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一連幾天,我的靜默讓丁朝陽奇怪,他會問:“小豌豆,你怎麽不愛說話?”

我笑,說喜歡沉默。

真相伴隨著冰冷的風,在我心裏纏繞,像一件濕漉漉的衣服,漸漸然,裹上身來。

窗外,總有風在流,街上總有人在走,時間那麽緩慢,我不知道,怎樣走才不與真相撞上,與真相相撞的片刻,要有怎樣的心理儲備才不會疼。

他不在家時,我一個人,呆坐,靜默逼得心要發瘋,我打開水龍頭,聽光陰以水滴的長度,一顆一顆地墜落成過去。

一周後的早晨,我對丁朝陽說:“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阮錦姬麽?”

他的手,熱熱地搭在腰上,閉著眼,點頭。

“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如何?”

丁朝陽微微張了張眼:“哦,是什麽節目?”

“沒什麽節目,就是想讓你們認識一下,畢竟她是我好友你是我男友麽。”我的語氣,風淡雲輕。

“我聽候你安排。”他睡意已無,笑嘻嘻伏過臉來,將唇印在我頸上,我向後仰了仰頭,定定地看他這一臉的陶醉,當他與阮錦姬相見刹那,會怎樣?

他感覺到了我的遊離,伸手,掩住我雙目,溫熱的雙唇,像柔軟的小腳,在皮膚上起起落落地行走……然後,身體像張巨大的熱網籠罩上來……

是日上午,我到美容院。

美容院很是安靜,阮錦姬正在發呆,見我進來,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抬:“來了?”

滿眼都是不確定的猜疑。

或許,宣淩霄跟她說過我去找他的事。

我拖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麵,說:“我來做個美容,順便請你吃晚飯。”

她喔。仰著頭,尖聲喊:“小綠,小綠……”

我說小綠是誰?

“新來的美容師。”她話音一落,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子就躥了過來,笑得很美,像匹優美的小獸,慌手慌腳地看著我們問:“阮經理,你找我有事?”

“嗯,給我朋友做個皮膚護理。”

小綠用職業地微笑看著我,所了個請的姿勢,阮錦姬突然插話道:“我們先聊一會天,要做的時候我叫你。”

小綠甜甜說著好的,退身出門,阮錦姬喊:“把門帶上。”

她看著小綠把門帶嚴了,才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其實我的真名叫朱槿。”

刹那,輪到我手慌腳亂,我不曾想過,阮錦姬會以這樣坦白,毫無前兆地讓我頓陷被動。

阮錦姬揚著眉毛,看我,不說話,眉宇間的得意仿佛是成功地打了我一拳,過了一會,又低頭修指甲,一根跟蔥蘢的手指翹起來,舉到我麵前:“很美吧?”

我點頭。

“以前他也誇過我的指甲漂亮。”她挑著目光,看我。

轟的一聲,我的心裏,響了一下,知道她說的他是指誰,我咬著唇,看她,淚水在眼裏打轉:你一直在騙我。

她用鼻子嗯了一聲:“那麽,你覺得我該怎樣?像個傻比似地跑到你眼前說你愛的男人是個混蛋,他打著愛情的幌子傷害了我?然後,你以勝利者的姿態狠狠地嘲笑我死不要臉,活該是被甩的垃圾貨?”

“我沒想你像得那麽惡毒,但是,你可以換一個方式,至少你不該騙我不該把我當傻比利用。”我已淚流滿麵,不是為丁朝陽的感情路上多出一個曾經的女人,而是,為自己的自作聰明,自認為找到了一柄犀利的武器,握著它,在一團團迷霧中扒拉真相,卻被真相團團包圍。

每一個真相,都是殺心的刀。

我的自以為是多麽的荒唐。

阮錦姬,不,是朱槿,用那麽冷的目光看著我,那麽冷的目光裏,竟湧出了奔流不息的**。

在淚流滿麵裏,她一字一頓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多恨你,盡管這並不是你的錯。”

縱橫在她臉上的淚水仿佛全在訴說著疼,是的,她曾欺騙我利用我,擾亂過我的生活,我卻沒法恨她,因為我是女人,因為我知道,對於天生是感情動物的女人來說,天大的傷害也抵不過感情的傷害來得更是凜冽更是刻骨銘心。

少頃,她像一隻暴怒的獸,掀翻了我的默默注視:你不必用憐憫的眼神看我。

不。我輕輕搖頭:“或許我不該出現,我不知你一直在等他。”

她瞪著眼,突然地呸了一聲:“他在等我?!如果是這樣,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願,他從沒認真對待過我,我卻把他的遊戲當成了生命的全部。”

