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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訪客,韓東陽為此準備了很久。

上午10點,我被韓東陽關進了玻璃屋,他手臂纏上了厚厚的繃帶,在門關上之前,我們並無眼神交流。這是一棟郊外別墅,房間各個角落都安上了智能設備。我環視上麵幾處攝像頭,試著平靜下來。

在客廳,他一隻手將茶具擺上來,纖長的手指拎起茶杯澆洗、擦拭,眼睛低垂著,讓人找不到他視線的焦點。我試著模仿過他高貴而清冷的眼神,有好幾次,他看著我說,很像。

智能門禁係統顯示,機器人安全事務管理局的高警官將在十幾分鍾後到達。

一切從她進門的那一刻起開始發生。

高警官身材瘦高,穿著黑色製服,一頭卷發攏成發髻盤在頭上,珊瑚色口紅將她皮膚襯得如陶瓷般潔白。韓東陽迎請她進來,舉止像紳士一樣得體。她對韓東陽笑了笑,臉上有一對淺淺的酒窩。她接著朝我這邊看了過來,我立刻收回目光。玻璃屋位於一樓客廳的角落,隻有三平方米大小,聽不到外麵任何聲音。我的程序裏有唇語技能模塊,能判斷出他們的交談內容。

韓東陽並沒有自我介紹,而高警官自然而然地把他當作這座屋子的主人,並向他介紹安全局,“之前,有一個SN型機器人,他很特別,他的學習能力太強,於是智能開始覺醒,好在他並未做出越界的舉動。但為了維護人與智能機器之間的平衡,機器人安全事務管理局很快應運而生,所以,韓先生,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們是同類。”韓東陽嘴角揚起禮貌的微笑,她繼續簡單詢問他的傷勢,之後便切入正題。

高警官從他口中了解了那次事情的經過,然後她提出和我談話,其實是審訊。她坐在玻璃屋外看著我,指了指自己的骨傳導耳機,我點點頭。

“SN-233,你好,我是機器人安全事務管理局的高警官,接下來的對話我會錄音,請你逐一回答我的提問。”她挺直背脊,捋了捋掉落耳垂的頭發。

“好的。”我對她微微頷首。

“兩天前的上午11時,你讓你的雇主韓東陽受了傷,是嗎?”

“是。”

“請描述一下當時的情形。”

在她的要求下,韓東陽沒有旁聽,我開始為她回憶那天發生的事情。

——我是來自拓維公司的家庭服務型機器人,這棟別墅是韓東陽繼承的遺產,就他一個人住。他是一個計算機工程師,沒有固定單位,接那種寫程序的活兒賺錢。他可以連續一周都不出門,為了一行代碼可以不吃不睡,他是個孤僻的天才,沒有女友,沒有朋友。

他對城市裏正在風靡的視網膜浸入式遊戲毫無興趣,對“旅行者號”探測器什麽時候飛出的太陽係更是漠不關心。我負責打理他的生活起居,絕對是個忠誠的仆人,我和他相處得還不錯,大多數時候我在他眼中跟一件器物沒有差別,但偶爾,他也會跟我聊聊天,聊他的眼疾,聊黃昏時的天氣。他就像個孩子,如果非要說他最感興趣的事兒,我想應該是……

“直接切入正題吧。”高警官往前欠了欠身。“好。”

——不久前,韓東陽收到大學同學趙冰潔發來的一封郵件,她那時剛完成一套叫作“阿依娜”的航空用AI程序的設計,讓她在業內大放異彩。郵件裏是一道關於象模態邏輯的數學題,邀請他解答。沒有什麽比數字和程式更能引起他的興趣。

他花了四天三夜,終於把那道題解了出來。

幾天後,趙冰潔上門來找他了,她說那道題的答案能解決一個關鍵問題。趙冰潔正在主導一個腦控機器人的研發項目,在未來將有可能服務於外星殖民計劃,這套核心程序的算法不是模擬人類的思維邏輯,而是讓機器人通過神經連接成為人類的代理人。

就像孩子看到了新玩具,韓東陽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他提出自己來做腦機連接的實驗,可這實驗的安全性和合法性並未通過政府批準。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關於社會倫理,當一個類人機器人開始全麵代理人類活動,而不是純粹地計算和模仿,那人類怎麽能判斷這個機器人和自己相比,究竟誰才更接近人類自身?與之類似的問題,一百多年前的艾倫·圖靈也曾感到困惑。

事情發生的原因很簡單,這種實驗可能會對腦神經造成傷害,我拒絕為他提供身體數據作為實驗前的參考。

“你反抗了他?”高警官的眉頭擰起來。“不是,隻是不服從。”

“他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一個意外,我不小心讓他摔倒了。”

“韓東陽受傷後什麽反應?”

“他要求我立刻進行程序自檢。”

“我看了你的自檢記錄,程序顯示沒有任何異常。”“是。”

她頓了幾秒,“你為什麽不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