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2

突然,他想到了俞光榮,心髒的位置一陣揪揪的疼傳過來,有點窒息,站在街上愣了一會,轉身又回了局裏,徑直去了隊長辦公室。

隊長正在跟幾位同事說著什麽,看樣子是布置任務,見他進來,突然不說了,林建國猜可能是要安排對他家的搜查,也知道這並不是故意要針對他,而是程序。就笑了笑,跟大家打了個招呼,然後問隊長,這事是不是要連俞光榮一起調查?隊長點點頭。林建國說:“我猜就是這樣,我有個想法……“然後就把柯栗的病和俞光榮馬上要捐肝的事說了一遍,問能不能把對俞光榮的停職調查延後到他手術完出院再說?

隊長說他已經跟上麵匯報過了,上麵也是這意思,不管怎麽說,俞光榮也是老刑警了,這點人道主義還是要講的,會把對他的調查延遲到術後出院。林建國點點頭,說:“我跟光榮多年兄弟,我相信他的人品,也不想在這時候給他增加心理負擔,請大家幫幫忙,關於調查這一百萬現金的事,還是先瞞著他,讓他安安心心地給媳婦捐完肝再說。”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跟大家抱了抱拳,轉身出去了。

從局裏出來,林建國知道,現在,他必須馬上回家,把這一切告訴蘇大雲,要不然,等會例行搜查的警察到了,蘇大雲肯定得毛,就攔了一輛出租車。

車一進胡同,就看家門口停了一輛警車,因為林建國是刑警,經常因為有緊急任務警車直接開到胡同口拉上他就走,所以,鄰居們倒也見慣不驚。隻有林建國知道,今天非同尋常,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把蘇大雲安撫住了,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錢,連找都沒讓司機找就往家跑,推門進去,就見一位警察正在向蘇大雲出示搜查證。蘇大雲還一臉雲裏霧裏的,好像這張搜查證不過是林建國的同事為了捉弄她搞的惡作劇,愣了片刻,正要一把奪過來撕,林建國一步闖進來,叫了聲大雲。蘇大雲就給笑得跟雲開霧散霎那的太陽似的,說:“虧你回來了,你這幫同事又想逗我玩呢。”

林建國攬著她的肩,往裏屋去,說大雲你聽我說,他們不是逗你。然後,剪短扼要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又安慰她說,其實就是走個程序。

蘇大雲愣愣地看著他:“要是所有程序都走完了,錢還是沒找到呢?”

林建國也不知道,隻含糊其辭說到時候自有定論吧。

畢竟是同事,警察挺客氣的,在外屋高聲問是不是可以開始了?林建國說可以了,手上使勁按了按蘇大雲的肩,雖沒說什麽,但蘇大雲明白,就是讓她沉住氣,別上火。

蘇大雲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聽著警察裏屋外屋地到處檢查,淚水在眼裏打轉,是啊,多少年了,她和林建國是在公交車上認識的,那會她是公交車售票員,林建國是反扒警察,專門負責她這趟線,她親眼看著他像頭矯健而豹子,把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扒手束手擒來,仰慕得不行了,時間久了,就熟了,經常是林建國一上車,就和她先來個心照不宣的笑,一直一直把她笑成了他的女朋友,後來,林建國調進了刑警隊,她呢,公交車都無人售票了,本來,她可以去考駕照當公交車司機的,可林建國說自己要經常外出執行任務,三天兩頭不著家,開公交車也要三班倒,把林海特一人扔家裏沒人管,往小裏說孩子可憐,往大裏說是對孩子不負責任,再說那幾年林建國的父母還在世,但也體弱多病,家裏真不能沒個頂事的人,她覺得也對,就沒去考駕照,在家當了家庭主婦,忙裏忙外的,也閑不著,因為林建國的關係,街坊鄰居家有點什麽事,都喜歡跑來找她拿主意,好像她是整條胡同的主心骨,這雖讓她很勞碌,但天天都活得美滋滋的。被人信任就是被人送精神大禮包啊,看看那些努力想有點出息出人頭地的人,圖的是什麽?除了金錢之外,還不就是被更多的人認可麽。而這些認可,並不是平白無故來的,都是因為林建國,他是保衛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的警察呀,在大夥兒心裏,還是有些分量的。蘇大雲也常常開玩笑說,林建國就是她的太陽,她就是圍著林建國轉的月亮,她所散發出來的那點光輝,都是拜林建國所賜。林建國就笑,是的,在這之前的蘇大雲,除了和林秋紅不對付的時候顯得有點凶,還是很溫柔的,也賢惠,處事公正識大體。

可不管她怎麽識大體,林建國是她敬仰了二十年的英雄啊,怎麽會淪落為等待洗脫嫌疑的人?