後來,我打電話告訴丁朝陽,晚飯取消了。

在阮錦姬的辦公室裏,我知道了一些過去。

2

6年前,阮錦姬,不,我應該改叫她朱槿,年輕的朱槿剛從一所職業學校畢業,學的是美容專業,她心高氣傲,不願到美容院做美容師,她熱愛化妝,僅限於自我服務而已,低三下四地看顧客的臉色行事,她做不來。

女人的敵人永遠是女人,她寧願躺在男人的身下媚態百出也不願意去伏侍那些有錢有閑卻沒了青春的老女人們的刁難。

從學校畢業後,她在酒吧與床之間輾轉流連,以唱歌謀生。

當然,在宣淩霄的酒吧裏混得時間最久,因為有他罩著,不太會有人欺負她。

不,你們不要意會錯了,她不是賣笑女子,隻是,看哪個男人順眼,而她看著順眼的男人對她又有意思,她會讓他順利搭訕,一起喝酒調情,她同時和很多男人保持著若既若離的曖昧,卻不跟他們上床,她喜歡看這些素日裏冠冕堂皇的男人們一邊表演著紳士風度一邊琢磨著怎樣快速剝下她衣服的滑稽嘴臉。

她總是懶洋洋地搖晃在酒吧的舞台上唱歌,台下的男人們為她如絲的媚眼瘋狂尖叫,偶爾的,她會惡作劇一樣邊唱邊一寸寸地剝下上衣,露出雪白圓潤的肩頰,台下的男人,就一浪一浪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朱槿……朱槿……”

她再得意地用嘴角叼著冷冷的媚笑,慢慢拉起衣服……兀自婉轉歌唱。

也會有賊心不死的男人在酒吧外堵了她,她不驚也不懼,漫不經心地說:“我不喜歡男人的。”

大多男人就識趣而去,這一招不成,她就會在夜色蒙朧的街邊慢慢解了衣扣,說:“現在就來麽?”

然後,在男人的瞠目結舌裏,掩上衣衫,冷笑而去。

男人總是這樣,他們喜歡用攻克城池的方式呈英雄,如果城池主動打開,他們反而無措了,像盲目自信的人一下闖進了不知東西南北的迷宮。

在朱槿眼裏,男人一點都不可怕,全是賤人。

他們那麽熱衷於扮演英雄,費盡心機去搶中意的一切,而那些送上門來、唾手可得的東一切,太缺乏刺激的遊戲性質,倒是讓人索然了,所以,已婚男人喜歡搞外遇,因為老婆是自己的了,合法使用,毫無刺激可言。在沒有了戰場的和平年代,男人們都把情場當做戰場去衝鋒陷陣。

每當被心懷叵測的男人攔截,她會主動送身上前,做寬衣解帶狀,男人也就落荒而逃了。

他們忍受不了謠傳中的冷傲險峻山峰,在抵達的一刻,突然變成了一抬腳就可邁過的土堆。

22歲了,朱槿的身體,依然完好無損,沒有成功送出過。

一個秋天的下午,天空顯得高而遠,心情很好的朱槿去找宣淩霄,在電梯裏,她遇見了丁朝陽,這個身材瘦長的男人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是因為,她進電梯時,這個男人用腦袋抵著電梯牆壁,一聲不響,好像睡著了。待她半個小時後回來,他居然還在電梯裏,姿勢不變,朱槿覺得好笑,怎麽會在電梯裏睡著呢?

她猶豫著是不要是要喚醒,電梯到一樓,她遲疑片刻,沒出電梯,隨著進電梯的人,再次上升。

她隨著電梯上到了頂層,又下到底層,丁朝陽依然保持原姿勢不動,她決定喚醒他,於是,手搭在他肩上:“嗨,醒醒,回家睡吧。”

令她大吃一驚的是,丁朝陽緩緩轉過了頭。她看到了一雙看似傷感卻無比清醒的眼睛:“我沒睡。”

他聲音低得充滿了憂傷。

朱槿不好意思地張著嘴巴,說:“打擾你了,對不起。”

丁朝陽疲憊地笑了一下,看看電梯外,沒頭沒尾地說:“有時間陪我喝杯酒嗎?”

