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滿城的落葉啊,多麽像卸盡的愛情,紛紛凋零並非是對大地的深情,而是樹已無意相挽,便成就了這一秋的悲涼風景。

文:連諫

1,她帶來的秘密

阮白劈麵就問:你是程闊的女友?

此時,我與阮白並不相識,半個小時前,公司的前台接待小姐用內線通知我,有位叫阮白的小姐找我。我飛快搜羅腦袋中的每一個角落,確定,過往歲月中,確實不曾有位叫阮白的女子出現過,於是,我讓接待小姐將這位阮白小姐請到接待室。

麵對阮白小姐本人,我再次確定,我與她,確實不曾有過交際,隻是,她開口一語,我的心,便冷靜著笑了一下,想,大約是最俗套的一幕即將上演,就是,她偷偷愛上了我的男友,並與之暗渡陳倉,向他逼愛不成,終於不耐,找我攤牌來了。

麵對情敵,我總該態度從容,是她而不是程闊找我攤牌這件事本身,就已證明,她處在劣勢,若不,與我攤牌的那個,應是程闊而不是她。

盡管內心忿忿,我還是,麵對微笑望了她說是的。

她大約望穿了我的心思,也從容地笑笑,並往沙發靠背上依了依,說:我來的目的,和你的想象有出入。

她環視了一下接待室,像獵人環顧狩獵環境,讓我,很是警覺。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職場經驗告訴我,在不明白對手目的的情況下,沉默是最明智的,所以,我隻是一味寬忍地望了她微笑,等待她開口,將目標坦露出來。

很靜,有風,在接待室內悄悄穿梭,還有陽光,靜靜站在窗前的那株高大橡皮樹上,好象無數雙眼睛,在波瀾不驚地冥想。

她先讓我知道了她的職業,是本市最著名的那家美容院的老板,她探了探身子,將柔軟白皙的手遞給我:我叫阮白。

她的手,軟而涼,像冰冷的果凍。

後來,我到接待室的吧台要了杯咖啡,再後來,我們的咖啡,又續了兩次杯,她在試圖平靜地向我講述一個故事,清澈的淚,一次又一次地在她明媚的眸子裏綻開,整個下午,我覺得自己傻了,像是掉進了一個不可理喻卻又不能自主醒來的夢寐,因為,阮白所言,都是我所不知的,關於程闊的。

是的,她和程闊之間,無從有過感情糾葛,而她所言的,像幽暗山洞中撲朔迷裏的光,把我的心,繞成了一團亂麻。

告辭前,她用有著低低乞求的眼神望著我:你能不能幫我?

盡管我有跌落夢寐般的不真實感,我還是點了點頭,她久久地握著我的手,笑,笑得悲傷而有意味深長。

2,夢寐魔語

三個月前,我與程闊在飛機上相識,他的麵部輪廓堅毅而落托,眼神沉靜,從北京到青島不足一個小時的航程中,他一直在看舷窗外的雲,不看雲的時候,便看我,因為我與他比肩而坐。

從機場回市區的大巴上,我們終於搭訕成功,然後,不約而同地憐憫對方,竟然連個接機的人都沒混上,雜七雜八地說了很多後,相互留了電話,相約吃過幾餐飯,開始戀愛,我已26歲,不老不少的青春正等待被愛情前來收場。

程闊改掉了我很多壞毛病,讓我成功地戒了煙,不再無節製地熬夜,亦不在通宵潛水在網上看八卦貼子,躺在他懷裏,我就會想,孤單的青春就像交通混亂的馬路,隻有愛情才能令其井然有序起來。

其實,程闊第一次吻我時,我就清楚而無奈地明白,他的情路,不是閱人無數就是已情路漫漫,惟有我,與君不相識,除了無奈,我連悲涼都來不可以有。

因為沒有人能夠預先知道以後,也沒人知道誰將是自己最終的停留。

見過阮白後,我開始留意這個沉默的男人,他的話不多,喜歡在夜幕降臨時,在街上走一走,我問為什麽,他淡淡一笑,說習慣了。

深夜裏,他開始頻頻被我驚天動地的夢話驚醒,清晨,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我卻,混然不覺,亦不記得說過了什麽。

我追問夢話的內容,他輕描淡寫說那些夢話雜亂而無章,沒有任何可推理的邏輯,我向他道歉,因為打擾了他的睡眠,他的臉,愈來愈是蒼白了,下巴的落拓愈是鋒利。

他正在日益憔悴。

我的心,瘦成了一片深秋的葉子,隻是他看不見而已。

因為,那些夢話,我都記得,我一次次在夢裏講的那些話,曾被另一位女子,千萬次說給他聽。

3,那場在8年前墜落的雨

我的夜晚,越來越是不安,甚至,我會在午夜時分,騰然坐起來,攥住了他的手指,質問他為什麽不愛我?他為什麽寧肯在街上走來走去也不願回家陪我?