有警察推門進來,蘇大雲拿手背抹了一下眼淚,起身往外走,她不願眼看著警察翻來翻去,那樣的屈辱,就像去超市被保安攔下當眾摸索著搜身。

一出房間門,就見林海特回來了,耳朵上還塞著隨身聽,見家裏站了四五個警察,挺愣的,但也沒當事,以為是林建國的同事,以前也常來,他都習慣了,可很快,他就覺察出了不對,因為他看見了在蘇大雲眼裏打轉的眼淚,看到了林建國的臉是鐵青的,再就是那幾個警察並沒有和往常一樣跟林建國兩口子說說笑笑,而是在到處翻騰,雖然翻騰的不野蠻,但林海特還是感覺出了一樣,就叫了聲爸,問:“這怎麽回事呢?”

林建國說:“別問了,寫你作業去。”

林海特愣愣地地看著每一個人,突然一把揪住一個警察的袖子:“你們幹嘛呢?為什麽要搜我家?“警察直起腰,和顏悅色地笑了笑,說:”海特啊,放學了?“又看看林建國,林建國並沒去接他的眼神,而是把目光挪開了。林海特一把甩來警察的手:“別跟我瞎客套,我問你話呢!”;林建國喝了一聲:“海特,大人的事,你少管,學習去!”林海特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這是我的家,憑什麽我不能管?”“你是未成年人,這個家還是由我說了算!”林建國嗓子高了上去。林海特也不示弱:“爸,你少拿未成年人說事,我跟你說,再過半年我就十八歲了!到底是怎麽了?”

蘇大雲就哭了,說:“海特,你爸停職調查了。”

“為什麽呀!?”林建國居然會被停職調查,在林海特聽來,不亞於有人告訴他天下的烏鴉是白的:“停職調查就要搜我們家啊?”

蘇大雲抽泣著說:“你爸他們弄丟了一筆贓款。”

“懷疑我爸貪汙贓款?”林海特說著,眼睛都紅了,一句話不說,就衝進了廚房,抄起一把菜刀衝出來,帶著忽忽的風聲就架在了一位正在查看沙發底部的警察脖子上:“滾!你們都給我滾,我不許你們欺負我爸!“

菜刀帶著驚懼的冰寒緊貼在警察的脖子上,他嚇得張著嘴巴瞥了一眼林海特,說:“海特,我理解你心情,別衝動,你聽叔叔慢慢跟你說。“林海特眼裏含著悲憤的淚光,說:”我不聽,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說著,一步步逼著警察往門口走。

聽見聲音,林建國從裏屋出來,看著憤怒而稚嫩的金剛一樣的林海特,他的心,一瞬間就老淚縱橫了,可他知道,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就沉下了嗓子,威嚴地說:“海特,把刀放下。“

林海特瞥了他一眼,繼續逼著警察往外走:“讓他們也走!“

林建國也曾年輕過,知道像林海特這年紀的男孩子,脾氣一上來,都是不計後果的愣頭青,硬攔肯定不行,就假意不再嗬斥他了,對被林海特菜刀架脖子上的警察說:“老孫,要不……今天你們就先回去吧。“說著,不動聲色地靠近了林海特,猛地一把掐住了他拿刀的手腕,往後一掰,擰著胳膊就把他擰到了街上,下了他的菜刀,指著他鼻子說:”海特,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你以為我願意讓他們這樣?可是,你知不知道,隻有這樣我才能找回清白!“

林海特梗著脖子,倔強地看著他:“可你明明就不是那種人!”