朱槿就知,遇上了一個愁腸百結的男人,她原本想拒絕的,把不字說出來,是件多麽快意的事。

可,在這一天,她不忍了,覺得不字像把刀,會把這個原本傷感的男人再殺傷一次。

他們說,在男人麵前,女人的悲憫是母性發作,母性一發作,女人就要犯賤了,一犯賤,就先輸掉了半拍。

後來,她才知道,丁朝陽是她的劫數,篤定了要在她22歲的秋天發生。

老城區的一間休閑餐廳裏,在鄧麗君的婉轉歌音裏,她像個安靜的乖孩子,托著下巴,聽完了他所有的故事。

通過高考成功闖進城市的鄉村孩子,風平浪靜地生活,又遇上了溫婉而家世雄厚的妻,在他時刻感謝著上帝的恩遇時,驀然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了父親,更殘酷的是,他用自身的生理缺陷剝奪了妻做母親的權利。

說完這些,他木木地看著朱槿:“我從沒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的身體。”

朱槿微笑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寬慰他的心,就隨著餐廳的音樂,輕輕地哼唱鄧麗君的歌。

唱了多久?她忘記了,隻記得丁朝陽像傻了一樣看著她一張一合的紅唇,然後,慢慢探過頭,輕輕的吻了她,她沒躲,也沒覺得厭惡,甚至無師自通地回應了他的吻。

那天晚上,她沒去酒吧唱歌。

丁朝陽帶她去了酒店,極盡柔情地打開了她22歲的身體。

他那麽投入,那麽傷心,一邊愛撫著她的身體,一邊問她幸福嗎?

她羞澀地點頭,他契而不舍地問:“是真的嗎?”

他對自己能否給於女人幸福感產生了質的懷疑,她拚命點頭,身體像飄在雲端一樣,醉了,每一寸肌膚都幹渴的要命。

街燈璀璨地照進來,他緩緩進入身體的瞬間,朱槿閉上了眼睛,兩滴清淚,悄然滑下,她有點傷心,在女人的人生曆程中,她竟是這樣地,為寬慰一個對妻子充滿了內疚的男人,結束了處女時代。

那時的朱槿沒想到,從此以後,她變成了一柄鋒利而勤奮的鐵鍁,在這個男人的心上,不但挖深了那口對妻子內疚的深井,還又挖出了一口良心之井。盡管,她善解人意地壓住了那朵洇開在身下床單上的淡紅色花朵,可,那口良心之井,已在了。

離開酒店前,丁朝陽已清醒了,他低著頭,抱著她,一直抱著。

後來她才知道,這個擁抱不是因為愛意,而是,接下來的一切,他不知該怎樣處理才好。

他問了她的名字和年齡。

又問職業。

她如實相告。

他竟,長長地舒了口氣。

很久很久的後來,她才知道,他長舒一口氣,是在得知她是個在歡場混跡謀生的女子後,突然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歡場中的女子,對男女之事,是習以為常的司空見慣吧,哪有真情可言?他大可不必內疚。

他們還是相互留了電話。

待她回家,才見,包裏多了一疊粉色的鈔票,還有一張紙條,要她原諒自己的荒唐。

那些鈔票,被她一張一張地擺在**,她坐在地板上,看著它們,哭了。

她不是那種一定要把處女之身留給丈夫的人,她隻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相送而已,但,她不能忍受這樣的屈辱,這與那些衣著**地坐在酒吧沙發裏,待價而沽的風塵女子有什麽不同?把這肉身,讓男人用目光稱量一下,酌價賣掉。

一直,她是蔑視這些女人的,覺得她們像一堆失去了尊嚴的肉,誰出得起錢,就可以拎回去**一頓,再扔出來。

所有能標價賣掉的東西,都是賤的。

隻有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東西,才是高貴的,比如愛情,多少金錢也辦不到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無條件地喜歡。

當然,那時的她沒指望過得到丁朝陽的愛,她也不愛他,萍水相逢裏有了故事的一對男女而已。

他可以不愛她,但是,她不許他不敬她。

他不僅不敬她,甚至還褻瀆了她,用那疊錢。

她決定電話他,斥責他一頓,她做不到像個那位香港女作家說的那樣,看透人間涼薄,誰想拿錢來辱沒自己時,那麽,讓他辱沒好了,她彎彎腰,把錢撿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在22歲的女子眼裏,肉身關係和愛情一樣潔淨而神聖。

她氣勢洶洶地電了他,他回應得很是恍惚,仿佛早已忘記,他曾在某個心意鬱鬱的夜晚抵達過這個女子的身體深處。

她怎能不憤怒?

