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77年6月21日

災難過後,附近居民陸續搬走。

何哲以不可思議的低價買下了研究所旁的別墅。別墅原主人投資的鮑魚養殖池遭到了汙染,血本無歸後他從樓上跳了下去。那陣子,這座城市的自殺率特別高,人們寧願死,也不願一無所有地離開。

從別墅裏能看見海,也能看見長在研究所門口的那棵老槐樹。他認得那棵樹。當時在所裏,要沒日沒夜盯著顯微鏡做實驗,眼睛經常幹澀難受。江良知道了,就命令他時不時抬起頭,對著窗外那些蔥蘢的綠葉看上幾分鍾。

這兩年來,何哲隻需要開開會,審核一下研究報告就可以了,再也沒有那麽拚命過。其他領域的戰爭還在繼續,但是對於“海蜇戰”來說,白熱化抗爭早已過去了。

這些年來,世界十個著名漁場減產30%以上。被捕捉到的海蜇中,還出現了重達350公斤的巨無霸。幾個臨海城市,海水浴場裏被蜇傷的人數年年在上升。

“人家都不願意相信,”何哲給家裏打完匯報近況的電話,忍不住抱怨,“家裏介紹的相親對象死活不同意,懷疑我是搞核彈的,或者被輻射壞了腦子。要不你給我解釋解釋,我們這些研究小海蜇的人怎麽就被安排在了軍隊的研究所?”

“這就是現代戰爭的實質。”江良一臉嚴肅地瞎掰,“不是什麽轟轟轟的核彈,而是那些遊來遊去的小海蜇,東來一隻西來一隻,蜇蜇人、嚇嚇人,破壞破壞旅遊業。何哲同誌,你是站在了保衛人民的第一線。”

他們日複一日地調節著水溫,日複一日地測試著那些實驗用海蜇:要研究怎樣減少繁殖,必須先要知道它們的極限在哪裏。他們研究各種基因型的搭配,培育出的海蜇在繁殖速度上,遠比捕撈回的樣本更為恐怖。當然,為了保險起見,他們也配製出了各種具有針對性的致死劑——那群愚蠢的外國科學家犯的錯誤,沒人想犯第二遍。沙海蜇-M、海月水母-Q、白色霞水母-V……越來越多經過基因變異的水母被發現。

江良有些焦慮,經常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裏。推門進去匯報工作的時候,何哲總能聞到撲麵而來的濃重煙味。“這些該死的海蜇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負責基因定向的同事分析完新一批樣本,誇張地感慨著:“我看是有個海底文明在做它們的堅實後盾吧,這變異速度比我們測試的速度都快三倍!”

江良二話沒說狠敲那人的腦袋,“那正好,把你扔進海底去,把那所謂的文明給拖累死,海蜇軍團就不攻自滅了。”

大家哄笑,繼續各幹各的。何哲緊緊抿起嘴。它們是從哪裏來的?誰也不知道。

誰也不敢猜測。

研究進行到第五年的時候,預算已經花光了。江良一邊繼續覥著臉跟上麵要錢,一邊指示他們,在分析海蜇基因鏈的同時,留心尋找點兒實用的生財途徑。十九號海蜇是第九研究所花半年時間才研製出來的新品種,能夠提純海水中某些稀有元素,並將其積累在體內,方便人們提純利用。這個新品種很快被一家企業看中,投放到了產業鏈中。

簽合同那天,他們得到特批的三箱酒,在研究所的食堂裏笑鬧到很晚,起哄的人把江良架到桌子上,他唱了四首歌才被何哲營救下去。慶祝歸慶祝,第二天他們帶著宿醉,還是照舊一早起來工作,為了答謝“救命之恩”,江良給何哲安排了一項輕鬆的任務——檢測螅狀幼體在不同溫度中的繁殖速度。

這項任務不費腦子,連水溫都是係統自動調節的。就是看看數據,記錄記錄,這事剛上本科的時候何哲就能做得很好。但剛上本科的時候何哲肯定不會明白那些數據意味著什麽。這速度太快了。即便依舊宿醉著,已經有多年科研經驗的何哲依然能夠看出來,這繁殖速度實在太快了,早就突破了自然變異所能達到的極限。

他去主控製室找江良。

影幕牆上,監控數據不斷跳動。江良盯著它們看,紅色光線映在他臉上。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江良依舊一動不動,隻是說:“何哲,你眼鏡度數是不是又高了?”

反手帶好門,何哲走過去,“能得到所長大人的關心,草民不勝榮幸。”

江良淡淡一笑:“視力下降了,就到這兒來看我養眼?”

“我是看數據看太久了,總覺得自己眼睛要花了。”何哲說,“我看不明白。我好像知道了點兒什麽,又好像沒有。”

江良說:“你好像變成了一個哲學家,又好像沒有。這真是偉大的辯證法。”

何哲看了他一眼。江良依舊看著那些跳動的數據,那些不合常理的數據。看他沒有半點兒要坦率承認的意思,何哲隻能把話明白地問出來:“那些海蜇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江良說:“海蜇,海蜇,當然從海裏來的。”

“自然變異不會這麽快,還這麽精準。從洋流方向追溯,我懷疑這些海蜇是從B國來的。”何哲頓了頓,更正了自己的話,“我確定,它們就是從B國來的。”江良突然抬起頭來笑了笑,攬過何哲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何啊,這次就當我還醉著,什麽也沒聽見。你趕緊回去看你的數據去,別整天跑我這兒偷懶。”那意思是,你小子挑撥國際友誼了啊!小心被開除。那意思是,他知道答案,但出於某些原因,他不能說。

第九研究所隱瞞的答案太多了。第九研究所,被人唾罵的五個字。何哲在那裏度過了整整七年,付出了所有的才華與青春。

後來他參加過一些討論會。那些學生總是用年輕人特有的不屑談論著兩年前那起事故,談論那些科學家是多麽平庸無為,在災難發生後又是多麽無計可施。何哲覺得自己想要衝他們尖叫,因為他們都是白癡,談論的都是徹底的謊言。

但他不能說。和之前的許多個夜晚一樣,他隻是麵無表情、目光灼灼地聽著,聽人們談論那毀滅一切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