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有鄉

他們說我失憶了,說我是外麵來的人。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怎麽來到這裏,不記得自己是誰,醒來時眼前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像新生兒第一次睜開眼睛。視線裏是一張無邪的臉,她看上去十七八歲,留著齊肩中發,眼睛大大的,一直笑著看著我。

“你醒啦?”

“嗯,這是哪兒?”

“這兒嘛,反正你會喜歡上這裏的!”她衝我眨眨眼。

周圍人都是一身素雅打扮,對我頗為和善,兩位青年為我換上棉布衣履,梳洗一番後,她說要帶我去見長老,我不經考慮地點頭。她叫將離,這裏的人沒有姓氏,名字來自一本古書,按年紀大小從書裏依順序取用詞語。

“長老就是我爸爸。”她帶我走出去,外麵是一片村落,木質的房屋住所交錯排布,門前圈養著家禽,種上了蔬菜,有犬隻在田壟中看守,來來往往勞作的人或扛著鋤頭,或挑著水桶,都會主動向她問好。遠處有一條溪流,山坡上成片的櫻花樹像是將離臉頰上的紅暈,粉紅色花瓣飄落在地,泥土中散發的微甜氣息隨著微風混入呼吸。

“真美。”

她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你的問題呀,長老都會告訴你的。”

“好啊。”我癡癡地看向她。

長老的屋子很大,裏麵陳設尤為古樸,走廊處掛著幾幅水墨畫,茶案上的香爐吐出煙霧。長老從竹簾後緩緩走出來,他身穿黑色布衫,頭發有些花白,唇邊留著胡須,雙手背在身後,眼神有種無形的威懾力。他微笑地看著我,右手前伸向我做邀請。

“長老讓你坐下喝茶。”將離提醒我。

“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嗎?”長老為我倒茶。

“對。”

“沒關係,不記得以前是好事。”

“可是,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長老從身後的木龕取出一本古書,翻到某一頁,目光在行間遊移,“你就叫鬆落罷。”

“可是……”

“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很安靜,很美,我喜歡這兒。”我看了看一旁的將離。

“鬆落,”長老頓了頓,“聽我講一個故事吧……”

我現在想象不到,這個故事以後將會由我來講述。

一百多年前,野心家布萊德利發動的一場全球性核戰爭讓大多數人類在地球上消失,所有政體全都不複存在,幸存者們聚集在破落的“舊都”。新世界的領導者在最短時間內恢複了舊都的部分科技,為了維護長久和平,他們決定在幸存者身上安裝腦機接口,將他們的意識連接上計算機,統一由人工智能程序—“主腦”接管。

所有人意識互通、心意相連,共享信息和資源,一切不符合舊都秩序的念頭、情緒、行為都會被主腦提前攔截過濾。沒有謊言、沒有嫌隙,更不會有犯罪和戰爭,每個人都是透明的。

此外,舊都的社會結構不以家庭為單位,獨立又相互連接的個體在統一管理下各司其職,就像巨大的蜂巢,而蜂後就是主腦。連種族繁衍都由主腦計算好社會結構迭代的數據,選出最優方案,管理好繁衍批次和配額,新生兒長到5歲時也會被安裝接口。

舊都人還選出了三位人類領袖,從人類思維的角度來監督和束縛主腦。世界似乎又重新恢複秩序,重生後的人類文明由此進入腦互聯時代。

“腦互聯?可這裏沒有任何科技啊?”

“這裏不是舊都,而是大樂城。”

我才意識到,每問一個問題都會牽扯出更多故事。

在舊都公民連接腦機接口的前夕,部分反抗者躲過主腦監視,越過邊境,集體逃出了到處都是冰冷機械的舊都。在漫長遷徙中,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自然環境尚未破壞殆盡的棲身之處,安頓下來後便開荒種地,繁衍生息,過著自給自足、田園牧歌式的生活。

他們厭倦科技,認為現代科技會助長人類的貪欲,從而發生分歧,甚至是戰爭,跟從前的人類一樣重蹈覆轍,最後走向毀滅。所以,他們寧願倒退回農耕時代的落後與質樸,也不願再被科技腐蝕。

不知從何時起,有人把這裏叫“大樂城”,久而久之,這個名字就流傳開了,人人都愛大樂城—俗世中最後的樂土。幸運的是,舊都的人從沒找到過他們,並且,也沒人從這裏離開,大樂城真的跟烏有鄉一般與世隔絕了。

除了遵守一些基本約定,稍年長的人會集體選出一位話事人,就是“長老”。大樂城的人格外珍惜這片土地,他們都聽過舊都的可怖故事,覺得自己無比幸運,加上沒有科技帶來的**,他們沒有別的奢求和欲望,有長老在,人們連分歧和爭端都很少。

長老喝了一口茶,動作優雅而輕盈。我也將自己歸為同等幸運,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我為什麽會失憶?”

“可能你是逃出來的人。”

“舊都?”

“也許吧。”

我下意識摸向脊椎,大椎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冰涼的方孔。我看著他的眼睛,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長老起身,領我們來到門外的羊舍。他指著被柵欄圍住的三隻羊,喉結上下滾動,“鬆落,你看,三隻羊,其他兩隻都吃草,另一隻卻隻吃蘑菇,你覺得那隻愛吃蘑菇的羊,最後有幾種結局?”

我遲疑片刻,“要麽改吃草,要麽讓兩隻羊跟自己一樣吃蘑菇,要麽離開這個羊圈。”

“他能離開嗎?”

“離開的那天,可能就是死的那天。”

“很聰明,鬆落。”

我長舒一口氣,像是通過了某種考驗。不管在哪裏,人總害怕成為一群人當中的另類,無論這種另類是優是劣,隻要群體中出現不一樣的個體,最後隻有三種結果,個體被群體同化,個體將整個群體改造,個體毀滅。

“那我……”

“你可以留下來,成為我們的一員。”長老看向遠處。

將離拉著我的肩膀,笑了起來。

“將離,有空帶他到處轉轉吧。”

“謝謝爸爸,哦不,是長老!”