她在電話裏罵他,讓他把他的臭錢拿走,否則,她會天天在公寓樓的電梯口等他。

他的聲音一路低下去……

她再次見到了丁朝陽,約在一間茶館,她看住他躲閃的目光,姿態潑辣,把錢抽出來,一張一張地數,啪地摔到他麵前:“一張不少。”

丁朝陽訕訕收起,說:“你誤會了我。”

“應該是我說你侮辱了我。”因為憤怒,她的鼻翼忽閃忽閃的。

丁朝陽隆重地向她道了歉,她沒再刁難他,不知為什麽,他眼裏的抑鬱讓她有點心疼,總想用掌心攏攏他的臉,也真這麽做了,丁朝陽愣愣地看著她,他的手也合了上去。

那一晚,她又沒去唱歌。

有很多個夜晚,她不再去酒吧唱歌,她越來越迷戀這個大男孩一樣的男人,這是種奇怪的感覺,明明的,他比她大8歲。

她那麽喜歡在她的調皮下,他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那笑,讓她很有成就感。

漸漸然,丁朝陽好似明了她不是那種輕浮女子,待她,愈是心疼起來,在某個夜晚,他說:“以後,莫要再去酒吧唱歌了。”

她心裏一暖,這樣的話,從沒人和她說過,連母親都沒有,母親最喜歡的事就是檢查她存折上的數字和幫她數錢包裏的現金。至於這些錢是怎麽來的,她不管,母親無比想做個有錢人又無比仇恨有錢人。

母親揣著做個有錢人的理想和一位有婦之夫好了,為了逼他離婚,故意懷了孕,死活不肯流產,得到的結果是,朱槿生下來 ,男人跑了。

丁朝陽說好女孩子不該混跡在聲色場所。

她到丁朝陽的公司做了個文員,沒多久,順風順水地做了專賣店店長,看上去,有了些虛榮的風光,她卻不快樂。

因為不能忍受有人與她分享丁朝陽。

她想和他在一起,無時無刻,哪怕,化做一枚火機,一張紙片,隻要能被他堂皇地隨身攜帶就好。

每次約會**,丁朝陽都會小睡片刻,再由她叫起,穿戴整齊不留任何痕跡地回家。望著他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她的心裏,蔓延著被整個世界遺棄一樣的淒涼。

慢慢地,她開始動了些心思,丁朝陽睡著時,她隨他一起睡,故意讓他睡到很遲很遲;她還故意藏起他的手機,用棉被包了一層又一層,這樣,許芝蘭電他,也就聽不見了。

次數多了,丁朝陽漸漸覺察,或明或暗地開始了疏遠。

他太輕視了朱槿,她是多麽的年輕氣盛,從來都是她負天下人,哪輪得到她認輸?

她像個壞孩子,丁朝陽越是要嚴嚴地包起背叛不讓別人知道,她越是要破壞。猜丁朝陽可能在家時,故意打電話,她無所畏懼,希望引起許芝蘭的懷疑,和丁朝陽吵鬧,一直把丁朝陽吵煩了,突然覺出她的好。

可是,許芝蘭仿佛佯聾扮盲,朱槿希望發生的,一概不曾發生。

到後來,惱了的倒是丁朝陽,他要她收起一肚子的陰暗謀劃,冷冷逼她辭職,隨便她開價要錢,但不要指望他會離婚。

不得已,她辭了職,把丁朝陽打到她卡上的錢,原封不動退了回去,依然去酒吧唱歌,故意和男人勾三搭四,以為這樣會刺激得丁朝陽受不了,來求她不要這樣,畢竟,他們曾那麽親密。

事實卻是,她再一次過高估了自己。

丁朝陽沒來。

她覺得自己被騙了,在丁朝陽那裏,她曾是一塊潔白無菌的紗布,在他心靈遭受創傷時,撿了她,糊在傷口上,而後來,他像扔掉一塊破抹布一樣,扔掉了她,毫無內疚,毫不珍惜。

她瘋狂地想要報複他,千方百計接近許芝蘭,得知許芝蘭是某家健身會所的會員後,她在第一時間成為了那家會所的會員。

然後,成功地認識了許芝蘭,和她做了朋友。

3

說完這些,朱槿平靜地喝了一杯茶:“你曾經因為愛某個人愛到連生命成本都不計算嗎?”