林建國點點頭:“沒錯,停職調查就是一步步證明我不是那種人!還有!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行為有多危險?你這襲警!你以為警察都吃素的?你以為你一把菜刀能控製了四個警察?我告訴你,要不是因為你是我林建國的兒子,其他三個警察中的隨便一個都可以拔槍崩了你!“

林海特還是倔強地梗著脖子,瞪他。過了一會,幾個警察搜查完畢,讓林建國簽了字,說:“老林,對不住啊。“

林建國笑笑:“都是工作嘛,相互體諒。“擺了擺手,算是道了再見。

就在那個傍晚,整個胡同裏的人都曉得林建國被停職檢查了,大家在胡同裏遇了,還像往常似的打招呼,但眼裏,多少有些詢問,林建國都裝沒看在眼裏,打著哈哈過去了。

林海特雖然也經常頂撞林建國,但這並不意味著林建國在他心目中沒地位,像大多男孩子一樣,對父親的反抗,表達的不是對父親的反感,而是對權威的蔑視和不臣服,而父與子的感情,也是在這種對抗中建立並日益深厚起來的。他沒法接受心目中曾經是英雄的林建國,突然變成了嫌疑犯!那天傍晚,警察走了,雖然搜查過了,但搜得很文明,每一樣東西被扒拉開之後又都恢複原樣了,那個依然是整齊的小家,卻莫名地冷清,蘇大雲也沒做飯,先是坐在沙發上抹眼淚,後來突然問局裏為什麽不對俞光榮進行停職調查,箱子是他先拿到的,要調查也得調查他!

林建國說俞光榮也會調查的,他馬上要手術了,估計要等幾天。然後又說關於他停止調查的事,誰都不許出去說,尤其是不能讓和俞光榮有關的人知道,然後看著林海特,說:“你聽見了沒?”

林海特白了他一眼,沒吭聲。

蘇大雲嘟噥道:“我看十有八九是俞光榮,要不他怎麽突然有錢給柯栗做移植手術。”

林建國一下子就怒了:“蘇大雲,說話要講證據!尤其是這種事。“

林建國這一停職調查,蘇大雲就覺得頭頂上的天好像塌下來了一樣,壓得她都抬不起頭來,一刻也不想頂,說:“證據證據!局裏沒你貪汙贓款的證據也把你停職調查了!“

林建國平時話不多,何況他們一家三口就算在家把天吵下來也吵不出個所以然,索性就不說了,點了一隻煙,默默地抽,其實,當他在局裏看到那張包著磚頭的報紙時,就已明白了個差不多,大腳仔從外麵回他藏身的民居時,當天的報紙還沒出印刷廠呢,他根本就沒機會買,在昆明有機會買當地早報包上磚頭掉包的,隻有他和俞光榮兩個人,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俞光榮掉的包。

林建國挺難受,尤其是想到將來調查清楚了,俞光榮可能要麵臨牢獄之災就難受得心髒裏好像塞了塊石頭。猜到是俞光榮的瞬間,他有點怨氣,但很快,就想通了,俞光榮和他一樣,常年在外執行任務,顧不上老婆孩子,心裏愧疚,柯栗生病後,他也不能留在身邊照顧,隻能眼睜睜看著病魔蠶食柯栗的生命,很多次,說著說著,市局有名的硬漢俞光榮,眼裏閃著淚光。如果贓款是俞光榮掉的包,他也理解,柯栗都生死攸關了,麵對能救命的這一大筆錢,他動了心,也可以理解,許仙因為算計白蛇被白蛇嚇死過去,白蛇都還不計前嫌地冒險盜仙草救他命呢,何況俞光榮是血肉之軀的人!

見林建國不說話,蘇大雲以為自己的話,他聽進去了,又嘟噥說雖說幹屎抹不到人身上,可讓它蹭兩下也挺惡心的,讓他們爺倆在街上吵吵的,估計街坊鄰居也知道了,誰知他們在背後會怎麽說。

林建國掐了煙,冷峻地看著蘇大雲娘倆,突然扯著自己的右耳朵問還記不記得耳稍上半顆黃豆大的缺口是怎麽來的?蘇大雲知道,他又要說當年俞光榮在最危急的關頭,是如何推了他一把,要不然這顆子彈就不是打在耳稍了,而是正中腦門。每次他和俞光榮去外地執行任務,柯栗有什麽事要她去幫忙,她又脫不開身事,林建國就會在電話裏吼這些。見蘇大雲沒理自己的茬,林建國又道:“俞光榮的右手小拇指為什麽打不了彎?還不是為我林建國擋刀被犯罪分子砍的?!要不是他那一擋,我早就被人砍斷大動脈當場飆血死翹翹了!他俞光榮不僅是緝毒英雄還是我林建國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你蘇大雲早成寡婦了,還有你,海特,你早成沒爸的孩子了,現在俞光榮為了救老婆的命,要切掉自己的一塊肝,你們怎麽忍心在這時候去打擾他?這不是普通小手術,是切掉一塊肝啊,你們覺得讓他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上手術台合適嗎?好,就算我林建國停職檢查是被冤枉了,可冤枉上十天半個月死不了人!”