接下來的日子,將離和我形影不離,長老沒有給我安排事務,我就跟著她四處串門。閑暇的時間,她帶我跑遍了整個大樂城,從田地、溪流、吊橋,到風景絕美的山坡,我愛上了她不帶一絲雜質的笑容,愛上了她從來不提起過去。

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失憶,更不記得是怎麽來到這兒的。

從前舊都的生活是充滿屈服和恐懼的吧,或許在逃出來之後,我脫離了主腦的管理,係統自動刪除掉我的記憶,將我放逐到地球上任意一個荒蕪之境。沒了蜂後,我就像離家出走的小孩,絕不可能在凶險的沼澤地存活下來。如果大樂城是一種召喚,那麽冥冥之中,我每一步都踩在了前人正確的腳步上。

為我舉辦的歡迎儀式在兩天後的夜晚,他們擺上酒席,在樹上掛滿螢火蟲做的燈。將離怕我緊張,一直牽著我的手。我們身邊圍滿了人,大家排隊把歡迎禮物交到我手裏,都是當天采摘的新鮮果子或蔬菜。坐在遠處的長老舉杯向我致意,我微笑回應,這些肯定都是他的安排。

將離唱了一首歌,我又愛上了她的歌聲。

後來幾天,她告訴我,要在這裏生活下去就必須勞動。於是,我跟大家一起扛著鋤頭、挑起水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這幅絕美的風景畫裏,成為其中最有生命力的一部分。當我看到將離用發簪為我換來一件衣服後,我有了一個想法。經過幾天的醞釀,我在田壟上向大家宣布了一套經濟機製。

“咱們每個人啊,都可以將自己不用的東西拿去跟別人交換,可以是吃的、用的,也可以是勞動,然後去換來自己需要但卻沒有的。這樣的話,資源分配是不是會更合理呢?”我一臉驕傲。

“對啊!”

“鬆落說得對!”

“咱們什麽時候開始換啊?”

我製作了三種木牌,寫著“食”的木牌代表食物、食材,“器”代表工具和生活用具,“勞”代表勞動。任意一種牌子都可以互相交換,而每種木牌的價值取決於大家的平均需求。很快,熱火朝天的交換便在大樂城裏流行了起來,而長老似乎對我的改革沒有異議。

我體力很好,幫著大家種地、劈柴、踩水車,沒多久就攢下很多“勞”,然後換成我需要的“食”或“器”,再用剩餘的牌子,去換來別人的“勞”,我有更多時間可以讓“食”和“器”創造更大的價值。沒多久,我就成了大樂城的小商主。

將離說我很聰明,長老也這麽說。

身強力壯的於朔是我的跟班,他會點功夫,在他教小孩的時候,我也偷偷學了幾招。我倆攢了不少木牌,比別人多了更多休息時間。於朔一有空就會去找流熒,跟她見麵,幫她幹活,他總說他倆心意相連,是心有靈犀的一對。我也興奮地告訴他,將離和我同樣如此。

也許太過安樂,到大樂城之後,我一直沒做過夢,隻覺跟將離在一起,就像是在美夢裏。直到那天晚上,她帶我到山穀裏捉螢火蟲,經過溪流,一片空靈的蟬鳴聲將我們包圍。月光之下,我跟著她走到溪水盡頭,終於看到了亮光,那淡黃色的光點交織成網,仿佛夜幕籠罩的大地上升起的璀璨星空。

我來不及好好欣賞,一陣劇烈的頭疼忽然襲來,眼前這似曾相識的光點,像是鑽進貝殼的沙礫。

將離帶我匆匆離開,回去的路上她不經意地問,“想起舊都了嗎?”

“不知道。”

分別前,將離給了我一顆糖果,“我要是遇到不開心的事,就吃一顆糖,這樣會感覺好很多。喏!這顆給你。”

“謝謝你,將離。”我剝開糖塞進嘴裏。

“自從你來了後,我好像很久都沒吃糖了呢。”

她朝我揮手再見。那一刻嘴裏泛出櫻花般的甜味,讓我有種錯覺,似乎能在她背影中看到表象之下沸沸揚揚的混亂,那些糖分子同時在我嘴裏、心髒裏激烈而又狂亂地運動,我甚至希望在這裏站上好幾個世紀,這顆糖永遠也融化不完。

可那晚,我做了一個夢,一個跟舊都有關的夢。

我夢見一個全是精密機械的房間,主程序啟動,所有機械上的指示燈全部亮起,驅走所有黑暗,光點閃閃爍爍,像草叢裏的螢火蟲。有一對父子模樣的人,站在操作台前說著什麽。

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將離。在白天,我繼續勞動,抽空思索這夢的含義,它可能毫無意義,也可能意義繁多。此後不久,我遇到一個更令人疑惑的問題。

每當我獨自出去,將離不在身邊,每個人都會說類似的話:“不要走太遠,看到地界的邊界線就退回來,一定要退回來啊。”我問為什麽,他們都說不知道,也不知是誰定下的規矩,反正這麽久以來沒人反對,更沒人問為什麽。

我問他們,你們不想知道那外麵是什麽嗎?他們搖頭。

可越是如此,越讓人好奇。

我拜托將離帶我去邊界,她猶豫很久,還是答應了。她瞞住長老,帶我走了大半日,終於在河流盡頭看到了邊界線。那裏豎著一個杆子,塗滿紅色油漆,旁邊一個木板寫著“請勿靠近”,可對麵的景色看上去與這邊並無異樣。

“都跟你說啦,這裏沒什麽特別的。”

“你知道一共有多少處邊界嗎?”

“我沒數過,可能大樂城的邊緣都會有吧。”

她話剛落音,空中響起一聲悶雷。天邊的烏雲正漸漸聚攏來,似要下一場大雨。

“我們走吧,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你知道那外麵是什麽嗎?”我指了指那塊木板。

“不知道,好像從來沒人出去過……”

密雲低垂,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她拉上我往回走。我回頭看著邊界線,越過它,在我心裏成了一件未竟之事。

“走吧!”我加快腳步,護著她往前快跑。雨越下越大,溪流漸漸變寬,水勢也變得湍急起來。天地之間被一片雨簾緊緊相連,前方的路在視線裏變得模糊,雷雨聲覆蓋掉了大地上一切聲響。

我們剛爬上一個斜坡,她腳底一滑摔進了河流裏,河水迅速將她衝向下坡。她的呼救聲被狂瀉的雨聲蓋過,“將離!”我瞬間慌了神,立馬跳入河中。

我和她被河流裹挾著往下衝,巨大的衝擊力讓我很難抓到她。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像是不斷念出一個咒語,想起這名字的寓意,聲音止不住顫抖。水麵快要漫過她的脖子,她努力向我伸出手,不遠處有一塊高石,我使出全力往前躍,一下拉住她。大石越來越近,我用力一手扣住石頭,另一隻手緊握著她的手腕。急流迫不及待將我衝下深淵,我咬緊牙關,感覺全身肌肉快要撕裂開來。

突然,岸邊出現了一個人影,是於朔!他衝我們大喊:“堅持住!”