我想了一下,好像沒有,哪怕是丁朝陽,我是天生的悲劇性格,慣於冷靜,我承認我迷戀和丁朝陽在一起的時光,但,我不會為了愛,不計算生命成本。

再驚世駭俗的愛情又算得了什麽?不過是一男一女爭取同睡一床的權利而已。這樣的想法,讓我蒼涼,這就是愛情的真相。所有披荊斬棘不過是為了享用對方來取悅自己。

朱槿用歎息般的聲音說:“我接近她的目的,不過是讓她窺破所謂虛假幸福的真相,離開丁朝陽,如果不能,那麽,給我機會,被我殺死。”

我訝異於她的坦白,但,我也知道,所謂坦白,並不是無路可退的最後選擇,而是,有些坦白是最好的障眼法。

她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許芝蘭是個不錯的女人,可,愛情這東西會讓人良心發昏,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想得最多的是怎麽殺死她於無形。”

“你和她在一起,丁朝陽知道嗎?”

“知道。”她把杯底茶葉捏出來,在桌上一根根地擺:“他很害怕,找過我,好話說盡,說我要怎樣都可以,隻要別破壞他和芝蘭的感情,真荒唐啊,和我好時,他怎麽就沒想過,外遇這事,就像買輛車為了出入方便,但刮刮蹭蹭總是在所難免,外遇就像開車,風流快活是最終目的,被老婆發現是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

“你知道許芝蘭後來和宣淩霄好上了嗎?”

朱槿茫然地把桌上的茶葉劃拉成一小撮:“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宣淩霄和她好,想糾正自己的性取向而**了她,而許芝蘭和他好,大約是出於寂寞吧,她不上班,丁朝陽又整天不著家,剛懷孕時,她並不知道孩子不是丁朝陽的,我問過我表哥,他也納悶,他和許芝蘭在一起時,是采取了防禦措施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古福利的……丁朝陽在決絕分手後又一反常態地找我,總是喝醉,除了**,什麽都不說,我愣是以為他嚐試過後才知道放不下我,才返回頭找我,其實,我後來才明白,那是他在明知自己不能讓許芝蘭懷孕的情況下許芝蘭卻懷孕了,內心的苦悶無處發泄,以至於讓我誤解成了真的有可能會和他走到一起一輩子,才壯著膽子做了蠢事。”

這是我第一次從朱槿嘴裏聽到古福利的名字,我靜靜地看著她,沒有打斷。

朱槿說,她曾對許芝蘭實施了謀殺,她們一起遊泳時,她悄悄往許芝蘭的爽口噴裏倒進了致命的化學藥物,倒完之後,她裝做沒事人一樣下到遊泳池和許芝蘭遊泳。

和許芝蘭繼續遊泳時,她越來越害怕,怕到出現了幻覺,感覺在水中遊著的許芝蘭是具蒼白的屍體,在水裏漂來漂去,朱槿的臉色漸漸蒼白,當許芝蘭用因遊泳過久而發冷的手指碰到她時,她尖叫著跳了起來,倉皇逃到了岸上,不知就裏的許芝蘭詫異地問她怎麽了?

她冷汗淋漓,一句話說不出來,匆匆跑進更衣室,換上衣服,就跑出了遊泳館。

跑在烈日炎炎的街上,她越想越怕,總覺得有縷陰冷的風驅之不散地糾纏在身後。

她越跑越快,橫穿馬路時差點被車輛撞倒,在司機的叱罵裏,冷丁醒來,坐在馬路牙子上撥通了丁朝陽的電話。

那個初秋的午後,有很多人看見,一個曼妙的女子形容狼狽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抱著手機嚎啕大哭。

巨大的恐懼讓她說不出一句話,隻是一味地哭。

電話那端的丁朝陽急得團團轉,最後,火了,厲聲問她究竟是怎麽了。

她抽抽搭搭地告訴了他事情的經過。

丁朝陽啪地摔了電話。

然後,他再也沒聯係她。

她打他電話,他不接,去找他,他不理。隻是,過了幾天,許芝蘭打電話約她去遊泳,她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

她們一起去遊泳,許芝蘭一副被蒙在鼓裏的樣子,對她,心無芥蒂。

朱槿故意引她聊她的老公,許芝蘭笑意坦**,曆數家珍一樣地說他的好,看樣子,無論她曾經怎樣處心積慮地讓許芝蘭懷疑丁朝陽的外遇,都是徒勞。一直以來,許芝蘭對丁朝陽的信賴就像孩子信賴父親。

朱槿竭力端著一臉微笑聽,慢慢地,眼裏浮上了淚光,許芝蘭問她怎了。

她揩了揩眼角的淚,說從沒有人待我這樣好。手搭到許芝蘭的手上:“我羨慕你,真的。”

許芝蘭恬淡地笑著,冷丁想起來樣,問她:“那天在遊泳池是怎麽了?”