林建國咆哮完,拿手指一一點著蘇大雲和林海特的鼻子:“你,還有你!你們誰要敢在外麵給我露半個字讓俞光榮兩口子知道了,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3

在學校裏,一連幾天,林海特都不搭理俞大風。

俞大風和他說話,他裝沒聽見,中午去學校食堂吃飯,林海特拉著陳小茼大步快走,俞大風就像個被嫌棄的跟屁蟲,亦步亦趨地追在身後邊跑邊喊:“海特,等等,等等我。”

林海特非但沒放慢腳步,反倒走得更快了。陳小茼就說俞大風喊你呢。說著,站下,回頭張望跑得氣喘籲籲的俞大風。林海特不耐,拉起她就走:“等什麽等?他又不是自己找不到食堂。”

陳小茼就不高興了,說:“林海特我發現你這幾天很各色啊。”

林海特說我討厭他。

“他從家偷銀行卡是不對,可他不也是一片好心想幫我們嘛。”陳小茼以為他還在為俞大風偷銀行卡害他被警察帶走的事生氣呢。

其實,根本不是,他是把對俞光榮的氣遷怒到了俞大風身上,覺得俞光榮不仗義,為了救自己的老婆,卻挖了個坑把自己哥們推了下去。可父親因為這被停職調查的事,又不能說給陳小茼知道,其一,是怕陳小茼憋不住,會去質問俞大風,以陳小茼直來直去的脾氣,她真能去問;其二是陳小茼一旦質問了俞大風,這事肯定就得鬧到俞光榮兩口子那兒。到時候,會鬧出什麽故事來,他就不敢想了。雖然他和蘇大雲都深度懷疑俞光榮,覺得贓款的失蹤,跟他有脫不了的幹係,可畢竟也沒抓到他手腕不是?要是真鬧大了,俞光榮不能給柯栗移植肝髒了,或是移植了因為種種原因肝髒沒成活,都是人命關天的事,就算林海特再年少孟浪,再愣頭青,也曉得和性命有關的,都不是小事,所以,除了忍,他隻能忍。

可陳小茼又誤會了他,覺得他小題大做,俞大風雖然因為逞能偷了家裏的銀行卡害他進了派出所,但對他,確實是滿腔的兄弟情份,這樣的是非屈直,他還是拎得清的,除了沒好氣地生氣俞大風蠢,還有些感激,更不會因此而記恨他,隻是,眼下,他沒法對陳小茼解釋,索性,自己徑直走了。去食堂排隊打飯的時候,回頭,看見陳小茼雄赳赳的,表示很生他氣的樣子,故意讓他看出她已經不想理他了,甚至表現得和俞大風關係很好,打了飯,故意和俞大風坐一桌上吃,一邊吃一邊衝他這方向翻白眼,俞大風對陳小茼的故意示好,顯得很是受寵若驚,還特意跑過來,說:“海特,你過來,小茼在那邊.”

林海特知道,俞大風看出他和陳小茼鬧矛盾了,過來叫他,並不是怕他吃醋,而是想討好他。以前也這樣,小情侶麽,年輕氣盛,難免吵嘴。隻要他倆一吵嘴,誰都不理誰了,俞大風就成了兩邊傳話的中間人,大多時候,是林海特主動,讓俞大風捎句比較搞笑也比較感人的話給陳小茼,然後,兩人就重歸於好了。可這一次,林海特不想這麽早和陳小茼和好,因為隻要他父親被停職調查的事不弄個水落石出,他就會看見俞大風就來氣,他又不善於掩藏情緒,一來氣,肯定得表現出來,到時候,陳小茼還得誤會他,數落他。