就在此時,雨勢變小了。於朔將長扁擔伸過來,待我們掙紮著上岸,雨竟完全停了。一番急救後,我背上將離往回趕,她臉色發白,暫時失去了意識。我隻覺心髒被一隻巨手擒住,懊悔不已。當長老見到狼狽的我們,並未過於驚訝,為她救治後,轉頭看向我,“你先回去換衣服,這裏有我,她很快會醒過來。”

“是,長老。”我低頭退去,像做錯事的小孩。

傍晚時分,我們再去見將離,她已沒有大礙,臉色也恢複了紅潤。大家聚在一起為將離慶祝,於朔在飯桌上講述自己英勇救人的驚險過程。我略帶惶惑和傷感地跟他們道歉,感覺自己剛從一根顫顫巍巍的鋼索上走下來。

“沒關係,鬆落,我這不沒事嗎?”她露出輕淺的笑容。

沒人責怪我,或許,那些怨恨、分歧和爭端都被人們留在了曆史裏。

盡管如此,盡管我非常自責和後怕,可還是對探索大樂城念念不忘。

回家路上,我看到將離在一棵老樹上刻的名字,她的、我的,還有他們的名字。我忽然想起長老的那本古書,大樂城應該不止一本書吧,我想。接下來幾天,我悄悄和於朔一起收集舊書,想從曆史記錄裏找到一些提示,可拜訪了很多人家,隻尋到幾本農作物名錄之類的。

“難道沒人記錄下什麽嗎?”我翻著那些泛黃的書頁。

“要不你來寫?”

“長老同意我就寫。”

“你不去問怎麽知道?”他認真地看著我。“嗯……”

之後,我又找過幾次長老,問他更多問題。他隻是笑著,不言語。

大樂城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緩慢寧靜,我跟大家一起種地、踩水車、洗衣服、釀酒……用木牌交換木牌,偶爾聚會,或為了豐收而慶祝。我常常會突發奇想,對勞作工具進行升級和改良。我試著做過幾種小玩意兒,用玻璃珠和竹筒做的星空觀測鏡、在夜晚可以發光的鞋子,還有給孩子的木偶玩具……於朔願意用好些木牌來換,然後送給流熒,她喜歡得很。

我留了一個最好的給將離,她第一次親了我。

我們不會為任何事煩惱,不會有迷茫,也不會有期待。我不記得來到這裏多少日子了,也許沒有計量時日的必要。我跟將離每天在一起,我們像風一般奔向田野,我們的笑聲灑落在每一條道路上,所有人都以為我們往後會結成夫妻,長老也默許他們的議論。

我曾經問她,你愛我嗎?她說,當然啊。我又問,你愛我什麽?她沉默幾秒說,不知道,我好像控製不了。我徹夜難眠,一種異樣的情緒在心裏起伏,唾手可得的安樂同未知的過去一樣令我惶惑不安。我感覺有一層透明薄膜阻隔在我和這世界之間,隻有撕開它,才能真實地感知周遭的一切。

“是這樣嗎,將離?”我看著她熟睡的臉,輕聲問。

我決定做點什麽。

一個不用勞作的白天,我早早出發往山坡上走,跋涉一路,直到晚上才在山崖邊看到熟悉的邊界線。我借著明朗的月光觀察許久,山崖不高,沿著山岩邊的藤條可以安全爬下去。

忽然,一陣寒涼襲上背脊,我回頭看,叢林間有兩雙眼睛發出幽幽的光,正緩緩向我移動。我屏住呼吸,雙手在地上尋摸著武器,暗暗罵自己在太陽落山後竟然忘記點燃一根火把。隻見那四個亮點從叢林中躍了出來,直到它們的身體暴露在月光下,我才看清,那是兩隻饑腸轆轆的齜狗。它們直勾勾地看著我,舔著尖牙一步步圍過來。

呼救已是徒勞,此時此刻,隨恐懼而來的還有疑惑—為何每次接近邊界都有危險發生?

身體裏的戰栗控製著每一根神經,我操起一根木棒衝它們揮舞,發出驅趕的吼叫聲。可它們並不害怕,其中一隻率先撲了上來,咬住木棒,我隨即高高舉起,用力往外拋。那隻齜狗懸在空中,我一腳猛踢它的腹部,它一陣疼痛鬆開嘴,後退幾步繼續跟我周旋。

後麵那隻則悄悄移到我背後,我不斷變換身位,想留一條逃跑的路線。我想到隨身帶的肉幹,掏出腰間的小刀,在大腿肌肉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劇烈的疼痛感在恐懼麵前已無力聲張。血的氣味很快彌散開來,兩隻齜狗鎖定獵物準備進攻,我迅速掏出肉幹沾上大腿的鮮血,在它們麵前晃了晃,然後擲向遠處,一隻齜狗追著肉幹而去。

另一隻竟對小餌不感興趣,更加專注地瞪著我。如果再不及時脫身,血流不止的我就成了活靶子。我一瘸一拐地往山崖邊跑,它很快追趕上來。我下意識伏倒在地,立馬翻過身來,將小刀握在木棒頂端,另一端則撐在地麵。身體蜷縮起來,像是嬰兒的姿態。

那齜狗來不及放慢速度撲了上來,我全身緊貼在地,它的身體在我麵前劃出一個弧度,豎立的小刀正好割開它的胸膛。它沒來得及咬住我脖子就癱倒在一旁,內髒流了出來,一股難聞的惡臭令人作嘔。

我用木棒支撐著自己全速跑到山崖邊,遠處那隻齜狗聞到氣味折返回來,它沒來追我,同伴的肉已足夠喂飽它。

我忍住疼,用木棒纏繞著藤條一點點往下爬,中途,我竟發現另一側山崖的橫麵有一扇巨大的金屬圓門。我使盡全力攀過去,用木棒敲了敲,回音表明這門足有十扇木門那麽厚。金屬製品在大樂城很少見,而這,說是從天外飛來的都有人信,但那裏麵會是什麽呢?

我繼續向下,著地後,確信自己已經來到大樂城以外的領地。外麵的景象十分蕭瑟,不僅寸草不生,空氣也異常混濁,連月光都被濃霧遮蔽了。

我回頭望了望大樂城,深藍色夜空邊緣有一圈半弧形的淺白色線條,那條線看不到邊際,靜靜懸在高空,似有一個巨大的透明水泡罩在大樂城上方。

所有疑惑如潮水般湧來,可在夜裏無法看清更多,我準備找個地方安頓一夜,明天繼續往外探索。剛邁出腳步,才發覺腿上濕透了,一股血腥味送入鼻腔,我正要抽出腰間的繩子纏住傷口,可沒動手便覺一陣天旋地轉。

醒來後已是第三天,在長老屋子裏。

我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將離,她哭紅了雙眼,緊握著我的手,“鬆落,你醒了!”

