我,仿佛已經洞穿了我張皇無措的心思:看什麽電影?

我順口道:《指環王》,我們早就買好票了。

母親哦了一聲,說去吧。說完,就怏怏地起了身,做出送客的姿態。

我挽著爾卓,逃也似地跑到街上,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好險呐,差點就漏餡了。爾卓用一隻手臂圈著我們,不說話,我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末了,爾卓才說:我已經被你媽媽識破了。

我安慰他說怎麽可能呢?

爾卓苦笑了著拍了拍我的肩,不再說什麽。

事實是果如爾卓所料,我回去時,母親正在悄悄地抹眼淚,我怯怯著,叫了聲媽,她的眼淚更多了,滔滔地就落了下來,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不敢多說什麽,在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就是母親了,而在這個時候,無論我說什麽都會令她更加傷心,如我請母親原諒我騙了她,她會為我受傷無果的愛情而哭泣,若我繼續撒謊辯解,她會為我不信任她欺騙她而傷心哭泣。

我隻能,垂著手,默默地看著母親哭泣,直到她哭夠了說:他結婚幾年了?有沒有小孩?

我才羞愧地說:我不知道。

母親的惱怒幾乎是絕望的,她盯了我:落落,你怎麽可以這樣輕賤自己,你不僅和一個有婦之夫戀愛破壞人家的家庭,你還不負責人地連這個男人結婚幾年了有沒有孩子都不知道,你怎麽可以這樣傷害我?

我嚶嚶地哭,是的,因為我和爾卓的愛情結果最終隻能是以我被傷害而告終,這即將到來的後果,傷害了母親,因為她愛我,便為我即將遭受的傷害而痛心。

母親讓我與爾卓分手,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我依然披著兩肩的月華晚歸,每當我打開客廳的燈,就會看見端坐在客廳中的母親,她眼中的絕望,像層層疊疊的水,一波又一波地覆蓋,我埋著頭,換鞋,進臥室,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看見母親眼裏的傷口是從心底裏綻開的。

可是,母親會跟到我的臥室,站在門口,定定地看我脫衣,上床,躺下,黑夜裏,我聽見歎息和哭泣,從母親的胸口流出來,我的心,像在冰與火之間煎熬。

這些,我都不敢告訴爾卓,我怕他會對母親生出憫意而放棄了我的愛。

隻是,再在一起時,我開始了走神,要命地走神,我會微微地張著眼睛,看他的愛撫,然後想,他是不是也這樣親昵過他的妻?

這樣想著,我的心就開始疼,一絲一絲地像被人抽掉了肌理一樣的疼,眼淚就落啊落的,我管不住它們,他總是一邊吻我一邊喚著我的名字,他用嘴唇用優美的指尖用身體把我的身體愛撫得漸漸失去了控製,當生理的**一波又一波地襲上來,我尖叫著他的名字,身體蜷成一團,他像抱起一個初生的嬰兒樣把我抱在懷裏,輕柔地聳動著身體,是的,他不僅俘虜了我的心還俘虜了我的身體。

我寧肯死掉也不要離開他。

可是,我的母親她絕食了,她漠然地看著我擺到床頭的飯菜,很久了,我不敢看母親充滿了哀求的眼神,她每天隻喝一杯水維持生命,對我端去的食物,嗤之以鼻,她越來越瘦,快要瘦成了秋天的一片葉子時,我跪在了她的麵前,我說媽媽,你讓我死掉吧。

眼淚從母親枯瘦的眼角滑下來,她茫然若失地看著我,長長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掙紮著坐起來,托起我端去飯,一口一口地吃,眼淚落在她的手上落在飯碗裏,吃完那碗飯後,她終於失聲痛哭。

母親認了輸,一周後,收拾了一個行李箱,回廣州老家去了,她說落落你長大了,不需要我照顧了,我要回家。

她不許我去送她,回廣州後,偶爾會打一個電話來,什麽也不問,就說她挺好的,我的內疚總是很短暫,因為爾卓總在我的身邊,或許,那個時候,他正伏在我的身上,我要咬緊了牙,才能不讓母親聽出我快活而無恥的呻吟。

5

漸漸的,我看見爾卓時不再流淚了,這件事,也和他說過幾次,他一聲不響地撫摸著我的臉龐,神色憂傷,我說為什麽一見到你就會流淚呢?

他從不答我,總是,定定而深情地看了我,伏下身來,深情地吻我,吻得我不能自抑,像一條小小的蛇,在他懷裏蜿蜒,我喜歡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我小小瘦瘦的身體在高高大大的他的懷裏,那麽地像一個嬰兒在享受父親的愛撫,所以,每每**的時候,他便逼我喚他小爸爸,我若不叫,他便瘋狂起來,把我壓在**,按住了我的手,飛快地**,一直做得我失去了理智,滿嘴胡說八道地討饒著叫他小爸爸,他才心滿意足地溫柔下來,嗬,我愛這野人似的小爸爸。

一個人寧靜的時候,我還是會想,為什麽我一見他就要流淚呢?我問過醫生,醫生也百思不得其解,為我做了徹底的眼底病理檢查,診斷結果是移植的角膜已經和我的眼球吻合得天衣無縫,最後,醫生問我:你喜歡這個人麽?

我的臉就紅了,醫生就朗然地笑了,說:愛情其實就是一場病啊,每個人的發病特征都是不一樣的,有人發病是心慌,有人是臉紅,而你,可能就是流淚。

沒其他解釋,我隻能當醫生的解釋是唯一合理的。

有時,我會小心翼翼地問爾卓,他的妻,是個怎樣的人,那時,爾卓把租來的房子退掉了,約會改在了我的家裏。

爾卓抽了一支煙,默默地看著我,半天才說:你想知道麽?