這時的程闊,睜著眼睛在暗夜裏看我,甚至,連喘息都是屏住了的,仿佛,那些進出他胸膛的空氣會變成語言,驚醒我或是攤開了他內心的秘密。

我早早醒來,看尚在熟睡的程闊,額上有密密的細汗,我晃他的肩,他竟像被人在夢中猛擊了一樣,一個激靈醒來,張大眼睛四處張望。

其實,我很難受,我意識到,在我的夢寐侵擾下,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沉靜從容的程闊了,可是,這樣的事,一旦開始,便收不住手了,我無法不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因為我好奇,像所有戀愛中的女子對男友試圖藏起來的前塵後世的好奇。

我拉開窗簾,陽光呼啦啦闖進來,程闊有些不悅,但,掩藏得很好。

我伏在他臉上,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妖媚地笑:親愛,我總感覺我們相識了很久很久了呢。

程闊揉了一下眼,順口問:有多久呢?

我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說:8年吧,很奇怪,我竟然還有場景感呢,我一直覺得當時的景象是這樣的,我去看一場球賽,後半場時下雨了,那時,你不知從哪裏搞開了一柄很大的遮陽傘,並邀請我去傘下避雨,就這樣,我們認識了,再後來,就戀愛了。

說完,我迅速看程闊,他愣愣地看著我,半天,猛地抓起體恤往頭上邊套邊說:你真可愛。

然後,他就去了衛生間,我想,他是藏進了衛生間。

那天,像往常一樣,他開車把我送到寫字樓下,然後再去他自己的公司,那一路,他幾乎誤闖了所有的紅燈,我的心,有些痛,愈是接近真相愈是患得患失的恐慌之痛。不管之後會怎樣,之前,我的愛,是真誠而熱烈的。

我害怕它們會隨著真相的到來而隕落。

4,步步逼近的真相

那天,程闊沒來,亦沒事先電話會知我,我想,大約,像倦了那個女子一樣,他終是,因著那些令他心下驚悸的夢語,而倦了我。

夜幕降臨後,我孤寂在一個人的餐桌上,當整座城市漸漸安靜下來時,我上街,攔了一輛出租車。

說了目的地,我才恍然間意識到,程闊的家,我去過很少幾次,甚至,我都不曾在他的房子裏過夜。

午夜,整棟公寓樓像睡著了一樣靜,門鈴聲響得**氣回腸。

很快,門就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程闊先是露出窄窄的一條麵孔,遲疑地看了我一會,才欲言又止著,把門拉開了。

我站在客廳裏,環顧四周:你怎麽亮著所有的燈?

他虛弱地笑:我正收拾衛生。

是的,拖把還水淋淋地躺在地板上,自我們戀愛,他幾乎就沒回來住過,可,我想,收拾衛生並不是他開著所有燈的理由。

是因心有餘悸的惶恐吧?

我幫你收拾。說著,我抱了他的腰一下,心裏,已是悲涼漫浸,他的退卻,我看到了阮白猜測的真相,正步步逼來。

他的手,扶在我肩上,潮濕而冰冷。

我默默地拿起抹布,擦拭家具,他幾次上前來奪抹布,想讓我停下來,好象有話要說,我執拗著,不肯讓他得逞,不肯給他把分手吧這句話說出口的機會。

廚房的灶台被擦幹淨了,我知他一直站在離我大約兩步遠的地方,我冷丁扔了抹布,坐到灶台上,哏哏妖笑兩聲:程闊,你看,我坐在這裏,像不象發脾氣的尤三姐呀?

程闊驚異地看著我,臉越來越白,突然地,他低低地尖叫了一聲,衝進來,一把捉起我的手,搶也似地把我從灶台上抱下來,然後,他就像一個瘋子,抱著我,奔向電梯…………

一些破碎的聲音,在我心裏,淅瀝地響過。

其實,這一幕,是阮白教我的,據說那個女子喜歡躍到灶台上,擺出像尤三姐斥責兩位風流姐夫的架勢嬉笑著追問程闊有沒有被其他女孩子追。

5,我是誰?

