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一陣陣的砸門聲把我弄醒了,微微的曙光從卷簾門的底下鑽進來,我想站起來,卻掙紮著倒在地上了,迷藥的藥力還沒完全消失,我隻能姿態狼狽地趴在地上,我看見了宣淩霄,他坐在一把圈椅上,嘴裏,歪歪地咬著一支業已熄滅的雪茄,臉色慘白,嘴角有凝固的微笑,左手無力地垂在椅子外側,黑白格子地板上凝固著一大攤暗紅色的血跡。

我竭力張大眼睛去看他,可是,他越來越模糊,淚水從我的眼裏洶湧奔出。

嘩啦一聲,卷簾門上的鎖被砸開了,白日的光,騰地闖進了屋子。

丁朝陽大聲喊著我的名字闖了進來,七七八八的腳步跟在他的身後。

顯然,他們先發現了椅子上的宣淩霄,丁朝陽喊我的聲音就悲愴了起來,他象隻沒頭的瘋狂蒼蠅,顧不得警察的阻攔,到處尋找我。

我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不,我不是應丁朝陽的呼喚,我隻在呼出內心的疼。

巡聲而來的丁朝陽一把搶我在懷,再也不肯鬆開,在他的擁抱裏,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嚎啕大哭。

單純的悲傷不會有這樣大的力量。

宣淩霄讓我目睹了一場悲劇,為愛殉道,親情的愛。

所以,他們來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麽時,我沉默。

我隻能沉默,宣淩霄希望別人知道的一切,已經寫在紙上了,他舍掉了命來製造的這個假相,我不能再去掀開,否則,就是對他的褻瀆。

他們要送我去醫院,我拒絕了,告訴他們我隻是中了迷藥。

丁朝陽帶我回家,我依在**,他問我話,我看著他,目光遲緩,說真的,我有點恨他,如果他不曾一時衝動地與阮錦姬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說:“古小綠再也不會找你了。”

他的眼睛看著別處。

2

中午,丁朝陽離開了家,我起身洗了個澡,給阮錦姬打電話。

她尚不知宣淩霄已去了,聲音很冷漠,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連敵人都不是,現在,於她,我與她,隻是一個有過一段不快往事的陌路人。

我說你來我家一下。

她說很忙,沒時間。

“你哥哥死了。”

她愣了一下:“你開玩笑。”

“真的,我有話帶給你。”

她尖聲說怎麽可能?

“真的。”

“他是怎麽死的?”

“切腕自殺。”

半個小時後,阮錦姬就到了,在門口遲疑了一會,說:“我們出去找個地方談吧。”說完,就把腳抽回去,站在門在等我。

我換好衣服,和她一同下樓,她的臉一直仰著,盯著電梯顯示板,麵無表情。

我輕聲問:“你有沒有一絲難過?”

她瞥了我一眼,不說話。

在離家不遠的茶樓,要了一間僻靜的單間,我給她倒上茶:他知道你是他妹妹,很早以前就是。

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她無所謂地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這就是他讓你帶給我的話?”

阮錦姬的冷漠是我沒想到的,我原以為,無論怎樣恨一個人,聞到死訊,即使從人生無常的蹉歎出發,多少也會有些悲情,何況,他與她有血緣關係,有過那麽多的交集。我一把奪下她正要點上的香煙:“你怎麽這麽冷酷?”

“我一直都這麽冷酷,有什麽奇怪的?他自殺不自殺和我有什麽關係。”她冷冷地扒拉開我的手,把弄折的香煙丟進煙灰缸,又拿出一支,點上。

“你就不想隻他為什麽會自殺嗎?”

“他想自殺的理由多了去了,反正不會為我自殺。”

“你錯了,他是為你自殺。”

阮錦姬噴了一口煙:“你說笑吧?”

我說了宣淩霄怎樣和我談她,說了他怎樣給我下迷藥,怎樣求我不要在古福利死這件事上繼續往她身上追查,怎樣把寫好的遺書擺在吧台上,是怎樣地叼著雪茄麵帶微笑地坐在圈椅上切開了手腕,講著講著,淚水就迷蒙了我的眼睛,我的喉嚨有些疼,哽咽著說:“他最大的心願是能像哥哥擁抱妹妹那樣擁抱你一次,他愛你,一直很愛,愛到他替你領下了謀殺古福利的罪過做出畏罪自殺的姿態,隻是為了讓你快樂地活著。”

阮錦姬呆呆地看著我,指間的香煙燃盡了,燙黃了她白皙蔥蘢的手指,喃喃說:“你騙我,你幫他編造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溫暖謊言來欺騙我。”

我把煙蒂從她指間取下:“我沒有騙你。”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阮錦姬臉上滾下來,滾過她微微顫抖著的嘴唇。

“如果你想去看他最後一眼,我可以陪你去。”

她像個崩潰得六神無主的孩子,無聲地呆呆流淚。

3

宣淩霄的屍體停在醫院太平間裏,我陪阮錦姬進去時,看見一對蒼老的夫婦守著一具蓋了白單子的屍體旁無語垂淚。

阮錦姬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了,對老夫婦視若無睹,她歪著頭,去撫摸宣淩霄蒼白的臉,低低地喚了一聲哥就跪了下去,緊緊地擁抱著他的頭,淚流滿麵。

好久,阮錦姬鬆開了宣淩霄,小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頭發,從手包裏拿出化妝盒,細細地替宣淩霄化妝,他原本蒼白的臉,在她的細致打理下慢慢恢複了生動。

老夫婦默默地呆在座在一邊,什麽也沒問,亦沒說。

化完妝,阮錦姬又上下端詳了一會,給他蓋上單子,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就走了。

離開太平間後,阮錦姬一語不發地走在街上,腳步飛快。

我看她飛快地穿過了十字路口,轉過一個街角,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

我站在街上,給李長風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宣淩霄自殺了。

他說知道了,刑事科剛剛接到派出所的報案,立了案,其中還有我的名字,見我在案子裏隻是個無辜的旁證者,他便也沒驚動我。

我驚了一下,問:“人都死了,還立什麽案?”

李長風說:“因為當初的判斷古福利是自殺,所以沒立案,現在宣淩霄在遺書裏說是謀殺,前麵的案,就要立一下案,當然,這立案也隻是個程序而已,嫌疑已死了,案也就結了。”

我說這樣啊。

李長風嗯,爾後問:“他沒傷害你吧。”

“沒。”

“不過,刑事科還會為這件事找你做調查筆錄。”他提醒我。

“知道了,謝謝你。”

我陷在宣淩霄的自殺中不能自拔,市局刑事科的警察來找過我幾次,每一次都是重複當天晚上發生的細節,每說一次我的心就難受一次。

我終於忍無可忍,對那位有著鷹一樣犀利目光的刑警說:“那天晚上所有的細節,我都重複了N遍了,你們究竟要聽多少次才可以?”