這種不能解釋的誤會和數落,來自他最愛的陳小茼,隻會讓他更加憤怒,憤怒到恨不能把俞大風拎過來暴打一頓。

林海特鬱鬱地想,或許,這就是愛吧,因為愛陳小茼,他就一點也不舍得惹陳小茼生氣,這麽一想的時候,自己就悄悄笑了。

俞大風像傻子似地看著他:“海特,你笑什麽?“

林海特沒聽見樣,埋頭吃飯。俞大風站在那兒,挺沒趣的,陳小茼看不下去,就喊:“俞大風你再不吃飯就涼了啊。“

俞大風才回去把飯吃了。

一連幾天,林海特和陳小茼不說話,陳小茼好像故意跟他示威似的,不管上學還是放學,都跟俞大風一起走,而俞大風總是賤兮兮地跑過來,說:“老大,你放心好了,你們鬧矛盾這幾天,我替你保護她。“

林海特就覺得後牙槽癢癢的,抽他一大耳光的心都有了。

4

林建國是接到俞光榮的電話才去醫院的。

在醫院調整了幾天,俞光榮的氣色看上去不錯,一見他進門,就站起來,問他帶煙了沒,林建國說帶了。俞光榮拉著他就往外走,說好幾天沒撈著抽煙,都給憋壞了,要出去過兩支癮。

到了院子裏,找了張長椅坐了,俞光榮一口氣抽了三四支煙,不說話,眯著眼,好像真的讓煙給熬壞了似的。

林建國知道,俞光榮叫他來,一定是有話說,但他不開口,他不好問,就和他一起抽著煙看天空。俞光榮點上第四支煙的時候,突然說:“老林,我要是下不了手術台,你幫我多照應著點柯栗和大風。“

聲音很平靜,仿佛他要出趟遠門,十天半個月的回不來,對家裏不放心。林建國聽得心頭一抖,有點疼,說:“老俞你瞎說什麽呢,不就割塊肝麽,現在醫療技術這麽發達,小菜一碟。”

俞光榮沒說話。

林建國說:“你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自己照顧,別指望我。”

以前,他們也經常相互說這樣的話,尤其是進行危險性比較大的抓捕行動之前,都會相互這麽托付一下,然後照對方胸口來一拳:“給我好好活著回來啊,我一個老婆兒子就夠用的了,不想給別人的老婆孩子做牛做馬。”

俞光榮笑笑,說:“人這一輩子,很多事,是不好說的。”

林建國說:“別的事,或許不好說,但就你上手術台這件事,你一定活蹦亂跳上去活蹦亂跳下來。”

俞光榮說但願吧。過了一會,又說:“老林,你覺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林建國心裏又是一咯噔,卻郎朗地大笑:“你俞光榮要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沒好人了。”

俞光榮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微微點了一會頭:“人啊,總有情非得已的時候。”

林建國嗯。

俞光榮突然歪頭看著他:“我看新聞了,大腳仔又抓了?“

林建國嗯,飛快想,俞光榮是不是知道什麽了?

俞光榮又道:“哪天抓著的?“

“大前天。“

“交代口供了?“

“交代了。“

“有沒有新發現?”

林建國搖搖頭:“沒有。”

俞光榮似乎長長地出了口氣:“這個大腳仔,果然名不虛傳,跑得真快。”

林建國說:“可不。”

然後,兩人就那麽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又各自抽了幾支煙,俞光榮突然站起來,說:“明天就上手術台了,可心裏總得不踏實,和你說兩句,就踏實多了。“

林建國也笑,說:“別胡思亂想,趕緊做完手術趕緊好,別讓那些混賬王八蛋們把舒服的日子過久了。”

俞光榮嗯。林建國也起身告辭,走到醫院大門口了,回頭,看見俞光榮還在看著他背影發呆呢,心裏一酸,揮揮手,就走了。

回家後,蘇大雲問他去哪兒了。知道說實話實說蘇大雲又會瞎聯想,就說出去轉了轉。蘇大雲說虧你還有這閑心。幾天了,或許是因為心裏有希望,覺得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林建國所謂的停職接受調查,不過是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蘇大雲不想林建國剛被停止接受調查時那麽歇斯底裏了。其實,林建國知道,俞光榮喊他過去,其實就是想探探底,探探大腳仔有沒有交代那一百萬現金的事,因為他看到了當他說大腳仔沒什麽新口供的時候,俞光榮的眼裏,刷地就閃過了一道叫做喜悅的閃電。