我用胳膊環著他的脖子,期許地看著他。

爾卓用五支煙的時間給我講了他的妻的故事,8年前,剛剛從音樂學院畢業的爾卓業餘時間在一家音樂餐廳彈琴,那時的她,已是風情綽約的女子,每天晚上都會去聽他彈鋼琴,聽了大半年後的一個晚上,她在音樂餐廳外攔住了他,她哭著說自己是多麽愛他,她的薪水都花在了來餐廳吃飯和買漂亮衣服上,來吃飯是為了聽他彈琴看見他,買漂亮衣服是為了吸引他的目光,而現在她終於再也不能天天來西餐廳吃飯了,因為她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在清冷的月光下,她邊哭邊說的樣子,那麽能激發起男人的惜香憐玉之心,他不知該怎樣安慰,隻好,給了她一個擁抱,那一抱,就抱起了她的愛情,一個月後,他們結婚了,婚後,他卻發現,她所說的一切,壓根就是個騙局,她的父親是本市聲名顯赫的私營業主,她從來就不必為怎樣養活自己而費心,所以,她最擅長的是花錢,最不擅長的就是從事一份職業,她所有的青春都是拿來談情說愛了,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曾交際過多少男人了,直到遇上了爾卓,他的優雅令她著迷,一時性起,她便篤定爾卓就是自己濫情時代的終結者,為了博得爾卓的愛,她咬牙扮演了半年的癡情女子,卻在三年後,再一次否定了自己的愛情選擇,是的,她承認爾卓是個合格而有情調的好丈夫,但是,她更需要**的生活來讓自己感覺人生的繁華似錦,於是,她忍不住一次次紅杏出牆,又一次次地因為東窗事發而疼哭流涕地懺悔,這種警察捉屢教不改的小偷的婚姻生活爾卓實在是過膩了,他提出離婚,她不肯,理由竟然是一想到離婚後爾卓就要和別的女人結婚,她便恨不能把自己和爾卓都殺掉,雖然她濫情,但是這並不代表不愛爾卓了,而爾卓去意已決,去法院起訴離婚,在接到傳票的當天,她便切了手腕,她像瘋子一樣擎著血淋淋的手腕衝到他學校,所有的人都嚇傻了,爾卓把她送到醫院,目睹醫生給她包紮好傷口就離開了,然而,一刻鍾後,他的手機就響了,醫生說病人撕壞了包紮的繃帶,爾卓隻好趕回去,她瘋子一樣地衝著他喊:如果你離婚,我馬上就死給你看,一定!

他的嶽母和嶽父也知是自己女兒不好,但是,畢竟她是他們唯一的孩子,為了讓她活下去,平日裏養尊處優的他們齊齊跪在了他麵前。

爾卓摸了摸我的頭:從那以後,離婚的事,我再也沒提過,不過,我們打成了共識,不離婚,但,互不幹涉彼此的私生活,這就是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和你在一起的原因。

我哦了一聲,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答案很糟糕,我寧肯他說妻子在國外或是在外地,再或是任何的其他理由,都可以,那樣,至少我還能看到希望。

可是,他給我看到的是一具不能拋棄的婚姻的僵屍,是永遠看不到未來的無望。

他捏捏我的鼻子,說:落落,你在想什麽?

我笑笑,搖了搖頭,我能說什麽呢?除了滿心的悲涼。

6

有時候,我會想,爾卓究竟是愛我呢還是用他的妻做為幌子遊戲我的感情?

沒有人能夠答我,我隻能恍惚地望著城市的街道,漸漸淚意迷蒙,因為有了這樣的恍惚,對爾卓,也就少了些熱情,有時,正做著愛,我會恍惚間推一推他:嗨,你說,如果她看見你在我**會怎樣呢?

爾卓的眼神顫抖了一下,然後,拿手去合我的眼,我閉上眼,倔強地不肯被他征服身體。

再或者,我會冷丁問:爾卓,你們達成相互不幹涉的默契有多久了?

他會怔怔地看著我答非所問說:問這個做什麽?

我笑笑:如果你們達成這個默契太久了,我應該不會是你的第一個婚外女人吧?

爾卓的表情,就緩緩地陰霾了下去,他低著頭,兩手微微下垂,像一個受到了傷害的大男孩,我於心不忍,便圈著他的腰,把臉輕輕地埋在他的背上,他拖著我,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鋼琴邊,把我從背後拽過來,放在腿上,用胳膊把我圈在懷裏彈鋼琴,琴聲如泣裏,我的眼淚輕輕地落下,他的心裏,一定睡著一個我所不知的憂傷,那是他的愛。

我們的愛,是病態的、沒有未來的,他從不在我這裏過夜,哪怕深夜,哪怕寒風肆虐哪怕暴雨如注,他都會準時離開我的床,趕回家去,傾聽著他漸去漸遠的腳步,我想,不在別的女人**過夜,或許就是他和妻達成默契協約的一部分。

那些被爾卓剩下來的夜,是那麽地空寂,我有些淒惶地發現,自己竟然是個沒朋友的人,因為以前的阮小落的是陷落在一片黑暗中的,在那些寂寥的夜裏,我站在夜的空氣中兜兜轉轉,竟然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訴說,我試著上網,可,我我打字太慢了,和我聊天的人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我像一個被裝在了透明容器中的魚,周圍是透明的,卻是不屬於不我的,曾經的盲把我孤立在了這世界的中央。

我突兀地開始懷疑,爾卓這不能給於我未來的愛,究竟有多少誠意?