他笑著道:“這是我們的慣例,因為驚嚇過度,或許你會遺漏了一些細節,多重複幾遍有助於你想起它們,這就和讀書一樣,每讀一遍都會有全新的斬獲。”

“我的記憶力很好,能記住的,我已都告訴你們了。”

他合上本子:“那好吧,如果你又曾想起過什麽,請記得給我們打電話。”

我不想辜負了宣淩霄,那是他拿命贈與阮錦姬的愛。

4

洗衣服前清理衣服口袋時,我在丁朝陽衣兜裏發現了一張售樓中心名片,打過去一問,才知,丁朝陽已在那裏訂了一套複式公寓,秋末就可以交付使用了。

我有些奇怪,想起前一陣他說要在客廳與隔壁臥室之間的牆上打一個歐式壁爐呢,怎麽會突然去買新房。

我放下衣服,跑出去找上次的那位鎖匠。

一個小時後,我指著隔壁房間的門告訴他,這扇門上的鑰匙不知放到哪裏去了,又不小心把它給鎖上了,請他幫我打開並配一把鑰匙。

他打量了一會,說這把鎖可不好開,是最新式的鎖呢。他邊折騰著開鎖邊絮叨,說現在的年輕人都粗心大意,不是把鑰匙忘在家裏就是出門丟在外麵。

我臉上帶著笑,心裏卻忐忑的要命,唯恐丁朝陽因為什麽事突然跑回來。

十幾分鍾後,鎖就打開了,他做了個泥模,要我次日去他店裏拿鑰匙,我邊說好的邊恨不能他立馬離開。

鎖匠收拾完工具後,突然抽了幾下鼻子,說:“你這房間好久沒開門了了吧?屋裏有股怪怪的味道。”

我慌忙說是的,因為找不到鑰匙了,好幾天沒開了,邊說邊把錢塞到他手裏,他接過去,慢條斯理地走了。

我從裏麵反鎖上門,飛奔進隔壁臥室。

我看到了什麽?

地板上到處是建築粉末,其他陳設並未改動,奇怪的是,所有的牆都完好無損,忽然想起丁朝陽說是想在這間臥室和客廳的牆上鑿座壁爐,這間臥室與客廳共用的那堵牆是在壁櫥裏的。

我滿心忐忑地拉開了壁櫥門。

壁櫥裏一片狼籍,壁櫥地板上散落著一些小塊的垃圾塊,看樣子,大部分垃圾已被運走了,現在地板上有的是清理時不夠仔細漏下的。壁櫥與客廳之間的牆壁已經被鑿去了好多,仔細去看,才發現被鑿的並不是壁櫥與客廳之間的隔壁牆,而是一堵很厚的後來砌上去的牆,厚得讓人納悶,砌牆的工藝並不怎麽好,看樣子是砌完後,抹平了,又貼上了和臥室一樣的牆紙。

丁朝陽並沒從一個方向沿著次序鑿起,而是從四周邊緣鑿的,中間留下的一個巨大的橢圓,像塊凸起的醜陋浮雕。

我湊近了仔細去看,有股難聞的味道從牆壁裏滲出來,是濃鬱而刺鼻的腐臭味。

我捂著鼻子,愣愣看了一會,猛然間,心就突突地跳了起來,整顆心髒無比暴力地敲打著胸腔,像要蹦出來一樣。

我跑到客廳,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喝了杯水,又折回去,撿起鑿子,心驚膽戰地找了個點,沒輕沒重地往下鑿。

落下幾塊水泥後,我看到了一塊紅色的布料,已乏了,輕輕一扯就碎了。

我不敢再在這一點上繼續鑿下去,往上換了個地方繼續鑿。

幾鑿子下去後,牆裏露出了一塊灰青色的東西,我輕輕觸了一下,就大叫著跳著腳逃了出去,那是死人的鼻子,因為在水泥中密封太久,已腐敗成了青灰色,像熟到爛透的草莓,輕輕一觸,就碎成一滴。

我像隻受驚過度的兔子,在房間裏跳來跳去,不知如何是好。我終於可以確定,許芝蘭死了,這一年多,我一直睡在死去的許芝蘭隔壁。

顧不上多想,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風一樣卷出門去,慌裏慌張地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母親家。

一進門,就衝母親說:“媽,現在你什麽都不要問也不要管我。”

母親莫名其妙地跟我進了臥室,看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終還是沒忍住:“和丁朝陽鬧矛盾了?”

我知道,沉默應付不了母親對兒女的關心,把臉埋在被子上,悶聲悶氣地說:“比鬧矛盾還恐怖。”

“分手了?”母親小心地問,唯恐語氣不當讓我傷上添傷。

我沒說話,母親去客廳了,過了一會,聽見母親在按電話鍵,我跳起來,一把搶過來掛斷了,說沒事,就是有點心情不好,怕嚇壞了母親,我沒敢跟她說真相。

大約五分鍾後,丁朝陽就把電話打回來了,我搶著接了,說我回母親家了,請他回家看一看。

他納悶,問回去看什麽。我說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從家裏倉皇跑出來時,慌亂中我沒有關隔壁的門,這樣也好,讓他自己看吧,我不願再去質問也不願去敘述整個過程,一想到自己和一具屍體隔壁了一年多我就忍不住心頭發顫。

5

一個小時候,丁朝陽來了,沒上樓,在車裏給我電話,聲音低沉而沙啞,要我下樓。

我換上鞋下去,母親追在身後叮囑:“有話好好說,莫要吵架。”

丁朝陽頹然地坐在駕駛座上,一個小時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用一根食指抵著額頭,我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位子上,他亦不抬頭看,不言不語地開著車子,往市外駛去,最後,在石老人景點後麵的一座小山包下停下來,這裏正在修建一座高爾夫球場,到處都是隆隆的機器和揮汗如雨的工人,他蒼茫地看著空闊而淩亂的工地,自語般說:“你終於還是知道了。”

我望著海,不說話,淚紛紛地落下來。

他轉過頭,看著我,平靜得相隔遲暮的老人:“其實,我知道你對她究竟是失蹤還是死了一直是心存疑慮的,本來,我想把她運走來著,可是,越鑿牆味道越大,再鑿下去,這味道肯定會引起你警覺而被你發現的,我隻好停下來,打算買新房,我們搬過去後再處理她,處理好了就把房子賣了。”

“以前你寧願忍受著午夜凶鈴也不肯搬家,就是因為擔心你搬走了,房子裏的秘密會因意外曝光吧?”

他點了點頭。

“這次為什麽下決心要搬家了?”

“我想和你過全新的生活。”

“你殺了許芝蘭,然後把她砌進了牆裏?”

他簡短回答道:“不是!”

“那麽是誰?”

他看著我,默默不語。

“你還另有秘密沒告訴我,但我已知道了。”

他的眉毛擰了一下:“她找過你了?”

“你也知道她回來了?”我們心平氣和地說著話,言語中的她指的是誰,我們心照不宣,不肯提朱槿這個名字。

他點了點頭:“我沒見過她,自從接到那些神秘電話,我就知道她回來了,也猜到了午夜按門鈴的人是她,我以為我能處理好這一切,但,我還是太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記得我跟你說的住在我們樓上的我的那位朋友麽?她叫阮錦姬。”

他哦,看著我,等我下文。

“她就是朱槿,她整容了,想以全新的麵目出現在你麵前,重新得到你的愛,可是,你的身邊有了我,她心有不甘,所以,才化妝成許芝蘭的樣子按門鈴,給你打電話,因為她相信許芝蘭確實已經死了,死於你的謀殺。”我敘述地風平浪靜,心裏,卻難受得像刀割一樣。

他怔怔地看著遠處的挖土機,一聲不響。

“是你謀殺了許芝蘭,砌在了牆裏,又對外號稱她失蹤了?”

他還是怔怔地看著挖土機不語。

“隻因你一時情欲發作,已經有三個人付出了生命代價。”我的心,疼得要碎成水滴了,眼前這個被我掏心挖髓般愛過的男人是殺人犯,我的愛,就成了撞上堅硬牆壁的飛鳥,注定重傷難醫的九死一生。

大顆的淚,緩緩滾過他的臉,他慢慢轉向我:“如果是我謀殺的許芝蘭你會後悔愛我麽?”

