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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陸武,本不可能成為朋友。

因為讀同一所大學同一個係同一個班級睡同一間寢室,我們成了敵人,像水和火,是天然的敵人。陸武不承認。我承認他對我很好,從一開始就是,大有不把我發展成好基友就絕不罷休的架勢,一開始,我懷疑他性取向有問題,嚇得我夜裏睡覺都把自己裹成一隻繭子,過了一段時間,見他身邊鶯鶯燕燕不斷,就曉得沒這方麵危險了,但依然討厭他,非常、特別之討厭,甚至認為他的存在,就是對我的欺壓。

那種欺壓,像酒足飯飽的富家子弟,手持肥碩鮮嫩之巨型龍蝦大肉,一邊喂狗一邊冷笑睥睨著街邊一饑餓乞兒,惡意滿滿。

陸武身材魁梧,帥得一塌糊塗,家裏老子經營著一個龐大的紅木帝國,單是倉庫裏囤積的名貴紅木,就足以碾壓一批靠銀行貸款續命的假土豪。

在高富帥的陸武麵前,我不矮、一般帥,卻是貨真價實的窮神附體。

窮這東西,對青春期的男人,很致命,欲望的荷爾蒙茁壯蓬勃,像因為找不到廁所而憋了十天十夜的翔,好容易找到廁所,卻發現要收費,而你的口袋,比剛剛被打劫過還幹淨,這樣的絕望,怎能不令人憤怒抓狂?所以,憤怒青年大多是貧窮的產物。譬如我。

富貴對貧窮的欺壓,切換到我和陸武之間,就是他天天鶯鶯燕燕,女朋友多得像腐肉上覆蓋了一層蒼蠅,而我,連真誠地向女生借充電寶用一下都會被嘲諷成癩蛤蟆又惦記上天鵝肉了!

蒼天大地王母娘娘!我恨不能剖腹明誌!就算我有不純潔的想法,但也不是隨便一個姑娘就能激發我性幻想的,在異性審美方麵,我也是個有追求的人好不好?!

我和那個自感良好的女生吵了一架。陸武認為我小題大做,不想默認也沒必要當眾跟女孩子理論,男人麽,給女生麵子,是風度。

屁!我是誰?是喜歡研讀心理學的蘇猛!就憑她嫁給大猩猩都不冤枉的容貌,我要跟她講風度,明天她就得造謠我為她得了相思病、犯了花癡、因為追不到她而變態了,這樣的墊腳石,堅決不能當。

陸武勸架的時候,那個剛剛還在四處散播我暗戀她、處心積慮地接近她的女生驚恐地看著我,好像我隨時會把她按倒在地強奸一番,她哭著說我因為追不到她已因愛生恨,一旦她有任何意外發生,都和我脫不了幹係,讓陸武給作證。

陸武說沒問題沒問題,說著,過來和我勾肩搭背,說要請我吃飯,順便好好談談。他這麽說的時候,衝那個長著一張河馬臉的女孩子眨眨眼,意思是請她放心,他會安撫好我,打消我對她的邪念。

這讓我很屈辱。

一直以來,我就討厭陸武拿我當朋友。討厭他說話、討厭他做事方式、還討厭他不知深淺,總想請我吃飯,完全不顧及我作為窮人的自尊。

我甩開陸武的胳膊,讓他滾。

陸武自認為是在為我解圍,可是我的無名火劈頭蓋臉就衝他去了,他很莫名其妙。

我讓他到廁所去灑泡尿照照,他動輒就以我朋友自居的醜惡嘴臉讓我惡心。

陸武問:我哪裏配不上你做朋友了?

我鼻孔衝天說:因為你是塊散發著腐臭氣息的腐肉!

陸武整天把自己倒持得油光水滑香噴噴的,就差掛條橫幅寫上陸武天下第一帥了,我竟然敢說他是塊散發著臭味的腐肉?他惱了!拉開闊背就要跟我幹架。

我也沒跟他客氣,說:陸武你他媽的別仗著家裏有倆臭錢就以為想和誰做朋友誰就得從了你,老子雖然窮,別的沒有,但還有二兩硬骨頭!

陸武撲上來給了我一拳,說:你他媽有病!

沒想到陸武會動手,我沒防備,鼻梁綻開一記沉悶的巨痛後鼻血就稀裏嘩啦地往下流。看著地板上滴滴答答快速聚集的鮮血,我大腦一片空白。顯然,這是陸武第一次打人,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拳頭會有這麽大殺傷力。後來,陸武告訴我,他真嚇壞了,以為把我腦漿都打出來了,架起我就往校醫那兒跑。

至今,我還記得陸武把我架到校醫那兒的德行,曾經的風流倜和瀟灑自如在我洶湧的鼻血麵前**然無存,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醫生,快!救救他,我把他腦漿打出來了。