她的臉一下子就白了,磕磕絆絆地說:“那天我好像中了邪,總覺得有股陰冷的風纏著我。”

許芝蘭嗯了一聲,定定看了她一會,才慢慢說:“那天,所有人都很奇怪,我剛從遊泳池出來,我老公就氣喘籲籲地跑來了,見了我,一句話也不說,奪過我的手包就翻,翻出我的爽口噴就問我有沒有用它,我說沒呢,他一下子就把它扔了,要我以後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搭訕認識,我問他這是怎麽了?他好像有些憤怒,說剛看到報紙上有則報道說,有人會故意搭訕和陌生人認識,趁人不備在飲品啊什麽裏麵下迷藥……”

說著,她笑吟吟地看著朱槿:“他總把我當孩子待,我有那麽傻嗎?”

4

朱槿看看我:“在那個時候,我的心裏充滿了罪惡感,很誠摯地和她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壞人的,他們總以善良的麵目出現,她聽了,很天真地說她從不招惹別人,像她這麽軟弱的人,壞人都會不忍下手。”

那一刻,我真的曾決心放手,再也不對丁朝陽有任何妄想了,可是,你知道嗎?愛情是種精神病,兩人一起犯病是皆大歡喜,隻有一個人犯病就是悲劇,理智是無法管理精神疾病發作的。

“後來,你又對許芝蘭下過手麽?”

“沒有過,但我告訴丁朝陽,他越愛她我越恨她,愛情就像血液排異,不排異到死是不會罷休的,除非我對丁朝陽死了心,我告訴他,早晚有一天我會殺死許芝蘭,即使許芝蘭死了,也不是為我而死,是為他,他聽了,歎了口氣說,何必因為他的過錯而傷及無辜呢,如果我真的要許芝蘭死,就讓他來吧,反正他也受夠了這種日子。”

當天晚上,丁朝陽就找到了朱槿,那一夜,他們瘋狂地**到淩晨,什麽都沒說。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都是如此。

朱槿開始懷疑,丁朝陽這樣說,是為安撫自己,便罵了他,罵他把她當朝三暮四的猴子戲弄。

丁朝陽疲憊地看著她,說:“怎麽會呢?我已有計劃了。”

那夜,丁朝陽抽了很多煙,朱槿追問他是否真的要殺死許芝蘭和殺死許芝蘭的理由,他笑了笑,說:“死亡需要理由麽?又說在感情上,自己已把朱槿害了,不想更進一步害她,索性,所有罪過還是由他一人承當吧。”

然後,他說了自己的計劃,通過非正常渠道買了一些麻醉針劑,這種針劑無色無味,正常人少量口服會出現心髒病症狀,而且,任何醫療手段都查不出來,他打算少劑量用幾次,讓周圍人都以為許芝蘭真的患上了心髒病,最後一次才大劑量使用,誘使她的心髒大麵積心肌梗死,這樣,在別人看來,她隻是心髒病發作去世,不會有人聯想到謀殺。

他的殺人於無形的計劃讓朱槿聽得目瞪口呆,這個看似儒雅的男人,第一次讓她有了又冷又怕的陰森感。

丁朝陽要她以後少與許芝蘭在一起,為了避嫌。

從那以後,朱槿沒再約許芝蘭,許芝蘭約過她,她找借口推辭了。那段時間,她貌似平靜,內心無比狂熱,每天徘徊在罪與罰的邊緣等待來自丁朝陽的好消息。

一個月過去了,什麽消息都沒有。

朱槿終於不耐,給丁朝陽電話,丁朝陽不接,她覺得自己再一次被愚弄。

就電話許芝蘭,約她出來聊天。

她見到的許芝蘭健康紅潤,再一次證實了她的猜測,更是讓她晴天霹靂的是,許芝蘭滿麵幸福地告訴她,她懷孕了,再有7個月就要做媽媽了。

她吃驚地看著許芝蘭:“你……懷孕了……?”

許芝蘭笑:“是啊,你怎麽這麽意外?對於已婚女人來說,懷孕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朱槿不停地哦哦哦著,思緒大亂著說不出一句話,滿腦子都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

她們一起吃了飯,朱槿心不在焉,恨不能立馬奔到丁朝陽麵前,告訴他,許芝蘭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純潔無瑕,她的賢良是裝出來的,他被戴了一頂碩大無比的綠帽子!