轟然倒塌的破碎響在我心裏,我再也難以自持,捂著臉,哭了。

他攬過我的肩,低聲說:“我沒謀殺她。”

“不可能!”我擦著眼淚:“我猜來猜去的太累了,請你告訴我不需要被推敲真偽的真相。”

“好吧。”他說。

6

5年多以前,朱槿著魔一樣和丁朝陽謀劃著怎樣謀殺許芝蘭於無形,而丁朝陽是下不去手的,盡管他已清楚地知道許芝蘭背叛了自己,並懷上了別人的孩子而痛不欲生,可,讓他狠下心謀殺許芝蘭,他依然做不到。

隻是,在朱槿的催促下,他曾在網上買過一瓶劇毒化學藥劑,買回來後,不知藏在哪裏才好,就放在了陽台角落裏,不巧許芝蘭收拾陽台衛生時給發現了,問他是什麽東西,他還嚇了一跳,說是一種新型服裝固色劑,因為有劇毒,沒敢放在公司,怕人多手雜給鬧出麻煩,索性放在家裏了,並再三囑咐她不要輕易碰它。

許芝蘭信以為真,又放回了陽台角落。

沒過多久,許芝蘭就追問他是不是在外麵有人了,他不承認,許芝蘭沒再繼續追問下去,但此後的幾天,她情緒低落,經常看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發呆,看著看著,就兀自哏哏地笑了起來,邊笑邊掉淚,表情很是淒厲,他問她怎麽了,她不說,就是一味地笑,越笑越是瘋狂。

夜裏,她總是睡著睡著就冷丁坐起來,拍拍他的肩問:“你是不是打算拿陽台上的那瓶化學試劑謀殺我?”

丁朝陽驚出一身冷汗,說:“你胡說八道什麽?我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幹嘛要謀殺你。”

許芝蘭就冷笑道:“為什麽要謀殺我,你自己心裏清楚。”

說著,倒頭就睡。

丁朝陽覺得很恐怖,就把那瓶劇毒化學試劑扔掉了。

可,一周後,許芝蘭還是死了。

那天,他下班回來,看見許芝蘭穿著大紅色的絲綢睡衣趴在了寫字台上,他還以為她睡著了,去推她,她已經僵硬得像凝固了一樣,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嘴角上還掛著一抹血跡。

在她胳膊下,還壓著一張紙,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朱槿送我的爽口噴裏有劇毒,她是你情人,你們一直在謀劃怎樣把我殺……

紙條還沒寫完,許芝蘭就死了,在她腳下的地板上,扔著用掉了一半的爽口噴。

因為朱槿曾有過在許芝蘭爽口噴裏下毒的前車之鑒,丁朝陽絲毫沒懷疑紙條上的話,他守著許芝蘭的屍體,枯坐一夜,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最後,他決定不聲張許芝蘭的死訊,因為一旦聲張她死了,肯定會有人對她的暴斃起疑心,她的親戚一旦要求法醫解剖,朱槿便必被牽扯出來無疑,拋開對朱槿的愛與不愛不談,畢竟,是他負了她的一片深情,盡管那深情瘋狂的令他心生恐懼,避之不及。畢竟她也是真心地愛過他的,即使他已倦了她,事到如今,他還是不忍心推她走上絕路。

他陸續買回一些水泥,悄悄地將許芝蘭砌進了壁櫥的牆裏,把一切處理妥當之後,才對外聲稱許芝蘭失蹤了。

送朱槿去英國,算是對她最後的善待,就如朱槿所猜想的那樣,他曾想過,萬一許芝蘭之死真的東窗事發,他會一力承擔,不再牽扯上朱槿,也算是對她深情厚意的報答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漸漸淡忘了失蹤的許芝蘭。

此後的丁朝陽卻陷進了無窮盡的惶恐之中,夜裏,總夢見嘴角流著鮮血的許芝蘭站在床邊獰笑,他曾想過搬家,可又擔心不在房子裏住,會有意外發生被窺破了壁櫥裏的秘密,至於賣房子,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新房主買了房,肯定要重新裝修的,屆時,壁櫥裏的秘密足以成為一樁讓他百口莫辯的血案壓到他頭上。

於是,他不停地出差,逢人問起,他就說希望在異鄉的街上與許芝蘭驀然相遇。

這並非是他矯情的謊言,他倒寧願許芝蘭是跟一個男人私奔了,而不是死得讓他百口莫辯。

在異鄉的街上,他常常望著一些體態相貌和許芝蘭相似的女子發呆,有好幾次,還差點被人當成色狼給揍了。

他多麽希望隨著一聲呼喚,那個驚異轉身的女子就是許芝蘭,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願意返回到7年前,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自己的生理狀況,去留由她,坦**生活。

後來,接到小綠的電話,對古福利的死,他心下坦**得很,本無需害怕,但,他又擔心萬一驚動了警察,在程序上,他們肯定是會來調查的,萬一要搜查家裏,壁櫥裏鑿了一圈的牆,簡直就是一觸即爆的炸彈……

7

“你後悔遇上朱槿嗎?”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就像時光不可以倒流一樣,後悔這兩個字是鞭子,說一次它抽自己十次。”

“你打算怎麽辦?”

他看看我,說不知道,現在,我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你可以去自首。”我承認,我這麽說自私而陰冷,等於把阮錦姬推往絕路。

丁朝陽凜冽的目光讓我心裏發毛,還有點受傷,愛情天生的獨占性太容易激起女人心底的惡毒。

“沒用的,我已撕碎那張紙條衝進下水道了。”他緩和了一下眼神說。

我們像兩個被取走了大腦的人,呆呆地坐在車裏,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做,也不知道接下來等在前方的是什麽。

8

我再也沒回丁朝陽家。

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親昵無隙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它們像堅硬的石頭,帶著冬夜的寒氣,把我們漸漸隔離,縱然我們曾情深似海,卻終是相愛漸是無力。偶爾,還會通電話,除了你還好麽,就是久久的沉默。

除了晚上去電台做節目,我幾乎不再出門,也不怎麽寫作,一個多月後,我在報紙上突然看見一則消息,阮錦姬因情緒失控致人重傷而入獄。

被她致以重創的人是小綠。

我突然想起宣淩霄死後,市局刑事科的刑警好久沒來找過我了,從他們一次次地要我重複宣淩霄自殺案的過程不難看出,他們似乎在懷疑宣淩霄的死,背後另有隱情。

我撈起電話,打給李長風,約他出來聊聊,他應得稍有踟躇。

一個小時後,我在市局附近的一家冷飲吧裏見到了李長風,他遠遠地笑著走過來,說:“吃什麽減肥藥了,這麽立竿見影?”

見我沒吭聲,就傻笑著坐下來:“幹嘛笑得這麽勉強?”

我把冷飲推到他麵前:“阮錦姬入獄了?”

他掃了我一眼,低頭吸了幾口冷飲:“看報紙了?”

我點點頭:“很意外,她怎麽會重傷小綠呢?”