五十多歲的女校醫漫不經心看了我一眼,說:離打出腦漿還早著呢。然後,吩咐那個胖得像屠夫女兒的護士給我消毒清洗。

胖護士把我拖到旁邊小屋裏,按在消毒池旁,拿酒精和消毒棉把我飽受**的鼻孔好一頓捅,又塞了一團麵紗,露在外麵好長一截,活脫就像插了一節長長的蔥白。陸武笑得前仰後合,見我怒目圓睜,又要跟他幹架,忙舉手投降,表示他並沒嘲笑我的意思,就是覺得我這人比較搞。我不理他,他又癩皮狗似的亦步亦趨上來,說作為賠罪,要請我吃重慶火鍋。我像搞笑的怒目金剛鏗鏘前行,他亦步亦趨地跟在身邊一定要請我吃飯賠罪的樣子很誠懇,說:那麽多人巴結我想跟我做朋友,我都瞧不上,就稀罕你這尿性的,窮得幹淨,硬朗。

我雖然鄙視庸俗,卻脫不了俗,也喜歡被人奉承。沒錢沒權,就剩美德了,可我也知道,窮人的美德,是不值錢的。陸武識貨,認為我又窮又屌的樣子,是難能可貴的美德。所以,我就飄飄然了,像叫囂著不吃嗟來之食的餓漢,吃下了他埋藏在重慶火鍋裏的糖衣炮彈,和他成了哥們,無話不說,偶爾他有泡不到手的美女,我會仗著讀過的幾本心理學書,助紂為虐,把他渡到美女懷裏。

因為以上淵源,陸武總說,雖然我倆是室友,可我們是真正的不打不相識。

以前,他在寢室的時候,我會盡量避開,因為找他的女生多,身單影隻的我不想被他的熱鬧比出酸溜溜的畏縮;現在,我還是會避出去,因為陸武特不要臉,經常當著我的麵把對上一個姑娘說的肉麻話,半個字都不改地克隆給下一個姑娘聽。沒事人一樣看他周而複始地忽悠姑娘,顯得我很沒正義感,很不善良,所以,我還是得避開,好像聽不見他重複利用的情話,我那顆偽善的心,就可得以苟活。

每年寒暑假,陸武都會提前返校,我問為什麽。陸武說受不了父母的狐朋狗友,尤其那些生了女兒的人,一旦認識了他父母,多半會主動攀親家,哪怕女兒才上幼兒園,都恨不能叮囑他別著急結婚,先玩著其他姑娘等著,等他們女兒長大了就給梳洗整齊送來給陸武當新娘。此情此景,常常把陸武嚇得屁滾尿流,覺得自己活脫就是隻金龜,不知什麽時候就給人家釣去圈起來了。隻能和一個姑娘廝混的日子,陸武想都不敢想,說會憋死的。

我和他理論,說愛情是神聖的,排他的,不排他的愛情都是動物到了**期。

他定定看著我,說:你罵我?

我沒說話。說真的,我覺得依著他始亂終棄的德行,根本就配不上愛情。

陸武知道,我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悻悻然說你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有些事,咱倆說不著。

我懶得搭理他,去看推理小說。

陸武自言自語似地說:別以為人類什麽都比動物高級,在愛情方麵,人類還真不如動物,你看,動物到了**期,會找最俊美健壯的異**配,目的是誕下最優秀的後代,這對於一個種族而言,是多麽的負責任,可人類就虛偽貪婪多了,俊美健壯不如錢有用,隻要你有足夠多的錢,哪怕你是癱子都有姑娘撲你。

看看自己,我就知道這是個殘酷的現實,不由悲從中來。但我有知道,我之所以堅決拒絕跟他同流合汙,主要是沒資本。如果我都沒錢請女生喝杯校園咖啡,她們是沒心情欣賞我豐富多彩的靈魂和聖潔的情操的。

所以,男人不耽於情色,通常和情操沒關係,不過是:一沒膽,二沒錢。

沒錢墮落,我就一頭紮進書堆裏,這也是陸武喜歡我的主要原因:不像其他同學,口袋裏裝兩塊錢,就扮富甲一方,在女同學跟前洋相百出。

陸武不知道,我出生於魯西南,是著名的革命老區,家裏窮得很,僅有的一張存折上,數字從沒突破過四位數,這讓我常常為自己居然敢考大學而汗顏,在食堂裏,多看一眼葷菜都覺得自己是個不珍惜父母血汗錢的罪人。我自詡坦誠,不想在陸武跟前扮情操高尚、誌向高遠,就告訴他,隻有窮人才研讀心理學,以免言談舉止被人憎惡,而人對人的大多憎惡,基本是用錢就可以解決的。

陸武瞪眼看著我,樣子很白癡,也好像我身上有種讓他不能理解的可憐,他沒窮過,對窮的理解,停留在何不食肉糜的無知段位,我不能怪他,也沒法跟他說明白窮是種什麽東西,就像夏蟲不可語冰。但他是隻可愛的夏蟲。

每當他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都會在心裏對自己說,他是我哥們,我允許他曉得我可憐,但我不允許他用垂憐的姿態和我交往,這是底線,交往這麽多年,陸武從沒碰過,所以,我沒辦法不珍惜陸武和我的友誼。這就是我和陸武的淵源:本屬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被一所大學,安排進了同一間寢室,發展出了近乎於基情的革命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