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4年春節舊事

夏　笳

不知道幾十年後，是否還有人記得古老的詩歌該如何吟唱，我隻知道在剛剛逝去的每一個瞬間裏，家家戶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依舊有滋有味地過著小日子。月光水亮亮的，照得人世間溫潤如洗。

一、抓周

老張的兒子一歲了，依照慣例得操辦一場。

擺酒當然是免不了，親朋好友全都請到，酒席定了三十桌。媳婦有點心痛，說比他倆當初結婚攤子擺得還要大。老張則表示，畢竟是一生才經曆一次的大事，不能夠草率，當初結婚時兩家口袋都緊，這幾年埋頭苦幹，終於攢下些錢，又好不容易得了兒，辦得體麵些，也是給自家掙麵子。再說，人辛苦掙錢到底是為什麽，前半生為自己，後半生不就是為這小東西嗎？將來大把花錢的時候還多著呢。

當天果然來了許多人，送過紅包，入席吃吃喝喝。雖然社會信息化程度越來越高，但紅包裏還是一遝遝貨真價實的鈔票，畢竟老規矩，何況也好看些。老張媳婦專門借了台點鈔機，嘩啦啦一摞刷過去，聲音好聽得很。

終於，大家都入了席，老張便把兒子抱出來，專門給穿了一身紅，眉心還用胭脂點了個紅點。大家都誇孩子生得好，圓頭大腦，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聰明，日後必然龍騰虎躍，前途不可限量。兒子也爭氣，不哭不鬧，很老成地坐在高腳壽星椅子裏麵笑，越發像年畫裏麵的抱魚童子。老張說：“兒子，給各位叔叔阿姨說個吉祥話。”兒子便把粉嘟嘟的兩隻小手抱作一個拳頭，奶聲奶氣地拖長聲音：“呼呼（叔叔）阿姨新年好—哄喜花柴（恭喜發財）—”眾人笑成一團，都誇孩子天資聰慧，老張和媳婦教導有方。

吉時已到，老張忙把機子打開，白花花的光芒從天而降，化作許多圖標，把老張和兒子環繞在中央。老張伸出手去，將一個圖標拖到近旁，兒子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道紅光依次從他五個指尖閃過，驗過指紋，便登錄了他自己的賬號。

首先冒出來一行大紅字，恭祝兒子周歲生日快樂，同時配有動畫視頻，是一群小天使高唱生日快樂歌。曲子唱完後，又出來幾行顏體小字，道：“江南風俗，兒生一期，為製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用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拭兒。”

老張仰頭看著，突然間心裏感慨萬千，兒啊，你的錦繡人生就要從這裏開始了。一旁的媳婦也情不自禁依靠過來，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可惜兒子胎教雖好，畢竟還不認得幾個字，隻管伸出小手揮舞，把好些頁麵跳了過去。文字介紹完畢之後，抓周程序便正式開始。一時間，酒席上的人們都安靜下來。

首先跳出來各種奶粉牌子，花花綠綠琳琅滿目，像天女散花般緩緩落下。老張心知每個牌子都不便宜，又是外國進口，又是純天然零添加，又是含有這個酶那個蛋白，又是促進大腦發育，又是專家推薦，又是這個那個認證，看得人頭皮發麻、兩腿發軟。好在兒子殺伐決斷，伸出小手輕輕一點，被選中的牌子便“叮咚”一聲，落入下方一個古色古香的烏木盒子裏麵。

接著又跳出來其他嬰幼兒食品，助消化，促吸收，抗疾病，補鈣、補鋅、補各種維生素、各種微量元素，提高免疫力，防小兒夜啼……一眨眼的工夫，兒子也都選定了，各色圖標“叮叮咚咚”往下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緊接著選幼兒園，課外興趣小組，兒子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好一陣，最後選了個有點冷門的木雕與篆刻工藝。老張心頭微微一抽，手心裏麵不知不覺滲出熱汗來，忍不住想要伸手攔截，讓兒子重選一遍，媳婦卻暗地裏使勁拽住，湊到耳朵旁邊悄聲說：“又不靠它掙飯吃，還不是玩兒。”老張緩過神來，感激地點點頭，心卻依舊“怦—怦—”跳得厲害。

之後選學前班，小學，小學補習班，初中，初中補習班，高中，高中補習班，接著跳出來一個申請國外大學的選項。老張心頭又是一緊，覺得此路雖好，畢竟花錢更多，並且遠在千裏之外吉凶莫測，所幸兒子並未多看，小手一揮推到旁邊。接著又選大學，選畢業後保研還是工作還是出國，選在哪裏工作，在哪裏落戶口，選房子，選車，選結婚對象，選彩禮，選婚宴酒席，選蜜月旅行地點，選在哪家醫院生小孩，由哪家服務中心上門照看……那之後的事情暫且管不到了，隻剩下哪一年換房子，哪一年換車，去哪裏旅行，去哪一家健身房鍛煉，買哪種儲蓄金，做哪一家航空公司的會員，最後又挑了一家養老院，一處墓地，終於塵埃落定。被挑剩下的那些個圖標兀自安靜一陣，逐漸黯淡下去，像滿天星辰，一顆一顆熄滅了。天花板下麵落下鮮花與七彩紙片，鑼鼓喧天、樂聲高奏，滿屋賓客一起鼓掌喝彩。

半晌，老張終於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渾身大汗淋漓，像剛從熱水池裏撈上來，再看媳婦，早已哭成個淚人兒一般。老張知道女人家情感豐富，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壓低聲說：“這麽大好的日子，你看看你……”

媳婦怪不好意思地抹著眼淚，說：“咱們的兒子呀，你看他，這麽小小個人……”後麵的話又哽住了。

老張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忍不住鼻子裏泛酸，搖著頭說：“這樣多好，省了咱們多少心思。”

一邊說，一邊心裏默默算起賬來。全部這一套下來，不知得是多大一筆數目字，百分之六十頭款由他和媳婦出，分期三十年付清，剩下百分之四十得等兒子將來自己掙，還有兒子的兒子，兒子兒子的兒子……想到未來幾十年都有了奮鬥目標，他又感到一股暖流在全身湧動。

再看兒子，這小東西依舊坐在高腳壽星椅子裏，麵前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麵。他粉白的小臉上紅彤彤的，笑得好像一尊彌勒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