李長風忐忑地看著我:“希望你不要生氣。”

“不會的。”我淡淡說,目睹了這麽多事的發生,我的心,一寸一寸地老了,突兀間懂了,這世間本就沒任何可令人大驚小怪的事,隻有大驚小怪的人。

“我跟刑事科的人說了在古福利死的那晚,阮錦姬的行蹤,他們也懷疑宣淩霄並非畏罪自殺,而是為妹妹頂包,所以他們最近經常去找阮錦姬調查,其一是警察去的太頻繁,其二是小綠大約隱約也聽到了點什麽,警察走了後,她就追著阮錦姬問到底是怎麽回事,罵她是個惡毒的騙子,兩人吵著吵著就動了手,阮錦姬順手撈起一把長柄雨傘捅了小綠,小綠的肝髒被捅破了,還在醫院搶救,生死未卜。”

“這樣啊。”我低著頭,桌麵玻璃上映著我眼裏支離破碎的淚光,不是為阮錦姬也不是為小綠,而是為宣淩霄,他為保護阮錦姬而舍了生命,徒勞得那麽悲涼,如他在天堂有知,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心碎呢?

李長風有些內疚地說:“是我提醒的刑事科同事,我這樣做有悖於宣淩霄的一番苦心和你對他一番苦心的成全,可是,我是警察,我要恪守一個警察的天職,如果你責怪我,我不會為自己辯解。”

我的淚,滴到玻璃上,汪成盈盈欲碎的一團:“不怪你。”

9

一周後,小綠脫離生命危險,阮錦姬被取保候審並監視居住,天天坐在停業的美容院裏發呆。

我去看她,她迎著陽光看我的樣子顯得那麽浩淼,像滴隨時會被陽光蒸發掉的水,羸弱而淡薄,沒有任何的抵禦能力。

我嗨了一聲,坐到她對麵。

她看著我,目光那麽柔軟,曾經的鋒利仿佛已被全數卸盡。

“我很想和你做一輩子朋友,但已不能了。”她笑微微地說:“希望你不會恨我,也希望你偶爾想起我時,我不是個陰冷的女魔鬼嘴臉,而是一個暖暖地笑著的朋友。”

“錦姬,不要這麽說。”我的喉嚨有些哽咽,卸下所有仇恨後的阮錦姬像個羸弱無助的孩子,遠遠在危險的水的中央,你想伸手,她卻已漸行漸遠,隻能眼睜睜看她消失在煙波浩淼裏。

她的手搭在我手上:“原諒我對你的傷害。”

“你並沒有傷害過我。”

她瞪著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突然地就笑了:“是啊,除了欺騙和利用,我仿佛真的沒傷害過你。”

說完,她抿著唇,默默地看著我:“那天晚上,我真的是打算去殺死古福利的,他的糾纏和威脅快要把我折騰瘋了,說如果我不能使宣淩霄回到他身邊,他就告訴他,是我指使他去強奸許芝蘭的,而宣淩霄早已知道了我促成他和許芝蘭好是有目的的,我不想讓他知道這些,而且,即使我再努力,他也不可能再去喜歡古福利,許芝蘭被強奸這件事,再鬧下去,我也逃脫不了刑事責任,所以,我曾發過無數次狠要除掉古福利,不過,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動手謀殺他,因為下不去手,他也不是自殺,是在和我吵架時失足跌進海裏的,我曾想拉他上來,可掉在海裏的他依然不停地咒罵我,我一氣之下,就扔下他走掉了,說真的,我盼望他被淹死,但沒想到他會真的死。”

“這些,你對警察說過麽?”

她淒楚地搖搖頭:“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誰能為我證明?再怎麽說我也是個有罪的人。”

過了一會,她好像冷丁想起了什麽:“他來看過我了。”

“是麽?”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心裏,五味雜陳:“我很久沒見他了。”

“他說過。”說完,認真地看著我:“他很愛你。”

“過去時了。”我笑笑:“其實,他更愛你。”

阮錦姬嗤地幹笑了一下:“要安慰我也想個高明點的謊言麽,他早就知道我回來了,如果他愛我,就不會中途有了你,如果他愛我就不會明知我回來了,卻千方百計躲著我。”

“他這麽做是為了保護你。”

阮錦姬笑得就更是燦爛了:“除了曾謀殺許芝蘭未遂我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有什麽需要他保護的。”

阮錦姬說得非常坦**,我不禁疑惑:“真的麽?你仔細想想,在許芝蘭失蹤前不久,你曾送過她什麽?”

阮錦姬茫然地搖搖頭:“除了在她失蹤前不久我曾偷偷在她爽口噴裏送了點毒藥,我再沒送她任何東西,而且,那瓶爽口噴已經被丁朝陽奪出來扔掉了。“說完,她的身子猛然往前一探,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意思是,許芝蘭真的死了?“

我不想再瞞她,便說了我是怎樣在壁櫥的牆壁裏發現了許芝蘭的屍體,以及許芝蘭是怎樣死的和丁朝陽為什麽要這樣處理她的屍體等等。

阮錦姬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喃喃說:“我明白了,許芝蘭是死於無顏麵對現實的自殺!”

“怎麽說?”

“因為她懷孕了,她自己也曾天真地以為孩子是丁朝陽的,可,她看了報紙上的傾訴故事,明白了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丁朝陽的,而且丁朝陽不僅有情人還對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早已心知肚明,這個打擊,對她來說,是毀滅性的,她之所以隱忍著沒揭穿丁朝陽,就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那是個無法消滅也無法抵賴的證據,一開口就是自取其辱。”

阮錦姬眼裏,閃著灼灼的寒氣:“她一定是猜到了丁朝陽的情人就是我,而且猜出了我為什麽要和她做朋友以及為什麽要帶她認識宣淩霄,更把那天丁朝陽匆匆跑到遊泳館翻出爽口噴扔掉和我此前的失態聯係了起來,猜到我是在爽口噴裏動手腳,所以,在自殺時,她利用了這個細節,目的是嫁禍於我,有上次爽口噴事件的前車之鑒,即使我辯解也沒用,丁朝陽不會相信我是無辜的。”

我沒有覺得阮錦姬的推理有荒誕成分,也明白許芝蘭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讓阮錦姬百口莫辯,讓丁朝陽看見阮錦姬就會心生罪惡感。

這是許芝蘭對阮錦姬最有力的還擊,阮錦姬休想因她不肯繼續活下去而得到那份朝思暮想的愛。

阮錦姬眼裏的寒光逐漸淡下去,她有氣無力地問:“我是無辜的,會有人信麽?”

我久久地看著她,不知該如何說,是的,從刑事角度說,她是無辜的,可,從始作俑者角度來說,她是無辜的麽?

我沒有說出來,因為,她已淚流滿麵。

我突然不能確定,丁朝陽是否真的不曾愛過她,他做過替她承擔一場命案的準備。

離開前,我真摯地對她說謝謝,她淡淡地笑著,依在門上望著我遠去,是的,我要感謝她,雖然她給了我將近一年猜謎團的生活,在解這些謎團時,我看到了愛有那麽多麵孔,有猙獰有溫暖有包容有冷漠更有擔當……

在這天深夜,阮錦姬給我發了個短信,說她覺得很幸福,她曾以為自己是沒被任何人愛過的,而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是曾被人拿命去愛過的。

十分鍾後,她又了發個短信,隻有七個字:謝謝你,我的朋友。

我突然覺得不祥,飛快撥回電話,一直沒人接。

我連忙撥110求助,並飛快往美容院趕。

遠遠地,看見美容院被警察用警戒線攔在一片燈火通明裏。

我知道,已晚了。

單薄的阮錦姬躺在雪白的單子底下,去了天堂,她用修眉毛刀切開了頸動脈。

10

丁朝陽因防礙公務包庇罪犯而被判入獄4年。

因為阮錦姬在遺書裏撒了一個坦誠的謊言,承認自己在6年前在爽口噴裏投毒謀殺了許芝蘭,為包庇她,丁朝陽把許芝蘭的屍體砌在了壁櫥裏。

在法庭上,丁朝陽沒為自己辯解半句,我亦保持了沉默,就這樣吧,這是阮錦姬贈與他的解脫,讓他不必再為一具無法處理的屍體而惶惶不可終日,用4年的牢獄生活獲取一生的良心赦免。

