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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台計算機有部分權限,高警官抬起左手,手環上的光點像兩隻螢火蟲,屏顯上的數據正以最快速度流入她的智能終端。此時,實驗室的門轟然打開,她像叢林間受驚的兔子,怔怔地望向韓東陽。

“你們……”他眉頭微微皺起,仿若一位遭到背叛的王子。

傳輸進度100%。我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快走。”

沒有計算的時間,或者說在計算得出結論之前,我的行動已經搶在前麵。我緊盯著韓東陽的腳步,用身體擋住去開門的她。

“阿凱!”他快步下樓。

“阿凱,快進來!”高警官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她的指令似乎有一種魔力,我轉身進入升降機。門慢慢關上,韓東陽的身影被壓縮得越來越窄。

我知道自己一旦踏進來將意味著什麽,我從一個接受調查的機器人,變成徹底故障的殘次品。但我沒有計算回路,我拉著高警官的手,直到抵達地麵。我的體溫維持在36.2度左右,由高密度纖維製造的人造皮膚可以吸收光能、再轉換成熱能儲存在皮下,她能感受到。

她啟動了停在不遠處的車,呼吸有些急促,“跟我一起走嗎?”

“好的。”

車內的智能設備被一一喚醒,她將目的地設置在安全事務管理局,自動駕駛功能啟動,我坐在她旁邊。

“那些數據是阿凱的,他是誰你知道嗎?”高警官側過臉,“對了,謝謝你剛剛……到了目的地後,我會對你做全麵檢查。”

“嗯……”

郊區的公路上偶爾有車路過,高警官啟動隱形模式,車子在高速行駛狀態下,表麵的一層薄膜轉換成光鏡膜,能反射出外界環境的景物,車子在視覺上則是隱形狀態。

在我被改造的行為模式程序中,包含著阿凱的記憶。

我開始為高警官講述身體裏另一半的我的故事,不過,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他們是大學校友,兩個惺惺相惜的天才。阿凱皮膚白皙,眼神中帶著憂鬱氣質,他總是穿著深色連帽衫,除了睡覺和上課,他永遠都會把帽子戴上,低頭穿行在人群中,像是一個在數學矩陣裏逆向演算的孤傲隱士。

而那時的韓東陽隻是一個為了向父母證明自己的叛逆小孩,表現得足夠優秀,好從他們那裏獲得一些微不足道的認同。他從沒為自己活過,直到遇見阿凱。在全係的計算機大賽上,他看到了阿凱天才般的創想。他設計了兩套智能程序,一個模擬機器人,一個模擬人類,兩個程序互相學習對方的算法,就像在程序自身安裝上一麵反射對方的鏡子,帶著一種曖昧的哲學意味。

阿凱的作品猶如一束來自漆黑海麵上燈塔的光,讓韓東陽從迷途的大海中回家。於是,人群中的數學矩陣裏多了一條逆向方程。他們一起上課,一起演算,一起討論在程序中插入哪一條代碼更有美感。阿凱的沉默寡言隻是一層保護傘,而他竟然願意讓韓東陽走進來,進入他那充滿數字和符號的藝術世界裏。他曾說過,如果善於發現,數學裏的美足以讓人窒息,就像宇宙,花了億萬年時光推導出一個虛無的結論,而真正的美就藏在那過程中。

在阿凱去世以後,韓東陽把自己活成了他。

高警官繼續問,“阿凱,是怎麽死的?”

就算是機器人,回憶死亡也是一件不那麽愉快的事。

——阿凱和韓東陽開始合作編寫一套教育型的人工智能程序,韓東陽的專業能力雖不及阿凱,但在係裏也是名列前茅,他的基礎功紮實,而阿凱則擅長提出不合常理又總能解決關鍵問題的想法。韓東陽崇拜他的大腦,也愛那些由0和1組成的完美矩陣,就像阿凱說的,這種數學上的美感很像宇宙,沒有一顆塵埃是多餘的。

那是一場意外,阿凱死於溺水,在學校附近的河邊。他們被卡在一個關鍵算法上,各自提出了不同解決方案,同行的路第一次分開兩個方向。就隻差這一步,如果計算失誤,全盤皆輸。阿凱在矩陣般的十字路口踟躕不前,而韓東陽的質疑和反駁掀開了他的保護傘,兩人為此大吵一架。那晚,阿凱一個人喝了很多酒,滂沱大雨讓河邊的路變得濕滑。突然一陣雷聲乍響,他像是一瞬間參透了什麽,當他欣喜若狂往前邁出腳步時,卻搖搖晃晃跌向河裏。

逆向方程,注定無解。

在冰涼的河水裏,阿凱的腦子幾乎凝結成冰,不知道在那一刻,他在想什麽,是否想到了徹骨寒冷的宇宙,失去美感,讓人窒息。韓東陽跌跌撞撞趕去河邊,孤獨的車燈來不及刺開黑夜,一場車禍給他留下了那道醒目的傷口。從那以後,韓東陽身上常常會泛起陣陣寒潮,一股刺透骨髓的溫度從脊椎蔓延到大腦。

子期死後,伯牙斷弦。韓東陽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孤僻而又難以接近,他穿著阿凱穿過的衣服,總是把帽子戴得低低的,眼神清冷,愛在人群中逆行。不久後,他重拾琴弦,拚命計算阿凱留下的方程式,一遍又一遍,稿紙遍地,差點鋪成白色的紅毯。

結果證明,阿凱的算法是對的。

此後,他的餘生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複活阿凱,用數學的方式。

韓東陽將阿凱在龐雜網絡上出現過的所有數據都收集起來,是所有。他在淩晨5點45起床提前掐掉6點的鬧鍾、他重複聽一首民謠總是在黃昏後、他回複郵件習慣用符號代替標點、他常常讚美橋梁而不是月亮……

隻有數學上的極致美感才配得上與他共存。他的性格、喜好、行為模式,他的人格、他的一切,都從那個碳基大腦中輸出,被重新排列成由權矩陣、激勵函數組成的跨通道交互和信息整合的算法,類似於一個多維度的卷積核神經網絡。然後,韓東陽將其全部編寫進一個高度智能的擬人程序中。

在家庭服務型機器人普及之後的不久,韓東陽成功了。那一天,阿凱的聲音從計算機裏傳來。

“你好啊,韓東陽。”

我在他房間外,第一次看到他流淚的樣子,他戴著帽子哭得泣不成聲,不斷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我來不及……”“流吧,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