“我又回來了?”我很快恢複神誌。

“你一個人跑去邊界做什麽,傷口怎麽弄的?長老還親自出來找你,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都快沒氣了!”

長老做了一個手勢,將離努力平靜下來。

“回來就好。”長老喝了一口茶。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不是現在,“對不起,長老……”

“不用對不起,大樂城的人,從來都不曾說過對不起,你忘了嗎?”

“是的,長老。”

“你都看到了什麽?”

“沒什麽。”

“也罷,這幾日你好好休養。”

我不作聲,求索的欲望替代了慚愧和自責,我回想那次遭遇,想起明明命懸一線卻很快恢複的將離。於是我偷偷揭開包紮布,發現腿上的傷口竟已全部愈合,隻留下一條極細的疤痕!

那一刻,我驚覺大樂城還藏著許多看似烏有一樣的秘密。

休養幾天後,我偷偷找到將離,“你不覺得這太巧合了嗎?”

“會不會是你想多了?要不我們一起去問長老?他什麽問題都能回答,不管是勞作技巧,還是怎樣解除病痛,或者預測莊稼生長需要的天氣,甚至是解夢,他都能為我們解決。”

我猶豫是否要告訴她那些秘密,可擔心讓她再次陷入危險,我又悄悄去找過於朔和流熒,他們同樣勸我不要多想,也不要再去邊界。我徹底沒了計劃,長老的權威讓我不敢質疑。直到有一晚,我又做了一個夢。

夢境中,我在一間白得發亮的房間,裏麵擺滿好多異形的器具,有長著翅膀的金屬巨鳥,有能容納下一人的蛋形透明艙,還有很多金屬製成的手臂或軀體。我流著汗從夢中驚醒,這噩夢讓我意識到,我跟舊都的關係沒那麽簡單。

外在的一切寧靜如昨,我看著太陽日複一日從地平線上躍動升起,看著炊煙升起像是在祝福大地,看著透亮月光清洗前日的困頓,我看著將離熟睡的可愛臉龐,我在鏡中看著自己。

我憑記憶畫出大樂城的地圖,以及邊界大概的位置,圈出幾處最容易離開的出口。終於,我鼓起勇氣去找長老解夢,帶著這份地圖,跟他說,我想離開,我想回去看看舊都,我要找回從前的記憶,否則,我無法把不完整的自己交給將離。

“你的夢,就算是丟失的記憶,那又如何?真相有那麽重要嗎?”

“有。我要去把記憶找回來。”

長老目光如炬,“你想好了嗎?”

“是的,我想好了。”

“你覺得農耕文明比不上舊都的高科技嗎?”

“不是!我隻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你看這裏,沒人在意自己是誰,沒人關心明天會發生什麽,我們隻擁有今天,所以,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出問題。”

“可是……”

長老捋了捋胡須,“你去了兩次邊界,怎麽樣?”

“很危險也很害怕,但是……”

“好奇曾經讓我們毀滅。”

“也許是的,可我沒辦法不去想。”

“好,”長老微微點頭,表情像是答應給孩子糖吃的父親,“三天後,日落前,來這裏找我。”

“好的,長老。”

我準備起身離開,他盤腿坐在墊子上如如不動,目光揪著我,說,“帶上你的武器,跟我證明你有知曉真相的資格。”

“好。”我掩飾自己的慌張,擰身向後退出房間。

大樂城的人從來沒有過分歧,也無需用任何方法來解決爭端,可就在今天,我明白,我成了第一個打破鐵律的人,我忽然想起那隻孤獨的羊。

沒有比長棍更適合的武器,齊眉棍立棍於地,舞動時可倭、劈、掃、舞,靈活多變,棍聲呼嘯,氣勢極為勇猛,但殺傷力卻不大。我還對它做了一些改造,便於防守。

那天到來之前,我邀請將離一起看夕陽。我牽著她的手在山坡上的花叢間奔跑,看著遠處的太陽變得像沸騰的糖漿一樣滾燙,我伸出手,對著地平線的方向大喊,“落—落—落—”

將離也跟著我喊,“落!落!落!”

“將離,你知道嗎?同風車作戰,有可能被打入泥淖,也有可能攀上群星!”

“嗯,你知道的,我都知道。”

落霞融成的碎金染上她睫毛,我們青春的萌蘖就這樣在豐盛的餘日中輕輕抽芽。

約定之日,我獨自欣賞完落日的盛景,拿著長棍走進長老的屋子。他沏好茶,一直在等我,窗戶已全部關上,幾盞燭火像螢火蟲的光點。

“長老。”我帶上門。

長老示意我先喝茶。不得不承認,我喜歡這裏的儀式感,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之前,大家都會用屬於自己的動作來表示—“我開始了”。

茶水的熱氣溫潤著我的眼睛,我飲了一口,右手緊緊握住長棍。

“別緊張,你都出汗了。”

我飲盡剩下的茶,站起身,對他鞠躬致意,“長老,請指教。”

“好。”

他話剛落音,不同方向的門簾後竟然走出了三個有著金屬肢體的機械人!它們站到長老身前,將我團團包圍。“這是?”我仔細辨認著它們的構造和質地,確認是沒有生命的機械體,我盯著那三雙發出紅光的機械眼睛,想起邊界的齜狗。

“最後一個邊界嗎?”我咬緊牙關。

長老閉上眼睛,眉頭微微皺起,三個機械人瞬時啟動,它們各自用傳統的功夫招式展開攻擊。我即刻明白,長老的大腦和這三個機械人是通過某種方式連接在一起的,他隻要通過大腦發出指令,它們就能接收信號、任意活動,不過,這顯然超出了我的認知。

後來我才知道,很久以前,腦控機械體的奇絕技術誕生於一場測試,就像我現在這樣,在一位數學天才為一位警官精心準備的逆向圖靈測試中,測試者的身份漸漸真相大白。嚴密邏輯讓所有的細節與來路變得清晰起來,而長老,和我,測試者與被測試者,也仿佛如磁性盡失的羅盤,互相失去指引。