法警帶他離開法庭時,他轉過頭,直直地望著我的方向,磕磕絆絆地往外走,目光溫暖而深沉地微笑,我的眼睛逐漸模糊……

2007-8-15夜

我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對鬼鬼怪怪的事,既不否定也不虔誠。

回到**,我們相對無語,四周一片安靜,我們的心裏卻波濤洶湧,仿佛,在這靜謐裏,潛藏著無數的小獸,在我們所不能見的角落裏,眨著綠幽幽的眼。

我推了丁朝陽一下,他看著我,用鼻子嗯了一聲,說:“莫要怕。”

我很怕,但不想讓他看出來,以增加不安氣氛。他的眼神,像跳動著的微弱火苗,在黑漆漆的空氣中閃爍遊動。

“或許,我們這棟公寓裏,住著一個神經有些失常的女子。”

或許是吧……他也說。我把頭抵在他胸前:“睡吧,天亮了就好了,你要打理公司,而我,要去見工。”

他手上用了些力,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早晨,他打著哈欠起床,臉色蒼白,看得出,他沒睡好,我也是,似睡非睡到天亮,整個人都顯得沒精打采,吃早飯時,我說:“報警吧。”

丁朝陽放下奶杯,認真地看了我一會,無奈地笑著說:“小豌豆,我喜歡你的天真。”

在平時,我喜歡他滿嘴傻丫頭笨妞妞地胡亂叫我,但,我不喜歡在這樣的時候,他否認我具有成年人思維:怎麽是天真呢?我們的生活受到了威脅。

“你怎麽報警?說經常有人在午夜按咱家門鈴?”

“難道不可以麽?有人用這樣的方式擾亂了我們的幸福生活。”

“小豌豆,警察叔叔是很忙的,沒時間處理你這類撿到一分錢的事故。他往我碗裏夾了一片火腿:早兩年,這棟公寓曾發生過幾起入室盜竊案,報案了,立案了,最後的結局還是不了了之,我們去報案,最多是給警察添一筆事故紀錄而已。”

丁朝陽所說,並非危言聳聽,我曾親眼目睹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小偷不久後又在街上眨著賊眼伺機做案。若我去報案說,近來總有貌似鬼魂的女子在午夜,來按完門鈴啥也不做就閃人,警察一定當我是靈異電影看多了,把我當精神分裂症患者對待也是說不準的事。

丁朝陽走後,我坐在鏡子前,才發現,下巴愈發尖了些,遂在心裏歎了口氣,心有惶恐,夜裏,便睡不踏實,皮膚馬上就給顏色看,它們蒼白而幹燥。

化好妝,有些恍惚地出了門,路過保安室時,就聽有人喊:“丁太太。”

我下意識地停了一下,就見那個多嘴保安端著一臉殷勤的笑迎上來:“丁太太,昨晚……”

我的心一緊,莫非,昨晚他看見過什麽?

就用期許的目光看了他,說:“是的,昨晚怎麽了?”

他有點局促:“住您家樓下的業主反應,昨晚午夜,您家好像有什麽事發生?”

我那顆擎了希望的心,就塌了下去,我所關心的,是他所不知的,他想了解的,是我苦惱的。我想知道的一切,尚在猜測中,不想搞得滿城風雨,更不想讓人知道我和丁朝陽已被午夜的門鈴聲搞得幾近崩潰,就輕描淡寫說:“昨晚,我們睡得很好。”

我的好奇,又被他釣了起來,便往前追了一步說:“是不是公寓裏有什麽奇怪的事發生?”

說真的,我希望保安對我說,昨夜,很多業主家的門鈴都被按過了,很多業主都看到了一個麵色煞白的長發白衣女子,因為苦難是需要夥伴的,如果大家都在遭受這這樣的惶恐,我倒不怕了,因為,我不想和丁朝陽孤單作戰,我們想要很多很多的夥伴共同麵對這惶恐。

“您樓下的業主說,午夜時,聽到了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麽砸在了樓板上,我已問過您鄰居,他們都睡得很沉,而且您也睡得很好,我就奇怪了,這聲巨響是從哪裏來的?”他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竭力將懦弱的目光伸直了,盯向我,仿佛要盯得我防線崩潰,又仿佛在說:你就承認吧,昨晚的那聲巨響是你們搞出來的。

我抿著嘴巴,麵色平靜:“是很奇怪。”

他收起眼裏的機警,笑了笑:“是哦,真奇怪,現在的人越來越不講究社會公德了,住公寓樓麽,鄰裏之間就要相互體恤,昨晚的那一聲巨響,您樓下的業主差點被驚得心髒病複發,幸虧及時找到了常備藥。”

我有點不好意思,想這保安多嘴,不過是善意的提醒,午夜裏,冷丁一聲巨響,不是所有人的心髒都能承受得住的,就向他笑著說我上班要遲到了。他擺了擺手,我又問了一句:“請問,你對公寓裏的每一家每一戶都很了解,是麽?”

他說當然,用一臉的誌在必得表情向我表示他是個克盡職守的好保安。

昨晚的那聲巨響,或許是個精神失常的人弄的。我用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向他打聽公寓裏有沒有住著精神失常的人。

他做冥想狀,然後,向我攤了攤手:“不可能,我在這裏做了8年了,從不知哪位業主家有精神失常的人。”

我垂頭喪氣地出了公寓,外麵的陽光,有些虛弱無力,像我的心思。

2

午夜門鈴響得沒任何規律可循,常常是我們做了種種籌備,打算捉她現形,它卻寂寞地啞掉了。待我們的警戒剛要鬆懈下來,它卻,像不期而至的爆炸,在午夜裏炸響了。

我們精疲力竭。

我和丁朝陽商量是否把公寓賣掉,搬家,丁朝陽愣了一下,飛快說:“不賣。”

我一聲不響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幽幽問:“為什麽不賣?”

他有些氣短地看著我,好像一時無法解釋清不賣房搬家的理由。我忽然感傷,想起了一個小說細節,有個癡情的女孩子,被男友拋棄後,在她完全有能力買套好房子時卻一直住在原來的破房子裏,每逢有人問為什麽,她會幽幽說,怕折回頭來找她的男友找不到她。所以,她要一直等在原地。

我翻身,給他一個沉默感傷的背。

黑暗中,他歎了幾口氣,幾次,欲言又止,末了,他的手,試探著撫在我腰上,並在我耳邊輕輕地吹氣,我一動不動拒絕他的溫情,他不屈不撓,輕吻著我的後背,喚我。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滿臉桃花地投降,由僵硬化做一塊柔軟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得粘到他身上……

他沉沉地睡去了,我想,他一定認為他已用身體的**,成功地讓我放棄了關於為什麽不賣房子的追問。

而那個追問,還完好地停滯在我心裏。他總以為我是個柔軟而心思簡單的女子,是的,很多人都這樣以為,但是,他們都忘記了我是個靠碼懸疑小說謀生的女子,沒有慎密冷靜的心思,哪能編得出險象叢生、環環相扣的小說?