第二天,因為父母手術,俞大風沒去上學,在手術室門口,像隻焦灼的小狗一樣溜達來溜達去,林建國也去了,和他坐著一起等。

俞光榮是第一個被推出手術室的,臉色煞白,但神智很清醒,衝林建國和俞大風還笑了一下,就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兩個小時候,柯栗才被推出來,也進了重症監護室。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俞光榮是供體,原本身體條件比較好,在重症監護室躺兩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去了,林建國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是放了下來。

父母都在重症監護室,也不需要照顧,可俞大風的吃飯,就成了問題。林建國就讓他到自己家,雖然在心裏責怪俞光榮,但一想,他是為了老婆,冒這麽大風險,也算個爺們了,蘇大雲就原諒了他,還熱情洋溢地挽留俞大風晚上也住這兒,又左鄰右舍地叮囑了一遍,讓他們當俞大風的麵別提林建國被停職調查的事。

俞大風要和林海特一起睡,這讓林海特有點煩,可一想俞大風的爸爸很可能一出院就要去坐牢,又覺得他很可憐。

這是蘇大雲悄悄告訴他的,如果這錢真是俞光榮拿的,肯定得坐牢。覺得俞大風可憐,就恨不起來他了,雖然對他沒好氣,但至少是理他了。俞大風好像很受寵若驚,不管上學還是放學,都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

陳小茼還是不搭理林海特。放了學,林海特就騎自行車追她,追上了,把自行車橫她自行車前麵,說:“陳小茼,你不理我影響我學習。”

陳小茼就飯他一白眼,騎著自行車從旁邊繞過去。

林海特就再追上去,說:“陳小茼,我錯了,我不該欺負俞大風。”

陳小茼說:“這還差不多。”

陳小茼最討厭錯了也不道歉的大男子主義。

俞光榮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的那天,隊裏的同事約著一起去醫院看望他,但沒見著林建國,俞光榮就問了一句老林呢?大家嗯嗯啊啊的,好像有些尷尬,但沒人正麵回答。憑這麽多年的刑警職業敏感,俞光榮覺得不對,等大家走了,就想往局裏打個電話問問,可在重症監護室裏待了兩天,沒給手機充電,已經自動關機了,又不便起床,就像等俞大風放學過來,用他手機打電話問問。

這天放了學,林海特和俞大風一起把陳小茼送回家,俞大風說今天他爸出重症監護室,他得過去看看。從陳小茼家回林海特家要路過俞光榮做手術的醫院,本來,林海特可以路過醫院而不入的,直接回家,可不知為什麽,神使鬼差的,就去了。

林海特也來了,俞光榮有點意外,就想從他這兒探聽點消息,又不想讓俞大風聽見,就跟俞大風說想吃橘子,讓他出去買,俞大風就一溜煙地跑出去了。俞光榮也不想問那麽直接,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比如你們功課緊不緊啊,想考個什麽大學啊,林海特都一一答了,俞光榮問到你爸爸媽媽最近忙什麽的時候,林海特吭哧了一下,才說和以前一樣。

俞光榮見問不出什麽,就說:“海特你有沒有手機?”

林海特說有啊。俞光榮說你借我用用。林海特就把手機遞給了他。俞光榮又不想當著林海特的麵打這電話,就隨便找了個借口,讓他去護士辦公室問問他剛做完手術可不可以吃羊肉,說饞羊肉了。

林海特信以為真,就去了。

俞光榮本想直接打給林建國來著,可一轉念,連林海特都沒說什麽,想必林建國也不會跟他說實話,跟同事問,也未必問得出他懷疑的結果,索性就裝做是個陌生人,給隊裏的後勤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說要找林建國。接電話的是管內勤的小姑娘,說林建國早就不上班了。俞光榮就覺得心裏一緊,問為什麽不上班了。小姑娘說被他被停職了啊,接受調查呢。

俞光榮就覺得腦子裏轟得一聲,就好像什麽爆炸了一樣,然後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一樣的生疼生疼,疼得他心髒都蹦到了嗓子眼,好像要從嘴巴吐出來一樣,他下意識地張了一下嘴,大口的鮮血就噴湧而出……

從護士辦公室回來的林海特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傻了,足足愣了三四秒,才大喊醫生護士,然後,他跑過去,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口吐著鮮血的俞光榮,拿起被子甚至脫下校服想給俞光榮堵上那個正往外噴湧著鮮血的傷口,卻又不知該往哪裏堵……

後來,醫生護士劈裏啪啦地跑進來,七手八腳地把俞光榮搬到手推車上推著就往外跑……

當林建國趕到時候,林海特正像個血人似地站在手術室門口,他兩眼發呆,好像被嚇壞了。俞大風也是這會兒回來的,他看著滿病房的鮮血,嚇得手裏的橘子滾了一地,他趕到手術室門口的時候,看到了林建國正質問林海特,怎麽會這樣?