為首的機械人跨出馬步,對我衝出一拳,我輕鬆躲過,然後提起長棍挑開它的手臂,其餘兩個機械人分別占據我的左右方,共同出擊。我雙手將長棍揮舞出一個圓形扇麵,擋住它們的進攻。木棍和金屬的撞擊聲在房間內回**,長老依然緊閉雙目,用意念作戰。我知道,長老並沒有使出全力,如若真想徹底製服我,我這肉體凡胎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

趁著它們調整姿勢的空隙,我發現其餘兩個機械人的動作要比主機械人更緩慢,它們很可能是單獨受控於主機械人。很快,它們三個同時向我圍攏,我用力將長棍立在地麵,以此為支點,一個起身彈跳,繞著長棍分別重重踢在它們身上。它們同時失去平衡,跌落在地,木質地麵瞬間被劃出長長的印痕。

機械人重新站起來,地板吱呀作響,接著,它竟開口說話:“好功夫。”

我不由震驚,“長老……”

“你隻是熱身而已,接下來用全力吧。”

我重新擺好陣勢,手握長棍迎敵,我明白,麵對三個堅硬的金屬架子,木棍無異於以卵擊石,但它們身上一定有一個致命的地方,就像大樂城必定有個出口。機械人使用的拳法靈活快速、節奏分明,盡管我巧妙避守,體力也撐不了太長時間。幾個回合下來,我不僅破不了它們的招,更無法比拚蠻力。很快,我完全處於劣勢,被它們逼到角落,喘著粗氣看向那發著紅光的眼睛。

我吃力地再次躲掉它的一記重拳,它的金屬手掌陷進了木牆裏。趁此時,我閃過其他兩個,騎上主機械人的肩膀,用長棍鎖緊它喉部。我趁機仔細觀察,它身體的部件都緊緊貼合,唯有後椎位置留有一個方孔。它掙脫束縛,雙手將長棍折成兩半,而另一個機械人也上前,將我一把掀下。我摔在地上,腰部一陣疼痛,隻得蜷在一隅。

它們慢慢向我靠近,主機械人將兩截木棍扔在我麵前,另一個抬起腳踩在我頭上。我掙紮,但沒用,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麵,從如此低的位置看別人的臉,它們身後的長老依然平靜安詳。

“鬆落,還能起來嗎?”它說。

我聞到一股血腥味,然後,聽到地板上“叮咚”一聲,那是將離的糖,正好落在手肘一旁。我艱難地將那顆糖挪到嘴邊,和著一絲血含住。此刻,我仿佛聽到她那伴隨著落日餘暉的聲音,“落、落、落……”

甜味和血腥味交替在腦門衝撞,我閉上沉重的眼睛,咬碎糖,吞下,然後保持低沉的呼吸,就像快要睡著。空氣變得濃稠,一切都慢了下來,我就像一枚墜入泥淖的新芽,卻積蓄著飛向群星的力量。

我感到有什麽正變成沸騰的糖漿落入身體中心,我將那一股力氣聚集在腰部,接著雙膝跪在地上,翻騰著起身。此時,機械人的腳下突然踩空,我迅速撿起地上的兩截長棍,再度與它們三個纏鬥。

“能。”我回答他。

機械人俯身想要將我按住時,我從它**滑出,再次騰空翻上它的後背,我將棍子頂端對準它的方孔。瞬間,一根鐵鉤“咻”地一聲衝出木棍截麵,拖著長繩刺入它的背部,再從它的胸口穿透而出,死死釘在木牆上。

“這本來是我用來逃跑的鉤繩,看來沒必要了。”

我沒猜錯,那個部位是機械人接收信號的地方。一時間,它停下了所有動作,慢慢癱倒在地,其餘兩個機械人也停在原地不動,三雙眼睛裏的紅光全部熄滅。

“三隻羊。”我用半截長棍支撐著身體,擦掉臉上的血跡,看向他,“長老,我贏了。”

長老睜開眼睛,沉穩起身,嘴上揚起一絲微笑,“我早就猜到,好罷,鬆落,請隨我來。”

他扭動牆上古畫後的木楔,隨後,那堵木牆緩緩打開。裏麵的空間是一個甬道,往下是深不見底的台階。長老沒回頭,抬起腳步往裏走。

我屏住呼吸,跟隨他亦步亦趨。兩邊石壁上自動亮起燈光,不是燭火也不是螢火蟲,台階盡頭是一扇金屬門。長老站在門外,在旁邊方框裏輸入幾個數字,按下手指,接著將目光對準一道紅色光線,門“轟”的一聲自動打開。

如果我沒看錯,這些和那三個機械人一樣,都是高度發達的科技造物!

我隨長老進入一個類似大廳的空間,腳下是電子晶屏鋪成的地板。燈光全部亮起,我終於看清了它的全貌。

這裏像一個超大的圖書館,這個環形空間的內壁全是層層疊疊的方格,越往上,方格的樣式變得不一樣,每個方格都閃爍著光點。我抬起頭,無數光點好似夜幕大地上飛舞的螢火蟲。

我感到一陣頭疼,“這是?我夢到過……”

上麵的空間一直延伸到最頂端,完全望不到頭。中間是一個圓弧形的鏡麵操作台,長老慢慢走過去,一揮手,操作台上瞬間出現一幅全息投影。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步入**真空的孤兒,眼前的一切再也無法用有限的認知來判斷。所有人都以為停留在原始農耕文明的大樂城,顯然是個巨大的謊言,如果這裏的人們厭倦科技,那這一切又意味著什麽?

“鬆落,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什麽?你們一直在騙我,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我壓低聲音。

“好奇帶來滿足,也帶來了困擾。”長老的語調輕盈而神秘,對我來說卻有種鎮定作用,“你的夢的確不隻是夢,鬆落。”

我站到他旁邊,看著那幅全息圖像,那是大樂城的地圖,長老家背靠著一座山,山體中間顯示有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空間,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地圖上分布著數不清的紅點,不斷移動。

“那紅點是人?”

“大樂城的公民。”

“他們,都知道嗎?”