我拖著長長的睡衣,離開了臥室。

在那扇一直鎖著的門前,我站了一會,門把手冷得很荒涼,我猶疑著,伏上去聽了一會,隻聽到了沉默的寂靜。

一年了,我對它的好奇,有增無減,我所謂平靜,所謂若無其事,不過是理智成功地鎮壓了蠢蠢欲動的好奇而已。因為,有人說,真相是會殺人的。

即使這份真相不足以殺人,想必也是傷心,對丁朝陽對我,皆是如此。在這世上,不會有美好被刻意掩藏。

這扇緊閉而沉默的門,令我,在午夜裏,心意沉沉。

突然,肩上一沉,我驚了一下,低低的一聲尖叫剛出口,就被人捂住了。然後,客廳的燈就亮了,是丁朝陽。

他看我,有些內疚地說:“你一直很好奇,是麽?”

我不想否認,便點了點頭,他鬆開手,彎腰,抱起我回**:“其實,我知道你好奇。”

我看著他,等下文,順手打開了一盞壁燈,我想看清他的表情,向我陳述這間緊鎖了良久的房子的表情。

“是她穿過的衣服以及用過的東西,我怕你看了會心裏不舒服,索性全鎖在那房間裏了。”

“你為什麽沒扔?”我咄咄逼了他的眼。

他訥訥無語,長長地喚了聲小豌豆,我的小豌豆,我要怎麽才能說清楚?我要怎麽說才能不使你不高興?

“別說了,我懂。”我捂上他的嘴,是的,還需要說麽?妻子失蹤多年,丈夫癡情不改,保留了她用過穿過的一切,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那時,他會打開這扇門,讓曆曆的舊物,替他言說一腔不變的真情。

我低著頭,淚水慢慢滑下來,他伸手來抱,我躲了,他說:“明天,我就把這間房收拾出來。”

他的聲音那麽輕,就像一個貧窮的祖母在用永遠不會出現的糖果哄小孩子不哭。在愛情上,所有逼出來的表白和姿態,都是徒勞,我玩不慣這樣掩耳盜鈴的遊戲,所以,我隻是默默地流淚,然後說算了,沒什麽的。

3

保險公司對我們這批新上崗的保險代理員進行了半個月的崗前培訓,所謂培訓不過就是灌輸一套與陌生人搭訕以及讓陌生人付出信任的技巧,所謂保險代理員,也就民間鄙夷的保險業務員,靠兩片嘴唇和勤勞的雙腿以及鎮壓個人尊嚴換取業績,以業績謀生存。

半個月後,我成了一名合格的持證保險代理員,站在公寓樓下,一層層的窗子數上去,微微地,就笑了,我的計劃,已邁出了小小的一步,以保險代理員的身份拜訪公寓裏的每一戶業主,從中,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張麵孔。

保險代理員不需要坐班,正合我意。

上崗第一天,我沒去開發客戶,而是,去找了一位鎖匠,他正在蕭瑟的秋風中歡天喜地地剝一隻剛出爐的烤地瓜,他沿著我的腳向上望來:“小姐,你開什麽鎖?”

我說門鎖。

他看了看地瓜又看看我:“急嗎?”

“不急。”是的,我沒必要著急,丁朝陽從不中途回家,也就是說,我有整整一天的時間對付那把鎖。

他三口兩吃吃完地瓜,抹了一把嘴,拎起一個工具箱說走吧。

街邊的**開得絢爛,秋風裏,有股醉人的**香,想著即將被打開的那扇門,我滿心興奮。

鎖匠像一把沉默的鎖,跟在我的身後,腳步很輕,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到我腳邊,我往一邊閃了閃,據說,被人踩了影子是不吉利的。

進公寓後,鎖匠被保安攔住了,問他來做什麽,鎖匠看我,我看了保安一眼,說:“我家水管壞了,我請的工人。”

保安好像是新來的,態度非常認真,他盯了我,說:“您是?”

我說了樓層,他依舊將信將疑:“水管壞了是可以找物業維修的。”

我用嘴角笑了一下,眼神冷峻:“我喜歡從外麵請人,不可以麽?”

他啞然。

電梯來了,我快步衝進去,按著電梯門,招呼鎖匠說:“師傅,快點。”

鎖匠猶疑了一小會,還是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後,他謹慎地審視了我幾眼,突然說:“我不是修水管的。”

“知道,如果我說是請你來開鎖的,他們會又是電話又是核實地折騰半天,你知道的,管理嚴格的公寓樓不允許隨便從外麵帶鎖匠上門,如果需要開鎖,也要由物業找指定的、有正規營業執照的鎖匠。”我不動生色,知道這番陳述必會打消他所有疑慮,並會讓他與我一道,對保安同仇敵愾地保持了秘密,因為,他隻是個在街邊擺攤的鎖匠,是沒有營業執照的黑戶,受盡了同行的擠對與此類不公正待遇。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找過鎖匠。

果然,我的話,讓他心懷感激地沉默了。

顯然,他懷疑我的身份,甚至懷疑我是個溫文爾雅的女賊,在利用他的技術實行入室盜竊。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警惕,而且,應當說他是個非常有職業道德的鎖匠。就笑著說:“你放心,我請你開的,不是大門。”

他沒再說什麽,擰著眉頭看電梯顯示板。

4

我打開大門,回頭對他說:“這下,你放心了吧?”

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好像為自己剛才多疑而不好意思。我指了指裏麵的那扇門:“我一個夏天沒用這個房間了,今天早晨想進去找冬天的衣服,卻怎麽都找不到鑰匙了,所以,麻煩你幫我打開,然後,再幫我配一把鑰匙。”

他爽快地說好說,手腳利落得好像在為剛才對我狹隘的猜測而贖罪。

我一聲不響地看他在那把鎖上忙碌,十分鍾後,在空氣中響起了一聲輕微的哢嗒聲,我的心,就迫不及待了起來,邊找錢付他邊問,幾時能配好鑰匙。

鎖匠說下午。

送他出門時,和他確定了下午取鑰匙的時間,然後,就迫不及待關上門,又從裏麵加了暗鎖,就朝那扇終於洞開的門撲去。

裏麵的地板上,落滿了細細的灰塵,陽光遍地,看樣子,丁朝陽也好久沒有進來過了。

一張蒙了白色布單的大床,一張梳妝台,還有一個占據了整整一麵牆的大壁櫥,空氣裏有股閑置了許久的灰塵味,隨著我的走動,灰塵在陽光中輕盈起舞,我捏著鼻子,掀開了蒙在**的布單,淺粉色的被子上窩著一件玫瑰紅的綢緞睡衣,看上去,像是主人並未長久離開,不過是去廚房取杯飲料或去衛生間小解了,片刻就會回來。

我提起睡衣,對著陽光看了一會,猜它的主人應當是位窈窕的女子,發了一會呆,又按原樣放了回去,牆很空,與外麵的牆一樣,有不少掛照片的痕跡。

床頭櫃與梳妝台的抽屜,裏麵隻有些零碎的女人用品,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樣子,翻遍了所有抽屜也沒找到一張照片。

拉開壁櫥的門時,一股奇異的香,撲麵而來,這是一個寬敞的步入式壁櫥,占地足有四五個平方,與十多個平方的房間相比,它寬敞得有些誇張,分門別類地掛著整齊的冬裝和夏裝,它們質地優良,做工考究,優雅而妖嬈,仿佛恭候著主人隨時歸來。