林海特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這是,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和護士陸續出來,他們眼神暗淡,完全沒有拯救生命成功的喜悅。其中一個醫生問林建國剛才患者是不是情緒很激動?林建國看林海特,林海特說我去護士辦公室了,我也不知道。

醫生說病人一定是受了重大刺激,才情緒激動到肝髒創口破裂,並發了凝血障礙,搶救無效去世……

林建國說:“林海特,你還說你不知道?“

林海特說:“我真不知道。“

林建國一把嘴巴就抽到了他臉上,他指著林海特的鼻子說:“林海特,從今往後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林海特也怒了,說:“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麽非說是我?”

林建國一字一頓地說:“就因為你和你媽一直認為我是在替俞光榮背黑鍋!要不是我攔著,你早就來了!你怎麽就這麽等不及呢?我背幾天黑鍋能怎麽著?能死嗎?!你憑什麽就能斷定我這黑鍋是替俞光榮背的?你有證據嗎?!“

俞大風呆呆地看著,慢慢挪過來,站在手術室門口,看著躺在手術台上麵如白紙的俞光榮,又看看林海特:“我爸死了?”

林海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林建國突然大喝:“林海特,你給我跪下!”

俞大風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說:“海特你對我爸幹了什麽?”

林海特也大喝:“我什麽都沒幹!“轉身跑了。

那天傍晚,俞光榮走了。俞大風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他想問林海特,可他沒有回家,手機也在慌亂中被扔在了病房,當他拿著那個血淋淋的手機,站在林建國麵前,問為什麽時,林建國說沒什麽,是林海特犯混。

柯栗要在重症監護室待滿一周才能出來,考慮到肝移植的特殊性,為了避免發生俞光榮一樣的悲劇,大家商量後決定,等柯栗從重症監護室出來,也不告訴她真相,隻告訴她,俞光榮在開胸為她捐肝的過程中,又發現他的肺有問題,但青島沒有做這個手術的條件,就把他直接轉院去北京了。

柯栗也信了,問誰在北京給俞光榮陪床,林建國說是局裏專門派了內勤。柯栗還是將信將疑,要給俞光榮打電話,林建國隻好繼續撒謊騙她,說林建國胸部的血管裏裝了一個特別敏感的小儀器,以後就不能用手機了。柯栗說他一個做刑警的,沒手機怎麽行?林建國快被她各種各樣的問題折磨瘋了,隻好盡量不見她。

被他打了一巴掌,林海特離家出走了,一連兩天沒著家也沒去學校,手機也沒拿,蘇大雲真瘋了,吵得林建國在家呆不住,就一條街一條街得去找林海特。雖然說青島並不是座特別大的城市,但想找一個不想讓你找到的人,還是有相當難度的。

很多時候,林建國覺得他不是找兒子,而是被這個世界放逐了,在流浪。

林海特是第三天現身的,因為太想陳小茼了,就去學校門口等她,兩手插在口袋裏,遠遠看著她騎自行車出來,打了一個呼哨就迎了上去。

因為天不冷,這兩天林海特是在高架橋下度過的,餓了買個麵包,悃了就睡覺,不餓也不悃的時候,就抱著自己的腳,張望這座城市的陳舊街道,如果不是戀著陳小茼,他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讓林建國這輩子都見不著他,讓他悔恨終生。

他是這麽跟陳小茼說的。

陳小茼就哭了,說:“林海特,你覺得這樣做就可以從良心上懲罰你爸爸了嗎?可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的最終結果是毀了你自己的人生?“

林海特就愣了,是啊,一個連像樣的人生都沒有的人,哪兒還有資格奢談什麽愛情?然後,就回家了。

進門的時候,蘇大雲正坐在沙發上抹眼淚,聽見門響,見是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也不說話,抱著他一條胳膊就哭,就好像他是一個小小的嬰兒,被人偷走後又給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