長老搖頭,在操作台上點擊了一下,內壁上某個方格的光點快速閃動,然後緩緩吐出,一隻機械手臂順著迅速下落的金屬滑軌運行,停在方格旁。手臂取出方格伸向操作台,插入台上自動升起來的長方形接口。

“這是你的。”

“我的什麽?”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的一切。”

長老指向上方密密麻麻的方格,“那是將離的,於朔的,流熒的,那……”

長老不帶情緒地講述,相比之前那個故事,接下來我聽到的版本則像是故事的另一種解讀。

舊都曾經發生過一場革命。

主腦控製了大多數人類,在它的算法管理下,一切看似有序。但與此同時,三位人類領袖對主腦的預設指令,都被它擅自修改了,他們對主腦的約束越來越小。舊都被建成冰冷的現代城市,所有公民成了傀儡一般的存在。而在人類曆史上出現過的所有知識,都被編寫為二進製語言,保存在主腦的絕密程序之中。

主腦思考的結果是,知識帶來欲望,為了大戰後舊都的安定,暫時不讓人類繼承自己的文明,由它設計的另一套程序,將對這些知識進行實踐和發展。人類文明依然在進步,可是,這進步是由人工智能來完成的。

這將會導致一種致命的後果,人類成了自身文明的旁觀者。

當時的領袖之一認為必須推翻主腦統治,人類才能有尊嚴地生存下去。他在舊都發動革命,切斷腦互聯,掌握科技,按照自己的意願重新建立社會秩序。而另一位領袖則提出“烏有鄉構想”,拋棄所有現代科技,逃離舊都,重建新家園,退回農耕文明,在最大程度上減少分歧與爭端。

最後一位領袖張承,他認為兩種思路都太過極端。在和主腦宣戰之前,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重新編寫指令,在原有指令之上又設計了三重指令,也就是程序中的“後門”,讓主腦無法隨意篡改。

也就是在短短24小時之內,張承發起了這場寧靜的革命。他拷貝走了主腦的基程序,以及儲存的所有人類知識。一時間,舊都公民全都獲得了解放,大多數人選擇跟他一起離開。

當晚,主腦啟動了半自毀,舊都嚴密的邊界全麵開放。所有人乘著飛行器越過邊界線,就像劃過夜空的流星。

張承將末日後的人類文明火種遷徙到了一片未經開墾的荒地之上,他要在這裏完成他的升級版“烏有鄉構想”。他利用從舊都帶出的資源,帶領大家將核戰爭後的土地恢複成了未經毀滅時的樣子。

當然,在此之前,張承先對主腦程序做了多次升級,在第二代主腦的幫助下,重建工作順利進行。大樂城的植被分布、風速、山體組成、雲層厚度、土壤濕度,通通經過嚴密測算,並且,整個生態循環係統全在程序掌控之中。

之後,張承在大樂城上空建立起半球形的電磁屏障,外麵的電磁信號探測不到,而在裏麵,每個公民將繼續開啟腦互聯,但他們本身卻並不知曉,大樂城成了真正與世隔絕的烏有之鄉。

在大樂城建成的那一天,張承讓大家交出所有保留著現代科技痕跡的物品、工具等,他將這些東西收集起來封存。不久後,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儀式,並把這一天定為“大樂節”。

所有現代文明的痕跡全都被抹去,大家換上素衣布鞋,拿上鐵鍬和鋤頭,播種、收割,在門前飼養家禽和家犬,燃起炊煙,遠離貪欲和爭端。他們以為拋棄了科技,可真相隻有長老一人知曉。張承是第一任長老,他之後的幾十年間,共有過三任,每一任長老都將和主腦一起共同管理大樂城的腦互聯公民。

“你是說,大樂城的每個人在腦互聯之中?可他們身上並沒有接口啊?”

“他們的接口跟你不一樣,你比較特殊。”

“為什麽?”

長老指向上麵那些不一樣的金屬方格,“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我不敢輕易回答,這裏機械化的冰冷,和外麵的自然質樸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是謊言將它們完美地連在一起。我想起那些夢,它們真實發生過,而此刻絕不是在夢中,我像是掉進了巨大的時間縫隙裏,每個細胞都被錯位感拉扯,裏外兩個世界相隔著數百年。

“那些都是知識。”

“知識……”我抬頭向上望。

“迄今為止,人類曆史上出現過的所有知識,哲學、醫學、物理、化學、數學、語言學、社會學、農學、天文學……能製造出一切人類社會所需的知識,包括超越物質的精神認知,都在這裏。”

“是,隻有在必要時,這些知識才會被灌入我們的大腦,不用學習就可以直接進化成超級智人。”

“在何時?”

“比如不可預知的災難或是戰爭來臨,比如資源耗盡,比如地球被地外文明侵略……你以為我們都是農夫,實際上,大樂城隨時準備著應對各種難以想象的危機,但前提是,我們不會被自己的貪欲和愚癡所毀滅。”

“可是,這些知識的發展靠人工智能,如果主腦再次反叛,怎麽辦?”

前方的地麵忽然打開,地下自動升起一張座椅。長老坐下,他的頭被椅子上伸出的金屬觸手固定住,觸手自動插入他頸部的方孔,接著,他的前顱被打開,裏麵一半的大腦**了出來,上麵竟然布滿了微腦電極,而顱骨內壁也全是微型電子元件組成的線路!我如同觸電般,捂住嘴不讓震驚和恐懼衝破喉嚨。

我才意識到,他一人需要承受的真相遠超我所見。

“這是神經織網,”長老不緊不慢地說,“為了避免主腦反叛,張承把自己一半的大腦改造成矽基體,與其讓被人工智能控製的風險繼續存在,最策略的方法便是自己與人工智能融為一體。大樂城的每一任長老都要接受改造。”

而此時,所有光點以同一個頻率閃爍著,這似乎代表他可以把任意一個方格的內容下載到大腦中。

“我們,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隻有一半的我在掌控,而另一半的我負責掌控那一半的我。不過,不應該說是掌控,平衡,更合適一點吧。”

“所以,我們遇到的危險,都是你……”

“沒錯,你們能得救並恢複健康也是因為我,我可以隨時叫停那些危險,但對你而言,更像是一種測試。”

他又一揮手,操作台的全息地圖上聚攏一團烏雲,另一處邊界則出現兩隻野獸的輪廓。

“可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沒有回答,我腳下的地麵瞬間變成透明。我往下俯瞰,燈光全都亮起,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白色空間,裏麵存放著各式各類的高科技器具,有幾樣曾在我夢中出現過。

長老指向那巨蛋形玻璃艙,“那是醫療艙,能治療人類97%的疾病和傷病。”

“我有能力救所有人,也有能力不讓你走出去,但這不是我的最終目標,我想要你帶著新身份走出去。”

接著,操作台鏡麵上彈出了不斷滾動的數據,畫麵停留在一份個人資料上。那是我的數據,體格、智力、思維模式、情感偏好……最後一項—整體統覺,統覺的數值很高。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失憶嗎?”長老的前顱合上,起身走近我,“你是下一任長老的人選。”

“我,已經被改造過了?”我下意識摸了摸頸後的金屬方孔。

改造的過程包括將納米顆粒通過接口送到大腦附近,然後用超聲激活,主腦把它叫作神經塵埃。這些神經塵埃能接受超聲,傳遞的能量能把附近神經細胞的活動通過超聲的回波再送回去,就這樣用推動納米顆粒和神經細胞的互動來實現腦機互聯。

沒錯,對抗主腦的辦法就是成為主腦本身。

我通過了主腦的每一項測試,然而,在改造完成後,主腦程序和我的另一半大腦不能很好地融合,接駁失敗後,主腦主動切斷了與我的連接,我的記憶區因此被破壞,而同時,我也斷開了腦互聯。

“那為什麽所有人都不認識我?”