既然除了稍縱即逝的歡愛他不能給我任何實質,那麽,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如果告訴母親我和爾卓分手了,她肯定是很快就會趕回來,屆時,我想讓她看見一個全新的阮小落,以讓她覺得,這段情雖然有害無果,但是,它教我學會了生活。

於是,我在晚報的生活信息欄發了個簡短的廣告,聘請一位賢能惠達的女子教我打理家居生活的常識。

刊著廣告的報紙出來後,我接了幾個電話,但,都是自薦上門做鍾點工的,我婉言回絕了,我隻是想學會打理生活,如果想請鍾點工,犯不上費這麽大力氣。

如意打來電話時,我正懊惱打進電話的全不合心意,所以,這一次,一接電話,我懶得多羅嗦,不待對方申明,就直截了當說:我打廣告的目的不是請鍾點工,而是想請一位女士教我怎樣做個優雅而賢能的女子。

電話裏的如意就愣了一下,轉爾,釋然地笑了,說:我應該能符合你的要求。她先問我住在什麽地方,又問我授課地點選在哪?她用詞很專業,我還笑了半天,說談不上授課不授課的,我學的是單純的做家務,包括能調理甚或情趣的手工製作什麽的,我這樣說是擔心她隻是一個會做普通家務的市井女子。她大約猜出了我的意思,柔聲細語地說沒問題,她會的手工製作很多,包括插花、十字繡等。

第二天,如意就來了,矜持使她顯得有點局促,她坐在沙發上,雙腿並攏,膝蓋以下的腿與地麵呈45度角傾斜,是非常有教養的坐姿。

我們斷斷續續地聊了好久,五年前,她還過著優越而優雅的生活,但是,自從丈夫診斷出了尿毒症,她的生活就像坐上了滑梯一樣,開始了不可遏止的一路傾瀉,老公的生意因病停了,她不僅失去了富裕的生活,還要奔波在這座城市的幾個家庭之間做鍾點工貼補家用。

後來,我們談好了價碼。每周三天,她來教我燒菜布置家居和手工製作等兩個小時,每次30元薪水.

確定完這些,她有些傷感有些羨慕的看著我:你真美,我也有過這樣的青春。對我,雖然是被誇獎已成了常態,但,麵對這些讚美性詞匯時,我依然會局促,像個羞澀內向遭了表揚後不知該使用什麽樣的表情才合適的孩子。我望著她笑,她的眼角有碎瓷一樣的憔悴皺紋,看得出,她也有過姣好而蔥蘢的青春,隻是,已被生活消磨光了而已。

告辭出門時,她千恩萬謝。

這些,我沒告訴爾卓,隻在他進門時,端坐在擺了絢爛插花以及香噴噴飯菜的桌邊望了他微笑,每一個心裏裝著愛情的女子,哪個不希望被自己所愛的男子感念並感動呢?哪怕,感念後依然愛會陳舊依然會因有人負心成仇。

進門的爾卓,果然有些瞠目結舌,因為他習慣了我不會燒菜,習慣了我對家居生活乏有條理。

爾卓遲遲疑疑地坐到桌邊,我剝了一隻油悶蝦喂他,有很多很多的話,擁擠在他眼裏,天真如我,竟將他的疑惑看做了驚喜。

飯後,他突然問道:怎麽突然會燒菜了?

我說:我總要學會照顧自己呀。

他將信將疑,問我從哪裏學的,此時,我的目光,正好落在電視上,便靈機一動說:跟電視裏學的。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把我抱在腿上,將我的臉按在胸前,胡亂撫摸著我的頭發說我的傻落落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你什麽都不需要學。

相處這麽久,他知我是個不善於撒謊的女孩子,有時,習慣會讓人產生輕信,譬如這次,爾卓輕易地就相信了我的這個小小謊言?這又怎樣呢?隻要無害,謊言就是美麗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正花錢請了一女子,教我學會怎樣獨自把生活打理得有滋有味,那樣,他會失望的吧,他習慣了我將他看做支撐我生活全部的天。

我萌生的去意,暫時不想讓他感覺到。

我必要嫁一個人的,我必要一個人夜夜陪我到天亮,我必要和一個男子生育一個小小的天使娛樂人生並打發掉我多餘的愛,那個人,定然不是爾卓,因為,我知道了他不能。

沒有誰能夠不自私,就如他的妻,既不願放棄尋歡作樂又不願放棄與爾卓的婚姻,我們總是貪婪地,想要把所有的歡樂與幸福全都據為己有。

7

每隔一天,如意便來了,她是個有著很好修養的女子,進門,先換鞋子,態度溫婉,我喜歡那些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我們慢慢地做著手頭的事,輕聲說著話,陽光緩緩地從窗玻璃上滑下去。

偶爾,我們也聊一下各自的感情生活,如意總是說像我這樣美的女孩子,一定會有很好很好的愛情,我便想起了背著沉重的婚姻之負來愛我的爾卓,眼神一層一層地黯然,像薄紗層疊。

如意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你有男朋友了麽?

我點了點頭,猶疑了一會,我又搖了搖頭。

如意說:為什麽呢?

他是別人的丈夫。

如意哦了一聲,她不再說話,拿起一枝扶郎往花瓶裏插。很長一段時間,空氣那麽地沉默,像黏稠的**,在我的手背上流淌。

後來,我問如意:你的先生好些了麽?

如意的淚就落了下來,我遞給她一張麵紙,說對不起,我不該問你的傷心事。如意揩了淚,苦笑著說沒什麽,他是上天派給我的折磨。

我望了她,覺得這句話有些乖戾,難道病去的丈夫就成了折磨?難道愛情真的經不起一場病患的折磨?

有時,我會問如意,有沒有其他人請她做鍾點工,如意說有的,說這句話時,她看著我,眼神很深,深深的,像一口幽幽而碧冷的井。

如意最喜歡聽我講爾卓的故事,有時,聽著聽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我便有些詫異,問她為什麽會哭,她說因為感動,還有,為什麽這樣的感動都離她很遠?