他把我塞進車裏,一聲不響地開車,像要逃離旋即就要發生的災難一樣逃離了公寓樓。

那夜,回我家,他大大地開著所有的燈,自他抱著我衝出他家的那一刻,我便用狐疑不解的目光看著他,我說燈太亮了,亮得刺眼。

他便緩緩起身,關了燈,青冷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跌進來,直撲撲地落在他臉上,青幽幽的,我想起了聊齋故事,心開始冷得發顫。

我讓他抱著我驅逐冷栗,望著他的臉,說:程闊,我覺得我的身體特別輕,輕得像一剖薄煙,你用力抱著我。

他環著我的臂,軟軟地用了一下力,我們找不到話,隻覺得一種遊離不安的氣息,在身邊繚繞,漸漸的,我的眼皮沉了下去,然後,我聽到了自己吃吃的笑,在黑暗中響起,程闊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叫我的名字,我忽然地淚如雨下:誰是小約?你在叫誰?

程闊張著大大的嘴巴,望著我,喃喃說:小約,你怎麽了小約……

我開始推他,死命地推:去找你的小約吧,你不要把我當成她的替身,我是喜寧。

我終於叫出了那個女子的名字,早在一年前,她已去了,死於對愛情的絕望,用一瓶安眠藥徹底解放了那個時刻琢磨著逃走的程闊,這些,在第一次見我時,阮白就說過了。

程闊眼裏,有了恍惚的痕跡,他飛快跳起來,直直地看著我道:撞邪了,你是小約。

我用淒清的目光籠罩了他:我是喜寧,你真的不愛我了?

程闊緩緩地退到門邊,磕磕絆絆說:喜寧已經死了,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鬼魂的。他喃喃自語著,仿佛在寬慰自己仿佛在給自己壯膽。

我開始淒厲地笑,這些日子,我每天中午都和阮白見麵,她對喜寧和程闊之間的種種細節都了如指掌,阮白教我循序漸進地用這些細節讓程闊感覺,喜寧的鬼魂,住進了我的身體。

怪不得你任由我死,原來你愛上了小約。

程闊急忙辯白:我是在你去世後才認識小約的,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粲然一笑道:其實,我可以不死的,是麽?

程闊的唇顫動了兩下,喉結艱難地上下移動,他努力將頭向門上依去,好似,恨不能將頭鑲嵌進門內:喜寧,別這樣,你知道的,你總是用自殺來要挾我,我實在是煩透了,我本以為這一次,你也隻是嚇唬我而已。

我的心,一片冰涼:可是,你明明看見我吞下了大把的藥片。

我以為我走了你就會自己打120的,以前你又不是沒這樣做過,而且,你每次吃的都是維生素,去醫院不過是為了把自殺表演得像逼真令我屈服。

可是,這一次,為什麽我吃的卻是安眠藥?是誰偷換了我的維生素?是的,我確實留了遺書,但是,我以為我隻是吃了一瓶維生素而已,即使你晚回來點,最壞的結果亦不過是過量服用維生素而已。

大顆大顆地汗珠,從程闊額上滾下來,它們一顆一顆地砸在我心上,又沉又冷,我知道,我的愛情完了,這個剛毅而沉默的程闊,用巧妙的手段謀殺了他早已厭倦的前任未婚妻,因為整整七年來,她都在向他逼婚,終於,將他逼得忍無可忍,於是………

外界關於喜寧自殺的傳說是這樣的,吵架之後,程闊摔門而去,喜寧在家吃了一瓶她自認為是維生素偽裝成的安眠藥,並留下遺言說她徹底絕望了,其實,她並不想死,隻是想以死亡做道具,令那個薄情者憐惜著成全了她的癡愛。

她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知道了,那是一瓶貨真價實的安眠藥,而非她換裝的維生素,程闊是次日清晨回家的,那時,她已在睡夢中去了天堂。

6,住在他心裏的魔鬼

我跑進冷意徹骨的秋風裏,程闊追出來,他磕磕絆絆地喊:喜寧……

我站定,望了他,一字一頓說道:喜寧死了,我是小約。

他錯愕地看著我,四起的秋風,席卷著滿地的落葉,在他的腳邊旋轉,似金黃的蝶,在狂亂起舞。我看著他,撥了一個電話,然後說:阮白,你猜對了。

是的,這一切,都是阮白導演的,因為她是喜寧的密友,那天下午,她在接待室裏問我:一個熱衷於做義工,每周堅持打兩場網球、每天都在籌劃著給愛情做新娘子的女子,怎會自殺呢?

而逝者已去,唯一知道真相的,隻有程闊,自喜寧死後,便有一個魔鬼潛伏在了他的心裏,無時無刻不在啃咬著他的良知,我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表演,在他的防線崩潰上,隻不過起到了一點推波助瀾的作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