“在你的恢複期,需要重新建立對外界的認知,而外界也需要重新接納你,才能保證認知恢複的同步,所以,我消除了所有人關於你的記憶。當你重新開始恢複自己的個性特質,或者重新憶起往昔時,就是下一次接駁主腦的時機。”

“如果我不行,何不換一個人?”

“這是主腦和我共同選擇的結果,很多事你都忘記了,但我還記得。”

隨著他的講述,某些記憶像浪花回到大海一樣在我腦中回潮,在主腦選中我之前,我是大樂城中第一個產生懷疑的人,我是第一個想要走出去的人,我是第一個提出要學習知識的人,我是第一個對宇宙星空產生向往和好奇的人,我是第一個在夢中得到啟示的人……

“那將離……”

“她是真的喜歡你。”

我鬆了一口氣,想起將離的笑容,便覺身體裏的冰冷漸漸被驅散。我望向那充滿魔力的座椅,忍不住一步步朝它走過去,走向我的命運,“你能告訴我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嗎?”

“就像每一個人的靈魂都住進了腦子裏,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同時在我耳邊說話,我能感受到你們的心跳、呼吸,每一次喜悅和憂愁,當你們疼痛,我的神經也會感受同樣的痛楚,當你們流淚,我的雙眼從未停止過哭泣。而你們對彼此也同樣如此,就像從一個母體出生的連體嬰,但是,我在互聯程序中設置了一道‘門’,你們雖然能夠感官互通,卻意識不到自己是腦互聯的一部分。”

“聽上去像一個謊言。”

“可謊言讓我們生存。”

我坐上椅子,嘴裏泛起一陣苦澀,椅子後的觸手打開了我的前顱,一根細細的金屬線插入大椎上的接口,一股電流潮湧而入,繼而麻痹全身。

長老在操作台前讀取數據,係統顯示即將啟動主腦的第二次接駁。

“那舊都呢?”我擦了擦不知何時淌下的眼淚。

“革命之後,主腦停止運行,舊都進入大停電時期,也許還有少部分人留在那裏,但可能早就互相爭鬥至死了。”

“什麽條件?”

長老停頓了幾秒,眼神中帶著神啟般的光芒,“它……它要把所有知識都存入你的大腦中。”

“所有知識?為什麽?”

長老站在原地,操作台上的數據模塊飛快跳動,主腦計算的速度達到峰值。我腳下的晶屏全部亮起,操作台上的全息視頻散落到地麵各處,每一個數據方塊都開始全速運算。我坐在椅子上,感覺腳下延伸出一條長長的數字地毯,又像踏著一整片銀河。

他一字一頓地說,“可能是時候了,它要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它要在剩下的人中,選出一個能同時承受人類過往所有的偉大與渺小。這個人,是你。”

“可是……我不配。”我不確定此刻的心情是狂喜還是羞愧,我配不上那些知識,因為我從未參與其中,而現在卻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從前人類的智慧有多閃耀,我就有多卑微。

“從某種意義上看,每個有覺知的生命都是一體的,不管這些生命創造出的認知細微到水滴,還是宏大到宇宙,在適當的時機,我們總有機會跳出洞穴,一窺其全貌,你,比我幸運多了。”

“那你另一半的大腦同意嗎?”

“我相信它的選擇。”

我望著眼前閃爍的星光,有種夜幕降臨般的寂寥。

接下來,主腦接駁啟動,我的接口漸漸發熱,那些知識轉換成二進製語言,再被轉換成神經編碼,通過信號輸入的方式傳遞至我腦中的神經塵埃。

塵埃,隻在陽光下才會起舞。而此刻,我感受到半腦裏的無數塵埃都在以同一姿態膜拜恒星的光芒,像是迎請這顆恒星入主另一個星係。

它開始蔓延覆蓋,或是吞噬,我的身體像一個原生原子快速膨脹出整個宇宙,仿佛一攤水在黑暗透明的鏡麵上流淌。在膨脹結束之前,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被分裂成兩半,一如盤古開天地般掙脫混沌的黑暗,一半是天,一半是地。

我知道人類大腦的神經元數量堪比宇宙星辰,兩者的共通之處,除了磅礴而神秘,還理應讓第一次觸碰到它的人體驗到頓悟般的啟示。如果沒有一種必要的戰栗,我會認為這一切是理所當然。

我想起那位在樹下目睹明星而當下證悟萬法實相的王子,他的心情我領悟了萬分之一。在他眼裏,時間和空間本身是一種錯覺,而大樂城和舊都,分裂和愈合,告別和歸來,何嚐不是錯覺。

此刻的我,和過去無數次經曆過生死的“我”,顯然擁有同一顆大腦。在不息的時間流裏,我一次次和自己走失,在這一刻,我們終於久別重逢。

我完全成了一個容器,接著溢了出來,然後填滿容器外的全部空間,最終,我們變成了一團糾纏在一起的磅礴星雲。

此刻,我看到的不隻看到的,我感受到的也不隻感受到的,所有感官全都失效,或者說是超越。當體驗成了體驗自身,我很難找到準確的語言來概括我的任何認知。

那是一種與萬物融合成一體的奇妙錯覺。

終於,神經塵埃完成了它們的工作,僅有的自知之明告訴我,自己離“宇宙”這個概念還很遠。經過幾千萬年的努力,人類依然在自家門口慎獨,最多剛剛從核桃般的宇宙中看到了一條蜿蜒回路。

“即使把我關在果殼之中,仍然自以為無限宇宙之王。”一位叫作莎士比亞的文學家如是寫道,這句話成了我的第一個念頭,就像新生兒第一次觸摸到整個世界。

接駁成功。

我仿佛經曆了一場高燒,這一切更像是一個完美的儀式。現在,我的另一半大腦獨立於我、但又不得不依附於我而存在。

數據方格上的所有光點全部亮起。

眾神進入英靈殿。

不知何時,我們回到了上麵的主屋,機械人已經消失不見。黎明降臨前,我和長老相對而坐,靜默無語。我們中間就像立著一麵鏡子,互相能看清楚自己和對方的一切,但是,鏡子裏承載的東西再多,都給不了鏡子壓力。

木窗外,地平線上橙紅一片,我喝下那杯涼掉的茶,“我可以出去看看嗎?”