我便覺得自己很殘忍,像一個坐在有著暖氣食物豐盛的豪華飯店著,隔著落地窗子,向窗外一個又冷又餓的小孩炫耀手中美食一樣,我握著她冰冷的手,想傳遞一些溫暖與她。

因為有了如意,我的生活變得逐漸有聲有色,一些改變,爾卓深切感覺到了,但是,看得出他並不喜歡,說最可愛的女子應該是遵循自然天性的,這些後天的改變,太工於匠心了,在他這裏,並不討巧。

我並不以為然,因為我明白,我必須漸漸地將他的看法他的說法不放在心上,他不過是一個帶著婚姻背景路過了我22歲生命的身體過客。

除了身體,他什麽都不能給於,這樣的感情,其實不必被稱做是愛,不過是糾葛或是感情的劫數,和幸福一樣,它們都是上帝送來的禮物。有一次,如意教我卷睫毛時,雖然是做鍾點工的,她的手卻細膩白皙,蔥蘢的修長手指很漂亮,我忍不住讚了她的手兩句:你的手真好看,那些定期做護理的手也沒你的手細膩柔軟。她謙和地笑了一下,說:怎麽會呢,我天生一雙勞碌手,哪能和那些有閑錢做手部護理的人去比手。

和我說哈讓如意分神了,一不小心,我的睫毛就被拽了一下,她連連說對不起,我笑笑,說沒事,就不再分散她精力,專心地看她的手在我眼睛咫尺的上方忙碌,突然,我看見了她右手腕上的一道暗紅色疤痕,曾經受傷很深的樣子,我呆呆的凝望著那道傷口,想起了 爾卓說,他的妻也曾切腕自殺過。這樣一想,就有些隱約的冷爬上心頭,顯然,如意發現我看到了她腕上的傷口,有點淒涼地笑笑說:我切腕自殺過。

哦。我的聲音很輕:因為愛情?

嗯,那時,我老公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要和我離婚,我覺得絕望,就切了腕,他怕鬧出人命才沒離。

就這樣一個混帳男人,你還為了籌錢給他治病陀螺似地做很多家鍾點工?我的心思,全落在了那個讓她的腕落下了疤痕的男人身上,下意識地,我總是把這道疤痕和爾卓聯絡到一起。

她還是笑,很平和,沒一點怨言的樣子:你還年輕,不懂得當一個女人死心塌地愛上一個男人是什麽感覺。她仍然在給我卷著睫毛,卷著卷著,突然停住了,愣愣地看著我,我問她怎麽了。

她遲遲疑疑說:你的眼神,像一個人。

我心下大駭,馬上把心思從那道疤痕和爾卓身上移開了,極力地藏住了內心的慌亂笑著說怎麽會呢?我並沒有告訴過她我的盲史,因為我不喜歡別人同情我,哪怕是同情我的過去。

如意一本正經說:我不騙你,是真的,不過,那個女孩子已經去世了。

我的心,仿佛遭遇八級地震,我想起了做完移植後,我和母親千央求萬央求醫生都不肯告訴的捐贈者詳情,或許,在如意這裏,我可以打出點究竟,我並不想去打擾捐贈者的親人,我隻想知道他(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有著怎樣一份人生,畢竟,他(她)的兩片生命肌理在我這裏得到了重生。

我從如意眼睛裏看到了一絲窺視,她咬著下唇,有點欲擒故縱的味道,不肯自動繼續說下去,過於急切的姿態往往能出賣內心的迫切,我亦咬了牙,不說話。

那番卷睫毛,好像進行了一年那麽漫長,末了,如意吹了吹夾子,說:以前,我在她家做鍾點工,那是個和你一樣漂亮一樣善良的女孩子,還有一樣,也是和你一樣的……

我倒了兩杯飲料,遞給她一杯,我抿了一口,看著她:這麽巧?她還有什麽是和我一樣的?

她也和一個已婚男人戀愛。如意抱著杯子,她的姿態,優雅而高貴,刹那間,我不能把她與鍾點工相互聯絡。

她淡淡地看著我,有點傷感地說:你們女孩子都喜歡成熟而優雅的男人,而這樣的男人往往是已婚的,每每愛情來臨,道德就成了**的手下敗將,這是沒辦法的事。

她愛上的已婚男人不在我興趣範圍內,我隻想用最少的話、費最短的時間知道她的名字她怎樣香消玉殉的,不知為什麽,冥冥之中,我覺得那個早已去世的女子與我有著某種難以了卻的關聯。

我竭力鎮壓著內心的激動,漫不經心問:她怎麽會去世呢?

據說是意外,但究竟怎樣一場意外,我也不明白,我隻在事後聽說,她父母替她把角膜捐獻了。如意看了一下腕上表,說她該走了,該回家給她的丈夫熬中藥去了。

我沒有挽留,隻是默默地看著她換鞋,在她拎起背包時,我的眼睛突兀地就亮了一下,她的背包,是範思哲的,我的心裏,冷丁就跳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團,一個做鍾點工貼補家用的女子,怎會買得起範思哲?

她看到了我目光中的疑惑也撲捉到了我目光的落點,就姿態笨拙地拍了拍背包,說:一家客戶送我的,她背厭了,就隨手給了我,有錢人就這樣,再貴的東西,不喜歡了就不要了。

我哦了一聲,想了一下,覺得也是正常,為了讓鍾點工盡心做事,隨手送一件用舊的物品,是很正常的,我為自己的多疑而臉紅,訕訕笑著說:你看,我也沒什麽送給你。

她也笑,笑容寬厚:你能請我做事,我已很感謝了。說著,就去開門,我突兀拉住她的手,急切問:你能告訴我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家住什麽地方麽?

她不解地看著我: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隻是突然有些好奇。我不敢正視她,唯恐被她一眼洞穿了藏在心裏的秘密。

她深深地看了我有眼,什麽也沒說,從包裏翻出一本小巧的記事本,頂在牆上,寫下了一行字,塞給我,便匆匆走了。

我怔怔地目送她遠去,緩緩地展開那張紙,我看到了那個讓我淚流滿麵的名字:羅織錦,幸福街17號1單元202。

8

在一個周末的早晨,我找到了幸福街17號,我站在樓下,隻覺得處處都是心碎的熟悉,眼淚在眼眶裏緩緩洇開,我慢慢地上了樓,按響了202室的門鈴。

好半天,才有個睡眼惺忪的女子出來開門,隻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她警覺地看著我,有些不友好的問:你找誰?