許芝蘭依然沉浸在即將做媽媽的喜悅裏,壓根不知她的心思,絮絮叨叨地設想著做媽媽後的幸福生活。

好容易熬到她絮叨完,朱槿飛也似地衝出,給丁朝陽打了電話,劈頭蓋臉說:“你再也不必對許芝蘭內疚了,她懷了孩子。”

她以為會聽到丁朝陽悲憤交加的聲音,卻沒,他淡淡說,我早就知道了。

“為什麽會這樣?人工受精?”|

丁朝陽說:“這不關你的事。”

說完,就幹脆利落地扣了電話,朱槿傻傻地站在街上,像個被人騙暈了頭的孩子,悲憤像緩慢的潮水,一寸寸漲上來,淹沒了她。

她終是明白,丁朝陽之所以不肯離婚來娶,是和許芝蘭的溫柔賢良沒多少關係的,或許,他更看重她父親留下來的家業,所謂情欲,不過是男人的娛樂,事業才是他們的頭等大事,他哪裏舍得拋下偌大產業從無名小卒做起呢?

在丁朝陽的生命裏,她不過是一顆隨手撚來的情欲棋子,閑來無事時,用來消遣人生無聊,若要讓為這枚棋子放下身後榮耀背景,是萬萬不能的。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腳跌進了永無止境的連環套,一環扣著一環,沒有盡頭地向著恨意疊加的糾結,一圈又一圈地套進去。

她再也顧不得體恤丁朝陽的麵子,到公司門口,站了大半個下午,一直等到丁朝陽出來,迎麵走上前,麵無表情地說:“我要和你談談。”

丁朝陽沒有發火,很平靜地開了車門,讓她上來,他們在郊區的一家農家飯店,盤腿坐在老鄉的炕上,邊喝酒邊聊到了深夜。

丁朝陽早就知道許芝蘭懷孕了,也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隻是沒戳穿而已。

他說他沒資格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但,這頂奇恥大辱的綠帽子也不願戴到底,這也是他前陣發狠要殺死許芝蘭的原因所在。

他要親自動手,不單純是讓朱槿避身事外。

酒精讓朱槿看見了潛藏在他內心的全部屈辱和痛苦。

她不再懷疑他對許芝蘭的殺意是出於敷衍自己。

那天晚上,他們為誰做殺手而爭得麵紅耳赤,最後,他們抱在一起,哭了,為彼此敢於承當的精神。

又過了半個月,朱槿覺得,事情不像她以為的那麽順利,因為她電話問丁朝陽,他總是支支吾吾,言左右而顧其他,不提謀殺進程的事。

她恨恨扣了電話,決定鋌而走險,用媒體傾訴的形式讓許芝蘭崩潰,她知道,許芝蘭訂了很多報紙打發空虛無聊。

她給報社打了電話,以一個痛苦第三者的身份,傾訴了自己和丁朝陽之間的故事,並披露了丁朝陽不能生育的隱私和許芝蘭懷孕的荒唐……

傾訴內容刊出後,許芝蘭還約過她一次,她看上去很平靜,好像壓根就沒看過報紙,但,細心的朱槿還是發現了她眼裏的灰暗,像烏雲密布的天空。

她們在咖啡館喝了一會咖啡,又一起逛了街,許芝蘭買了很多衣服,在試衣間裏呆很久,等她出來,臉上仿佛有哭過的痕跡。

也就是那一次約會之後,她再也沒見過許芝蘭,再過一陣,她在報紙上看見了丁朝陽刊登的尋妻啟事。

她捂著大大張開的嘴巴,一字一句地看那則啟事,淚水紛紛落到指上。

許芝蘭失蹤了。

心情平靜後,她打電話給丁朝陽,他卻從容而冷靜地說已給她辦好了出國進修的手續。

她問為什麽?

丁朝陽說:“因為許芝蘭失蹤了。”

“你殺了她?”她直截了當問。

“不,隻是失蹤了而已。”

半個月後,朱槿滿心歡喜地登上了飛往英國的班機,她相信丁朝陽不來相送是不想引起別人懷疑而把她牽扯進去這樁有可能敗露的謀殺案。

她認定許芝蘭的失蹤不過是死亡的代名詞而已。

她在英國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待丁朝陽請她回來,向她求婚。

一年又一年過去,丁朝陽閉口不提,她問丁朝陽自己該什麽時候回,丁朝陽淡淡說何必回來呢?他累了,再也沒有愛上一個人的力氣。

我曾以為這是真的,也曾以為或許是許芝蘭的背叛冷了他的心,讓他對婚姻產生了抵觸。朱槿淚流滿麵:“可,我後來才發現,我上當了,讓我去英國不是為我著想,而是甩掉我的手段!他太陰險了。”

“所以你整了容,回來報複他?”我低聲問。

“不,整容是為了以全新的麵貌出現在他麵前,我寧肯讓他把我當陌生人愛上也不願失去他,可,等我回來,卻發現他的身邊有了你!朱槿滿是淚水的眼睛咄咄地看著我:你不會知道,每當我在夜晚聽到你們相互求歡的聲音隱約傳來時心裏是什麽滋味,你們幸福的聲音傳到我這裏,全都變成了一把把鋒利的柳葉小刀,每一聲都是一把刀子割在我的心上,即使全世界都認為許芝蘭失蹤了,我也有充足的理由認定是他殺了許芝蘭,所以我裝神弄鬼,因為他知道許芝蘭死了,因為我看不得他幸福,我要讓他惶惶不可終日,我要讓他崩潰!”