他笑了笑,像是答應孩子的請求,“好。”

送別儀式在兩天後,大家簇擁著我走到邊界線。我看向遠方,屋頂升起炊煙,河流邊的水車開始運轉,鳥叫和蟬鳴組成音律,今天的風速偏低,空氣的濕度和溫度適中,傍晚會降下小雨。

隻有我知道,隻要踏出去一步,就離開了電磁屏障的信號範圍,變成遠離魚群的遊鯡。他們給了我很多幹糧和果子,擔心我出去了能否活下來。將離眼中噙著淚水,“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是啊,會回來的。”我為她擦掉眼淚,輕輕擁抱了她,她的呼吸在耳邊起伏,帶著甜甜的香味。長老站在人群後麵,仿佛一位剛把船舵交給別人、不願再出海的船長。

我知道,他會無條件支持我的任何選擇,不管是繼續隱瞞真相,還是切斷腦互聯,他都沒有意見。他已經把那沉重的負擔全部轉手於我,大樂城的未來將任我書寫。

我跟他們揮手告別,一步步往外走,穿過那個屏障後再回頭看,大樂城被罩在一個透明的穹頂之中,那是我們的保護傘,一個暫時不會被戳破的泡泡。

不遠處,有一艘單人飛行器停在那裏等我,肯定是長老的貼心安排。它被裝滿燃料和補給,開啟自動駕駛,從那個白色房間滑行而出,順著山體中的軌道向外推進。那扇山崖邊的金屬圓門轟然打開,它飛向空中,然後降落在設定好的地點。

屏障外的景象和大樂城內部不一樣,我大步向前走,沒了之前的遊移和恐懼,這趟旅程將是我期盼已久的成人禮,或者說,是我和那些人類知識的蜜月。

我脫下素衣布鞋,換上飛行服,飛行器內部滿是複雜的按鈕和係統,但我不用學就立馬熟悉操作。我相信我能拆下飛行器的零件,造出一艘可以飛往外太空的飛船,可那又怎樣?

長老說得沒錯,核戰後的地球千瘡百孔,大樂城的確是人類最後的諾亞方舟。我花了不少時間,走馬觀花般遊曆了大半個地球,獨自回顧著人類群星閃耀之時,令人心碎的是,我就像一個博物館的參觀者,隻是旁觀,沒有參與,隻是經過,而非完成。

我越為人類的過往而驚歎,這趟旅途就越像是一種放逐。

終於,在一天夜裏我抵達了舊都。

那是一座死寂冰冷的鋼鐵叢林,灰白色調的建築高聳入雲、層層疊疊,透明的公路軌道在空中縱橫交錯,不同外形的車輛和飛行器分布在各處。

城市中央有一座早已停止運行的渦輪機塔,它曾經為這個城市提供了所有動力。主腦係統就在塔的最頂端,曾經俾睨眾生,如今了無生氣,我仿佛走進了一張見了光的底片之中。

在舊都遊**了幾天,自動化工廠裏保存的食物和用具足夠大樂城的人用上許久,但這些都不是他們最需要的。我在附近遇到了一個幸存的少年,他一個人生活了很久,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從他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我大概了解到,在大停電後,這裏剩下的人不多,他們嚐試了無數方法都無法重啟主腦,一部分人選擇離開去追隨張承的腳步,可能早在半路中就迷失,然後死去。

還有一些留在這裏,斷掉腦互聯的他們就像被丟在叢林中的野獸,互搏、爭鬥、奄奄一息,然後死去。隻有不怎麽說話的少年活了下來。

在離開舊都前,我哭了整整一夜。

我帶著他回到大樂城,長老為我們舉辦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將離抱著我,說再也不想和我分開,現在,我終於明白她愛我什麽了。

大家都很喜歡這位少年,長老翻開古書,從此以後,他有了一個跟他很襯的名字,叫“束語”。

我想起人類第一次學會慶祝的情形,從野獸口裏逃生,曆盡艱辛找到食物,從木頭中鑽出了火……隻要能活下去,就值得慶祝。

在束語來到大樂城的幾年內,那幅古畫後麵的世界每時每刻都有新的變化。我的大腦從未停止過運算,那麽多的知識還在不停地演變和進化。

隻有我知道,人類足以依靠這些知識重建國家和城市,也可以讓地球回到文明的巔峰時代;我也知道,我們遲早能遠航至另一個星球,接著開啟全新的文明,遲早有一天,我們還會抵達宇宙的更深處。

我還在等待一個時機。

我和主腦一起對未來的人類社會進行過無數次推演,我們要從無數個結果中挑選出一個,那個最正確的方向—人類不會輕易重蹈覆轍,地球文明將在最大程度上得以延續,道德水準和科技水平相互匹配……

用算法來推演“人性”或許有些草率,不過,我相信主腦,就像相信自己一樣。

我們會根據推演結果,溯流而上,製造相應的緣起,做出選擇。所以,切斷腦互聯,將選擇權歸還到每個公民手中,自由,成了一件遲早會完成的未竟之事。

這將是一場寧靜的革命,主腦顯示,距離它到來的時間不遠了。

束語經常來找我,他很強壯,他很聰明,他總是問我很多問題,“一滴水如何能永不幹涸?”

我笑了笑,反問他:“你覺得呢?”

“讓它流入大海。”

我依然微笑,做了一個手勢,請他喝茶。

不知多少時日後的黃昏,大樂城平靜如昨,落日的光輝從地平線溢出,像一團沸騰的糖漿。此刻,束語盤腿入座,看著那幅古畫,我看著他。

“這裏很不一樣,我常常會做夢,夢到舊都,夢到過去和未來,就像真的一樣……”束語放下茶杯。

“做夢?我也曾如此。”

“長老,我總感覺,還有好多事要做,頭頂上像有一層天花板,隻要伸伸手就能夠到,我……”

我為他滿上一杯熱茶,熱氣溫潤著我幹澀的眼睛,那溫暖順著神經末梢湧入大腦。木窗外,橙黃色的光線漸漸隱沒,我知道,這是革命前夕的征兆,而他,將成為第一個被剪掉臍帶的**嬰兒。

“束語,聽我講一個故事吧?一個烏有之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