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寸,是啊,我怎麽說呢?說我找誰?總不能說找一個死去的人吧?

見我踟躇不語,她有些煩了,擺出要關門的架勢:好容易周末要睡個懶覺,沒事就別瞎按別人家門鈴!

情急之下,我忙問:哦,我找羅織錦。

女人用驚悚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你是誰?

我是她朋友。

她撇了撇嘴角:她朋友?說著,她就憤怒了起來。她都死了快兩年了你還不知道?

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她家人的地址?我謹慎地陪著小心。

如果你知道她家人搬到哪裏去了,麻煩你也告訴我,媽的,他們對老娘隱瞞了這房子裏曾死過人的曆史騙老娘買下了這房,老娘正打算找他們退房呢!

我知,再問下去,已無意義,就訕訕地道了謝,轉身離開,門在身後,砰得合上了。

我怏怏下樓,在樓下的花圃旁找了一方石凳坐了,悵然地望著這棟籠罩在濃鬱的霧氣裏的樓,心裏充斥著無法散盡的感傷,雖然沒有確定,但,種種異樣的情懷,使我堅信,這個羅織錦就是我的角膜捐獻者,因為,眼睛和心靈是相通的,或許,因為這片角膜,我的心裏,已儲存下了一些記憶殘片,不然,我怎會一見這老樓便淚水涔涔?

我陷入了茫然的思緒中,突然,我的心一震,我想到了爾卓,為什麽一見到他我便會淚流滿麵呢?

我緊緊地抱住了胸口,一個不祥的猜測,猛地闖進了心頭,在這個晨霧濃鬱的早晨,我張著大大的嘴巴,被臆想中的某種可能嚇壞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周末,爾卓是不來的,據說,他周末隻要一外出,她就會瘋狂地繞世界找他,我悵悵地想著,兀自就苦笑了一下,在這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太多了。

9

我被心中的疑團搞地坐臥不安,黃昏時,我踏上了通往幸福街17號的公共汽車,這一次,我按響的是201室的門鈴,給我開門的,是位華發老太太,她顫巍巍地問我找誰,我看了一眼202,小聲說:婆婆,我能進來坐一會嗎?我是對門羅織錦的朋友。

婆婆便大大地開了門,閃身讓我進來。

婆婆的房間幹淨而明亮,橘色的夕陽從窗子斜斜地打到客廳的牆上,婆婆給我端了杯水,默默地看了我一會說:你的眼神和小羅真像。

她的眼神那麽洞徹,讓我失去了抵禦事實的力氣,我指了指眼睛:我猜,我的角膜是小羅捐獻給我的。

我沉吟了一下,說:我總覺得,自從我接受了她的角膜,她的生命就和我融合在一起了,我想知道一些她生前的事,還有,她是怎麽死的。

老婆婆歎了口氣,慢慢的,我便知道了羅織錦的生前,她是個歌唱演員,雖然生得非常漂亮,卻並不紅,她好像一直和一個鋼琴老師談戀愛,後來,兩人好像有點談崩了,常常吵架,還摔東西,他們吵的聲音很大,隔著牆老婆婆偶爾能聽見一兩句,大約就是羅織錦讓他回家和老婆離婚,要是不離,就是他們兩個分手,因為羅織錦說她都快30歲了,該結婚了,在羅織錦生命中最後的幾個月,他們總是沒完沒了地吵,一直吵到她死。

我的心,一點點地抽緊了:她是怎麽死的?

在浴缸裏喝醉了淹死的,咳,可能是心情不好吧,她躺在放滿了熱水的浴缸裏喝了大半瓶葡萄酒,有點醉了,就在浴缸裏睡了,睡著後沿著浴缸滑到水裏淹死的,正好,那個鋼琴老師來找她,怎麽敲都敲不開門,最後,還是我兒子和他一起砸開的門…………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老婆婆家出來的,隻記得,說了再見之後,我一把攥住了老婆婆的手問那個談鋼琴的是不是叫何爾卓?老婆婆喃喃說:你怎麽知道?

我苦笑著指了指滿是眼淚的眼睛:我的眼睛是羅織錦給的,我和她有些心靈感應。

老婆婆錯愕地看著我,和我擺了擺手。

10

我終於明白,爾卓並不是去寫字樓辦事時發現了我,這場感情的開始,不過是一場策劃,他循著那兩片角膜的蹤跡找到了我,然後自導自演了一出早有蓄謀的一見鍾情大戲,怪不得,他總是喜歡凝望著我的眼睛,怪不得,他總是喜歡吻我的眼睛,特別是**的時候。原來,他在和我的身體**卻在親吻著舊愛的眼睛,我竟然還自戀地以為,因為自己是美的,所以被他癡狂地愛上,現在看來,這一切實在是太荒誕了,他對我的愛,其實不過是一種追憶一種臆**,我不過是滿足他性幻想的一個活生生替代品,他一直在和想像中的舊愛歡娛無度。

我忽然地慌張無措,像個站在一個四處都是偽裝得看不出痕跡的陷阱邊緣,不知哪一腳將會踏上危險。

當爾卓在深沉的黃昏裏按響門鈴時,細密的汗水從我鼻尖滲出。要不要揭穿他呢?

開了門,爾卓上下打量著我說:怎麽才開門?

我看著看著電視睡著了。我假意揉搓了幾下眼睛。

他想抱我,伸來的手挨到我腰上,我神經質地**了一下,本能地有些抵觸,閃了一下,他狐疑地看著我,擰著眉頭說:落落,你怎麽了?

我尷尬地笑笑:剛才做了個惡夢,還有點恍惚呢。

我用手死死地抵著他的胸膛:你愛我嗎?