壁櫥地板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幹花香包,撲麵而來的異香,就是來自它們。

是的,丁朝陽沒撒謊,這裏鎖著的,隻是一些遺物,再無其他,我甚至都找不到任何東西去考證他們曾經的感情狀態。

我在堆滿了幹花的壁櫥裏坐下,拿起一個幹花袋,用力嗅了嗅,眼淚就掉下來了,是的,我確定,丁朝陽至少每年一次更換壁櫥裏的幹花,否則,它們不會香得這樣濃鬱,這足以說明,丁朝陽心裏,是一直沒放下她的,甚至,他是那麽熱烈地期待著她的歸來,唯恐時光和蟲子們會弄壞了她所鍾愛的衣飾們而年年添置幹花香包。

忽然,在幹花包的一側,露出了一疊印滿了文字的紙,我飛快擦趕淚,抽出它們。

這一看,心就騰地被驚飛了。

每一張紙的內容都一樣,是尋人啟示,驚飛我心的,是下麵的照片,盡管有些模糊,但,那眉那眼,絕對熟稔。

是的,我見過她,在午夜裏,她站在昏黃的樓梯燈下,直直地望了我。

我大大地張著嘴巴,任憑灰塵湧進嘴裏,一股冰冷,沿著手指,快速蔓延全身,我幾乎是大叫一聲,跳起來,跑到客廳裏,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用了足足半個小時,讓自己恢複平靜。

是的,她還活著,並且,她回來了。

可,為什麽她沒有直接回家呢?難道是無顏麵對丁朝陽?我相信,丁朝陽肯定認出了她,可,為什麽當他從貓眼看見她後,會驚懼到麵色蒼白?依著他對她的癡情期待,他應熱淚盈眶才是。

我拿著電吹風,把地板上的灰塵吹勻,將我留下的腳印,一點點撫平,而我心中的疑竇,卻如旺火猛炙下的沸水。

我曾天真地以為,打開這扇門,那些糾結了許久的困惑就會迎刃而解,事實卻是,打開這扇門,更多的疑竇,撲麵而來,讓我措手不及地更加困惑了。

下午,我心事重重地去鎖匠處取鑰匙,回公寓時,遇到了早晨的保安,他很留意地看了我兩眼,轉身,向裏麵的休息室嘀咕了兩句什麽,很快,那位多嘴的保安就探出頭,望著我笑了一下,說:“丁太太,水管修好了麽?”

我嗯了一聲,不想多說什麽,我不喜歡私生活被過分關注,哪怕是以善意的姿態。

他追出來,有些小心地說:“丁太太,盡量不要從街上叫陌生人回家,這樣很危險的,以前有過先例。”

我哦了一聲,看著他,表示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他吞吞吐吐說:“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讓陌生人到家裏,結果,發生了人身侵害案。”

“嗬,有那麽可怕麽?”我感覺,他所陳述的舊事,似乎與我能牽上些關聯。

“是的,或許,丁先生曾告訴過你。”

“是麽,是哪件事?”我的心,繃緊了一下。

“就是以前的丁太太,曾因叫外賣而遭到了人身侵犯的事……”

“嗬,他沒告訴我,後來呢?”我看著他。

“從那以後,丁太太就得了抑鬱症,再然後就失蹤了。”他無限惋惜,又覺得在我麵前使用這個表情有些不當,就歉意地笑了笑:“其實這件事並沒影響到她和丁先生的感情,隻是她太脆弱了。”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愛情是自私的,沒有哪個女子願意聽別人說自己所愛男子對前妻是怎樣的一往情深。

整個下午,我滿腦袋飛花,全是關於丁朝陽前妻的事。

難道,她真的回來了麽?

如果是,我該怎麽辦才好?

夜裏,丁朝陽求歡時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捧了我的臉問:“小豌豆,你的小腦袋又在想什麽?”

我怔怔看著他,說:“如果她回來,你怎麽辦?”

一下子,他就僵了,像風幹的魚。端詳我良久,才問:“為什麽突然這樣問?”

我笑笑:“突然想知道,如果她回來,你會怎樣處理你和我的感情?”

他翻身坐起來,背對著我:“隻是你的假設,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我有種直覺,總覺得她就在周圍徘徊,不知哪天,她就會站在我們麵前,說我回來了。”

丁朝陽粗魯地打斷了我的假設:“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要回來,她早就回來了,哪會等到現在。”說著,就起身出了臥室,秋天的月光涼涼地撒在臥室裏。

我隻想讓丁朝陽說真話,或許,丁朝陽知道她已回來了,也知道她身居何處,隻因無法對我開口解釋而瞞了我,而她之所以隱忍地藏而不現,應是有些苦衷的吧,畢竟,是她離家出走在先,而丁朝陽亦已通過法律手段解除了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她唯一能做的抗爭,就是在午夜裏按響門鈴,把我和丁朝陽的幸福驚成一地的支離破碎。

歌裏唱的‘隻要你過得比我好,’不過是矯情謊言而已,愛情是自私的,沒有人不想成為別人記憶裏唯一的好,每一個失意於情場的人都希望自己是他想起來就揮之不去的疼。

因為,隻有疼,才是真心愛過的後遺症。

每個女人都想成為所愛男人的愛情後遺症,哪怕愛已走到盡頭。

這樣想著,心就疼了起來,無邊無垠的疼。披上睡衣,去了客廳,丁朝陽把一顆煙抽得麵目猙獰,我從背後,環了他的頸:“我很怕突然有一天會失去你的愛。”

他側了側頭,用臉磨挲我的臉:“不會的,我保證不會。”

我伏在他頸窩出,嚶嚶地哭了,他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亂有多惶恐。

他掐了煙,抱我,橫在懷裏暖著,細細地端詳,月亮悠閑地坐在高高的天上,冷靜地看著我們。他圈著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串,猛地拉開窗簾,對著萬家燈火說:“沒有人比我們更幸福。”

可是,當我們走到書房窗口時,我卻突然地難受,以前,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細節這樣的話,他有沒有給過他的前妻?

丁朝陽覺察到了我的走神,輕緩地將我的腳放在地板上,伏在耳邊溫情的呢喃我的名字,我卻憮然地淚流滿麵,丁朝陽呆呆地看著我的臉,眼裏,漸漸有了晶瑩的淚。

盡管他飛快別過臉去,我還是看見了憂傷,從他臉上,緩慢墜下。

我終於明白,那些猜測與追問,丁朝陽不會給我答案,我亦不忍用疑惑去刨開他心上的舊傷。

5

我決定自己動手去剝開一個個疑團,哪怕終將把自己剝得淚流滿麵。

我堅信她回來了,就住在這棟公寓樓上。

我以保險代理員的身份,從頂樓開始,一家家拜訪,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事情比想像得要困難得多,首先,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匱乏信任,提防與猜疑是人們送給我的見麵禮,我不得不放下養尊處優的驕傲,一遍遍溫柔解釋來意,甚至,不得不搬出21樓丁太太的身份才能敲開那一扇扇滿是戒備的門。

然後,我坐在別人的客廳裏,頂著不耐的目光,介紹我的產品。

第一天,我拜訪了十五戶人家,十四位主人用婉轉的矜持回絕了我,唯一一位熱情的,是位中年男子,他對我介紹的產品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親自現煮了咖啡,要和我仔細研究某個險種的條款。

端過咖啡後,他坐到我身邊,我往旁邊挪了一下,他又挨過來,作出埋頭看保險條款的樣子,目光卻越過了我的小衫領口。

他猥瑣的目光,似乎生出了無數雙手,在我的身上肆意撫摸,我心生恨恨,壓著滿腔的憤怒強顏歡笑說:“先生,時間不早了,我改天再來拜訪。”

他說好啊的時候,目光死死粘在我胸脯上,我恨不能掄起手包砸瞎他的眼。

我逃也似地奔向門口,他卻趁開門之機,在我胸上捏了一把。

見我怒目而視,他卻假做關切地看看我:“是不是我開門時不小心碰著你的手了?”說著,就來拉我的手,我終於忍無可忍,指了他的鼻子厲聲說:“碰你媽個頭,臭流氓。”

他好像莫名其妙被屈辱了的良人一樣,無辜地眨著眼睛,慢條斯理說:“小姐,隻是門碰了你的手一下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與這等貨色講理,隻能是自找齷齪,我狠狠剜了他兩眼,轉身走了。

除了屈辱和憤怒,我一無所獲,連燒晚飯的力氣都沒了,窩在沙發裏等丁朝陽回來接我出去吃飯。

6

晚上,丁朝陽帶我去吃韓國石鍋飯,見我連飯菜都懶的嚼了,就心疼地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家閉門造車寫小說吧,實在寫不出來了,還有我。”

我瞥了他一個眼白,他忙笑:“得了,我不該偽裝強大辱沒你,成了吧?”