愛情是種很脆弱的東西,很多時候它打不贏距離也更打不贏時間。麵對悲憤交加到瘋狂的朱槿,我無法把譴責的話說出口:“如果可以,我替丁朝陽向你道歉。”

“這樣的事,怎麽可以替代,那麽誰代他向死去的許芝蘭贖罪?他殺死了她,並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他可憐的自尊。”

“既然這樣堅信,你怎沒報警?”話一出口,我就怕了,難道我真的人心讓警察帶走這個給了我暖愛與我朝夕相伴的男人?

朱槿從我低垂怯懦的眼神裏讀透了我的心,目光一寸寸緩軟:“求你,別這麽說,我很怕有那麽一天,我再也管不住自己,去報了警,我不願意那樣,不願意,我知道我很瘋狂,但我的瘋狂不是為了毀滅他,是想重新得到他的愛。”

我們怔怔對望,恍然地,淚眼相對。

從美容院出來,忽然地,我覺得一切竟是這樣荒唐,同一個男人的現情與舊愛相對淚流滿麵,是多麽的乖戾。

我沒有抱怨丁朝陽的隱瞞,許芝蘭是從法律上寫進他人生的女人,無可回避,他亦無法瞞我,對我隱瞞了朱槿,是不想讓我太是難過吧?畢竟,他與朱槿也是在我之前,從朱槿的敘述裏,我不難體味得到,他和朱槿,不過是一個苦悶男人的娛樂,與愛無關。

陷進愛情裏的女人,是多麽善於自我寬慰,譬如,現在的李豌豆。

一路昏昏沉沉地回家,以後會怎樣?

我不知道。

隻在打開家門時,突兀地,就覺得這熟悉了半年多的房子裏,有股陰沉的冷。

我那麽自私地願意,許芝蘭的失蹤或是死亡,成為一個永遠不再有人追究的迷。

讓它永遠沉寂,我隻想要安好平靜的生活。

可,這樣的結局,朱槿不允許,不知所蹤的許芝蘭是她的武器,被她用來逼迫丁朝陽妥協,得到失去的愛。

我茫然地萎靡在沙發裏,手機響了,是那個神秘號碼,我接起來,朱槿說:“是我。”

我沒說話,呼吸淺微。

“今天的事,你會告訴丁朝陽嗎?”她聲音溫和而平靜。

我說不知道。我沒有說謊,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丁朝陽,也不知是否該質問他,因為我恐懼著質問之後的結局,是回天無力的全盤皆亂。

“別告訴他,你就當依然是阮錦姬好麽?”她帶著低低的乞求。

“你為什麽要打電話給他?

“告訴他我回來了,我要一直詛咒他,他的惡夢將重新開始。”

“你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呢?”

“我恨他,不想讓他得到肆無忌憚的快樂。”

“或許他的快樂隻是表麵上的形式,他的內心,未必真的快樂,如果他真的做了你以為他做過的事情的話。”

她頓了一下,說:“也許吧。”

“不要再給他打電話了,好麽?算我求你一次。”我沒底氣地說。

她沉吟了一下:“好的,或許我不該這樣,知道這一切後,你還能把我當朋友待麽?”

“我不知道。”

“你走後,我想了很多,或許,我該放下仇恨,這些年我快被生長在心裏的仇恨擠壓崩潰了,我總是那麽不甘,不甘又能怎樣?他不愛朱槿,從來都沒愛過,我卻把他當成了唯一的幸福天堂。”

我握著電話,長長地沉默,她也是。

末了,我問:“為什麽辭退小葉子?”

“我不喜歡她身上的那股機靈勁,人太機靈了就是犯賤,怎麽突然關心起她了?”她沉吟了一下。

“今天在店裏沒看見她,突然想問。”其實我很想說,她辭退小葉子的真正原因是她告訴我她去派出所了,那是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情節,因為這個貌似簡單的失竊案背後,有個致命的真相,是她竭力要隱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