他鄭重點頭:當然,難道你感覺不到我的愛麽?說著,他朝上舉了一下手,做出個發誓的動作,是的,女人是種多麽需要愛情來喂養又是多麽善於自欺的感情動物,即使知道這場將無有結果,但,女人還是想讓這個男人從身體到心靈銘記自己一輩子。

他顧不上和我說話,有點急切地掀開我的毛衫,像一隻尋找溫暖的小狗,鑽進我的懷裏,一邊親吻著那兩粒櫻桃一邊把毛衫從我頭上褪了下來,扔到了一邊,很快,我就像一尾光滑的魚,裸在了淺秋的空氣裏。

我坐在高高的鋼琴上,張著大大的、有些猜測有些惶恐的眼睛,看著在我身上埋頭勞作的爾卓,從心裏,我多麽想大喊一聲別演戲了,我不要做你的愛情替代品!可是,正在被緩慢喚起的生理愉悅卻又讓我沉淪在這肉體的歡娛裏不能自拔,那些潛伏在內心裏對他的拒絕正在被軟化成了一塌糊塗的生理快感,我張著大大的眼睛尖叫,眼淚從我的眼裏流出來,這一刻,我是那麽地討厭這雙見到了光的眼睛,如果沒有它就可以讓爾卓徹底地愛上阮小落,那麽,我願意把它摳出來扔掉,隻要能把那個羅織錦像摳掉它一樣從爾卓心裏摳出來一並扔掉。

在情色上,沒有一個女人不自私,當愛遭遇了對手,沒有一個女人不惡毒。

比如現在的我,對那個叫羅織錦的女子,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是充滿了怨毒。

後來,我和爾卓仰麵躺在**,我望著天花板,他望著我,軟軟的頭發搭在我的臉上,是的,我是故意的,讓頭發擋住眼睛,他不是最愛這裝原本不屬於我的眼睛麽?

很快,他就用小指一縷一縷地把遮掩在我臉上的頭發輕輕撥開了,我倔強地把頭發撥回來,他以為我和他鬧著玩,再一次把我臉上的發撥開,我再一次撥回,並用凜冽的目光看了他:你很愛我的眼睛麽?

他的眼神,顫了一下,喃喃說:落落,我愛你的一切。

或許是因為心裏有了去意,或許是知道了他追著羅織錦的兩片角膜找到我並不是因為愛情,這讓我多少有些失落,像一隻蟬,在秋風漸起裏,帶著些許傷感的眷戀彷徨。

是的,我必將失去他,但是,我不想這麽快。

有他的日子,有疼,我想像沒他的日子,空****的,比疼還要殘酷的空****不要這麽快就來,所以,我保持了緘默,不去揭穿。

10

如意再來,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小聲問道:這一次,教你做什麽呢?

我漸漸發現,如意的眼神裏,有很多很多的探詢,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但,若是過分了,就會有了些玩褻的味道,讓人不舒服,她為什麽要這樣看我?

她說好的,問我想學什麽菜,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我究竟想學習哪款菜的製作,最後,我說你教我做餛飩吧,她點頭,可是,家裏沒原料,我約她一起去超市買,她有些做難地看了一下時間,說兩個小時根本不夠。

我說多出來的時間我會加錢的,她依然不肯,說到點要回家給她的先生熬中藥的,我幾乎要央她了。她才麵帶難色地跟我去了超市。

超市裏人很多,她埋著頭,匆匆帶我奔想生肉櫃,買了肉餡,蝦仁,餛飩皮等就匆匆往收款台走,我以為她在趕時間,也不曾多在意,隻是,在我付完款時,找不見她了,我東張西望地找她,好半天,終於看見她,正在一根偌大的廊柱後,有些六神無主地和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子說話,看樣子,兩人很是熟稔,而如意卻有些心不在焉,我猜她正心急如焚琢磨著怎樣擺脫中年女子的熱絡而趕回去教會我餛飩就回家給臥床的老公熬中藥呢,我邊招手邊喊她:如意,如意,我們快走吧,別耽擱了,你還要回家給老公熬中藥不是?

如意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邊告辭邊往我這邊跑,那位中年女子,幾乎是瞠目結舌地望著如意轉身離去的背影。

回家後,如意有點心煩意亂地教我包餛飩,她總是把餛飩皮卷破了,我定定地看著她,問:你有煩惱的事情麽?

如意搖頭,訕訕地笑一下,繼續包餛飩。

我們無聲地包著餛飩,兩個人的沉默總會讓空氣顯得有些沉重,我試著找話題時,便想到了超市的那位中年女子,順口問她是誰?

如意遲疑了一下,慢慢說:我的另一個客戶。

我哦了一下,我們重新回到沉默,突然,我想到了羅織錦,想到這裏,我就想起了如意進門時探詢的眼神,大約,她很想知道,我有沒有用上她給的那個地址,我沉沉地看著她,忽然覺得她有些神秘,為什麽她會主動到我家自薦做鍾點工呢?在超市,她和那位雍容的中年女子絕對不是鍾點工和客戶說話的姿態,是閨中密友才有的熟稔,或許,她不肯陪我去超市是怕遇上熟人,而不是怕時間不夠!

她究竟是誰?我的心裏,就點冷颼颼的。

如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靦腆地笑了笑,把包好的餛飩端進廚房,出來時,已摘下了圍裙,洗了手,不時抬眼看表,我知她想快些回家,雖然還不到時間,我還是大方地說:反正已經忙完了,你先回家吧,時間還是照兩個小時算。

她感激地說了謝謝,我把手包遞給她,她沒接好,手包落在地上了,裏麵的東西稀裏嘩啦地灑了出來,化妝品,麵紙,零散的小玩意滾的滿地都是,我連連說對不起,忙幫她撿,她邊說我自己來邊蹲下來把散了一地的東西劃拉起來,一古腦塞進包裏,就匆匆告辭了。

難道她是個手腳不幹淨的人,從上個顧客家順來的?