我笑。心裏,卻在想,他的前妻,若不是在家做全職太太,也就不會遭到那場飛來橫禍了,沒有那場橫禍,她也不會得抑鬱症吧?女人,一旦在經濟上不能獨立,便會自覺地把自己歸屬為男人的附屬品,一旦遭到性侵犯,就會自責不已,好像自己是個沒有盡到職責的貞操守門員,而且,稍微狹隘些的男人,也容易這樣認為。

回家後,丁朝陽在浴缸裏放了好多玫瑰花瓣,讓我躺進去,說要給我做按摩放鬆一下,我閉著眼,腦子裏卻在盤算,今晚,她會不會來按門鈴?

我微微張開眼睛,打量這個在溫柔鄉裏全神貫注的男人,那一刻,我多想變成一隻小小的蟲,鑽進他心裏,看清裏麵究竟藏了什麽秘密。

如我所想,午夜時分,門鈴響了,丁朝陽一個冷丁就坐了起來,我抱著他的胳膊,其實,我的心裏,沒有太多懼怕,因為我越來越相信,他的前妻還活著,午夜按門鈴是她不甘放任我們的幸福繼續下去。

但是,我還是假做害怕的樣子,把頭伏在丁朝陽胸口,因為,我想知道,他的驚慌是不是偽裝出來的,假如他明知午夜門鈴響是前妻故意搗亂,而他,既不想開門麵對,又不想讓我對門外的人過多究竟底細的話,就會裝出驚恐的樣子,讓我相信,門外的,真的是午夜遊魂。

偽裝出來的恐懼不會加劇心跳,我伏在他胸前,隻是想聽他的心跳有沒有加速。

他的心跳得像群小鹿沒頭沒腦亂撞,有濕濕的汗水,浸潤了我的臉,我漸漸莫名。他的恐懼,千真萬確是從心底生出來的。

我套衣服,丁朝陽拉住我:“你要做什麽?”

我按亮燈,拿過他的襯衣,替他張開袖子:“穿上,我要請她進來坐坐。”

“小豌豆,你瘋了?”說著,他猛然跳起來,按滅了頂燈。

我笑:“隻有你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見我要往外走,丁朝陽死死抱住我的腰,不肯讓我去,我隻好說:“我不開門,我去看看她今天穿了什麽衣服。”

丁朝陽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說:不許開門。

我做了個發誓的手勢,他才信了。

門鈴又響了一遍,我趴在貓眼上往外看,這一眼,我的魂魄幾乎要飛了出去,這一次,她從頭到腳都是黑色,長長的裙子罩過了腳麵,臉依然是那麽白,我往外看時,她正對著貓眼,伸出了指甲猩紅的手。

丁朝陽感覺到了我身體的顫抖,拚命往回拉我,我死死把在門上,我到底要看看,她是何方神聖。

她的指甲在貓眼上叩了兩下,就輕輕的狂笑著,轉過身去了,她黑色的長裙一寸一寸地跳出了我的視線………

我幾乎癱軟在丁朝陽懷裏,丁朝陽內心真實的恐慌以及她飄然而去的腳步,使我再也無法相信,她隻是一個心有積怨的活人。

7

接下來的日子,我竭力鎮定,依然是挨家挨戶地拜訪,依然會遇到寂寞的老人、滿眼都是想入非非的形形色色男人,甚至,我執著的按門鈴還曾驚碎了一對苟且男女,當一個男人強做鎮定地開門後卻發現門外站的是陌生的我時,便從驚魂未定轉為勃然大怒,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恨不能抓在手裏,撕成碎片。

話音未落,他就指了我的鼻子,破口大罵,罵的內容與體麵的樣子截然相反,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為自己辯解,隻會連連說對不起,這時,門縫裏露出半張妖媚卻忐忑的臉,我便啞然地笑了,款款說:“先生,我是來拜訪您太太的,那麽,我改天再來。”

他罵到一半的話,就僵住了,愣愣地看著我,喃喃著,就軟了下去,眼裏的憤怒戲劇化地換成了討好。

我笑微微地看著他:“我想和您太太談一下給您買健康保險的事。”

他恍然般地哦了幾聲,飛快地眨了幾下眼,我莞爾:“要不,您把這份單簽了?這樣,我就不必拜訪您太太了。”

男人連連說好的好的。

就這樣,在公寓的36樓走廊裏,我做成了第一單業務,一個看似儒雅卻穿了一隻襪子的男人,用簽一份普通郵件的態度,簽下了自己的健康保險,他甚至都不明白這份保險的受益條例。

我承認,這筆業務簽得有些卑鄙,但,希望他因這件事而明白,任何無故傷害他人的行徑,都會受到懲罰,精神的或物質的。

比如這份業已完成的保單。

我用了一周的時間,掃完了30樓以上的住戶,簽下了三份單,而我真實想要的,卻一無所獲,遇到善談的人,我曾循循誘導地聊起幾年前的那宗失蹤案,有些人壓根就不記得了,有記得的,也很淺了,隻記得樓上有位女子失蹤,尋人啟示曾在電梯裏貼了些許日子。

至於後來,沒有人知道。這是個人與人之間以不探究隱私為美德而將冷漠演繹得無以複加的時代。

一無所獲讓我心下茫然,像一片水麵的落葉,在風裏旋轉不已。

8

丁朝陽要去廣州開春季服裝訂貨會,因不放心我一人在家而極力慫恿我跟他去廣州,我不肯,說像以前一樣,他出差,我回家陪媽媽。

他也就沒再勉強。

去機場送他時,他一再叮囑晚上莫要一個人在家睡,我就笑: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獨自一人在家睡。

他愛憐地拍了拍我的臉,說:“小豌豆,我最愛你。”

我心下一酸,環著他的腰使勁往他懷裏鑽:“我也是。”

他小聲說:“傻丫頭,有人在看我們呢。”

“不怕,讓他們看去,不就是你愛我我愛你嘛。”我撒嬌。心裏,卻在酸酸地想,為什麽他不肯告訴我午夜門外的女子貌似他前妻呢?即使是她是真的鬼魂,也沒必要怕的,又不曾傷害過她,為甚要怕呢?

我的心裏,沒頭沒腦地亂透了。

他不會知道,他說要去廣州開訂貨會時,一個主意就在我心裏悄悄萌生了,是的,我不會一個人在家睡,也不會回家陪媽媽。

走廊到樓梯間的拐角處有個能容一人立身的小空間,裏麵是自來水和冬季供熱管道,按一道沒上鎖的百頁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