我遲疑著,開了機,然後,翻到了手機裏的通訊錄,第一組是家人,隻看了第一個號碼,我便沒有再看下去的心思了,那串我能倒背如流的數字,是爾卓的手機號碼。

在這個瞬間,我隻覺得有股強有力的水流衝進了腦海,將它衝洗得幹幹淨淨……

我遲遲疑疑地用它撥打了爾卓的手機,然後,我表情呆滯地站在鏡子前,很快,就聽到了我最最熟悉的聲音,是的,是爾卓,他有些不耐地說:我不是說過了嘛,晚上不要等我吃飯,為什麽又打電話煩我?

我無聲地笑了一下,淚水悄悄地滑落,然後,我輕輕地合上手機,把它放在茶幾上,然後,我等她回來取。

她會回來的,我知道。

11

果然,折回來的如意呆呆地看著茶幾上的手機,拿起來,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我不叫如意。

我也笑,帶了些許譏諷:是的,在半個小時前我已經猜到了,何爾卓也沒患尿毒症,你處心積慮地接近我,就是為了婉轉地讓我知道,爾卓愛的並不是我,而是羅織錦捐獻給我的那兩片角膜吧?也真難為你了,堂堂一過慣了雍容生活的富家女子要扮成鍾點工,多麽委屈自尊?

如意,對,我暫且還是稱她為如意吧,她看了一眼手機,放回包裏,轉身要走時,我狂浪地就冷笑了一聲:我還沒和你結算工錢呢,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既然你那麽熱衷與和男人們玩感情遊戲,又明知爾卓亦有外遇,為什麽你不放愛一條生路?你覺得苟延殘喘的婚姻很有意義麽?

如意擰著眉毛看了我一會,緩緩地就笑了,她的姿態,已全然不是謹慎低伏的鍾點工姿態,她款款地望著我,說:阮小落,我原諒你年少不懂事,是的,為了婚姻我犧牲了尊嚴來扮演鍾點工,但是,我能綽綽有餘地扮演一個素質上乘的鍾點工,足以說明我並不是個驕奢**逸的妻子,我第一次給你打電話,本是想約你出來談談的,還沒開口,你就先來了一套什麽不是請鍾點工而是請人教你怎樣做個賢能淑女的,我想這樣也好,以爾卓妻子的身份和你談,你肯定會有抵觸心理,不如順水推舟地做你的家庭女教師,找機會讓你知道你與羅織錦以及與爾卓之間的淵源,然後,我寄希望與你能自己警醒,明白爾卓愛的隻是被移植到你身上的那兩片角膜,而不是一個連漢字都認識不了幾個的、有點姿色的年輕女人。

她用悲憫的目光看著我,歎了口氣:我還沒回答你的另一個問題,我確實知道爾卓有外遇,但是,他的外遇是從知道我不能生育時開始的,我不能讓他成為一個幸福的爸爸,為此,他很苦悶,我體諒他所以原諒了他所有的荒唐,隻要他能在午夜前回到我**,隻要他還承認我是他太太,在我,就沒什麽不可以的,而且,我從沒搞過婚外感情遊戲,不是我不肯離婚,就是我要離,爾卓也未必肯,因為我是我父親唯一的女兒,他有那麽多家產,小姑娘,你還不明白麽?

我看著她,喃喃說:你和爾卓,究竟誰在說謊?

她說:我不辯解。然後,淒婉地笑了笑:我是有生理缺點,但是,有生理缺點的人也有向往愛情的權利,不是麽?

我依在門上,捂著臉,淚水快速地從指縫滲出來,後來,我進了廚房,坐在碗櫃上,把包好的餛飩,一隻一隻地捏爛了,一隻一隻地扔進垃圾桶,家門還保持著如意離開的樣子,大大地開著,冷風颼颼地刮進來,又颼颼地闖進我的心裏。

爾卓進門後,不解地看著我,說:小祖宗,誰惹你了?好好的餛飩為什麽要捏爛扔掉?

我頭也不抬地說:因為它們是你老婆包的。

空氣很靜,風,颼颼地往來穿梭。

12

我沒戳穿爾卓編造的婚姻謊言,隻是坐在琴凳上,指了我的眼睛說:你愛的,是這兩片角膜?

爾卓抽煙,他不答我。

我把搭在額前的長發往後抹了抹,說:我挖出來還給你。

爾卓淒厲地尖叫了一聲,跳起來,把煙摁掉,把我搶在懷裏:落落,不要這麽任性,我怎麽會愛上兩片角膜呢,這該是多麽荒誕,應該說,這兩片角膜是牽引我們相識的媒介,我們要感謝它們才是。

說著,他伏下來,臉埋在我肩上的長發裏,深情的呼喚我的名字,我的心又冷又硬:我住院時,那個總在我身邊徘徊的男人就是你,我去菜市場去超市時總在跟蹤我的人還是你,你第一次去寫字樓也不是去18樓的平安人壽保險辦事,是專門為我而去,你為什麽不承認?

我不想嚇壞你,一想到織錦的角膜在你身上複活我就會覺得幸福,就像她還活著,沒離開我,我有責任繼續去愛。他開始沿著我臉頰開始,一點一點地吻我,每當他求歡我無意時,他便一點一點地吻我,一直吻得我滿心春意**漾地迎合他的愛撫。

可是,今天我的心,就是不肯升溫,我冷靜而機警地看著他吻遍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在心裏不停地冷冷笑著說:表演,都他媽的是表演。

甚至,他進入我身體時,我的目光依然是冷冷的審視姿態,他有些哀求地看著我,說:落落,你叫我小爸爸,我是你最好最棒最愛你的小爸爸。

大約,爾卓萬沒想到,在**時刻,我竟然能說出這樣惡毒的話,他的眼睛張得很大,他緩緩地伏到我臉上,一字一頓地問:落落,你已經不愛我了?

我不想撒謊,便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我覺出了愛意像退潮的水,正轟鳴著,從我的心間,一寸寸遠去,自從聽了如意的話,他的形象,便在我心裏一寸寸地委頓下去,我一寸一寸地看低他,對於女人來說,看低是比不愛更為殘酷的,因為,在女人的感情世界裏,仰起頭來的才是愛情,低下頭去的是同情。

爾卓閉上眼啊地大叫了一聲,加快了運動速度,我皺著眉頭,承受著他的撞擊,很疼,生理上的疼,倘若心還有疼,愛還是有救的。

我的心,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以為爾卓會和我吵,像羅織錦提出分手他和她沒完沒了地大吵大鬧一樣。

卻沒有,這令我多少有些失落,女人在提出分手後,總希望男人來一點挽留以滿足虛榮,哪怕這挽留是虛情假意,也要這種徒有其表的形式。

他的平靜,再一次驗證了如意的說法,他愛的,隻是那兩片角膜而已。

他離開我身體後,我一下子跳起來,跑進衛生間,站在花灑下衝洗身體,不知為什麽我忽然之間有肮髒的感覺,就像周身沾滿了致病的細菌。

衛生間的門,忽然開了,爾卓鬱鬱地傍在門上看我,說:她來過了?

我嗯了一聲,拿著花灑往身上淋水,他看了一會,走過來:讓我再幫你洗一次吧。不由分說地把花灑從我手裏拿了過去,那麽溫暖那麽細致地清洗清洗著我的身體,我愣愣地看著他,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我撫摸著他柔順而幹淨的發,低聲說:對不起,我沒法再愛你了。

他點了點頭,說知道了,聲音有點哽咽,他不問他的妻究竟都對我說了些什麽,也不說話,隻是神情蒼茫。

離開前,他緊緊地抱著我,抱得我的肋骨都疼了。

13

一周後,爾卓再次按響了我的門鈴,他搖晃著手裏的兩瓶葡萄酒,像著抑鬱症患者一樣地看著我說:陪我喝杯酒吧。

趁我猶豫不決,他一閃,便進來了,環顧了一下房間,說:希望我的打擾不會讓你不高興。

我忍住了勉強和不快,說不會的。

他找了杯子,倒了酒,一杯又一杯地和我碰,淒涼地笑著說:我就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在心裏,冷笑了一聲,覺得自己很失敗,和他,相處也有半年多了,他竟然不曾留戀我而是留戀兩片根本就無法具象的角膜,或許,如意說的是對的,我不過是一盲史太久、認識不了幾個漢字的無知女子而已,徒有一把空落落的年輕。

就聽爾卓在耳邊說:落落,讓我幫你洗個澡吧。說著,便開始解我的衣扣,我想打開他的手,可,他的手那麽強硬那麽有力,酒精讓我的手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很快,我便被他剝成了一條光溜溜的魚,他把浴缸放滿水,把我的身體緩緩放進去,做這一切時,他表情沉靜地有些冰冷,一股冷冷的東西,從他眼中折射出來,水撫摸著我周身的皮膚時,我伶仃就醒了,我想起了醉了睡死在浴缸裏的羅織錦!

她是不是也是這樣喝醉了後被人放進浴缸的,而她,究竟是不是自己滑到浴缸底溺水死亡的呢?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幻象驚飛了醉意,我拚命地把著浴缸沿,試圖從水裏出來,爾卓卻死死地按住我,溫暖的水沒過了我的胸膛沒過了我的脖子沒過了我的臉,我絕望而驚恐地拍打著水麵,爾卓無動於衷地看著我掙紮,在手上又加了些力氣,帶著陰險的微笑說:落落,我不能讓別的男人碰我的女人……

我放棄了掙紮,不解地望著這個曾與我歡愛無度的男人,緩緩地沉到了水底,像一截失去了生命的枯木,他盯著水麵看了片刻,撣了撣身上的水珠,有去客廳把喝剩的葡萄酒放在浴缸旁,便滿意地笑著,離開了衛生間,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我的家。

我猛地從水底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呼吸,爾卓永遠不會知道,在那些盲暗無光的歲月裏,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把臉埋在盛滿水的盆子裏玩憋氣,因為我沒有玩伴因為我看不到這個美麗的世界,隻有溫柔的水,媽媽去上班後,我能獨自一人在衛生間裏玩上一整天。

我猜,過不了多久,爾卓就會回來敲門,拚命地敲,然後,就會有被噪音驚動的鄰居出來察看,然後,他與他們一起,撞開門,看見因失意而在躺在浴缸裏喝醉後溺水死亡的阮小落。

14

我穿戴整齊,並化了一個淡雅的晚妝,坐在客廳裏等他,爾卓讓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或許,他怕太早回來使我有獲救的機會。

門鈴被頻繁按響,我淡定地看著牆上的掛鍾,那隻小貓頭鷹呼扇著晶晶兩的眼睛,似乎嘲諷無盡。

他開始不再按門鈴了,而是大力的敲門,再後來,變成了砸門,漸次裏,我聽見鄰居有人開門出來問究竟的聲音,隱約的,我聽見爾卓和鄰居說他有點擔心我,因為他在兩個小時前剛剛和我說了分手,怕我想不開會做傻事。

我笑了一下,用嘴角。

開始有人撬門,不久,門就開了,闖進來的爾卓和鄰居瞠目結舌地看著坐在沙發上悠然自若的我。

我指了爾卓,笑得花枝亂顫:你也太懶了,謀殺也需要創新的,你謀殺羅織錦也用了這個橋段吧?

我凜然一笑:他擺了個局,試圖謀殺我。

鄰居看看爾卓,爾卓無謂地聳了聳肩,說:失戀的女人都莫名其妙。

我沒理他,隻是給如意打了個電話:羅織錦不是意外死亡,是被爾卓謀殺的,兩個小時前,他用同樣的手段謀殺我,未遂。

如意尖叫:怎麽可能?我知道他傷害了你,但是,你也不能血口噴人至他於死地!

我望著手機,兀自搖了搖頭,終於明白,隻要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哪怕他是混蛋哪怕他是魔鬼,她們都心甘情願地匍匐在地,令理智昏迷一輩子,我不再指望血的事實令她警醒,隻好,撥了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