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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盛大的儀式始於淩晨。日出之前,夜幕承擔了隱喻的職責。

我們再次聚集在蓮花巨塔下,大腦各區的壁壘全部打通,無數束腦電波匯聚在巨塔的藍焰中心,以光速向外飛射,接著展開各自的獨立信道,宛若一顆正在爆發的超新星,將攜帶無限信息的原生原子撒向宇宙深處。

澳大利亞、日本、法國、希臘、尼泊爾……失語者靜默地站立,微閉著雙眼,仰起頭像是迎接快要落空的吻。我們調節腦電波傳輸接口,接收由風語者作為信使傳來的消息。恒溫層飄滿了躍動的磁場,我們像無數興奮的高能電子,在整個宇宙空間裏橫衝直撞。

通感單元變成分形幾何式的矩陣結構,像城牆上的烽火,被逐一點亮,每一根帶電神經元將信號傳遞,如細胞分裂,如宇宙膨脹。似乎冥冥之中有雙巨手,撥動了宇宙中心的琴弦,音波**漾開去,光速躍遷到我們麵前,讓乍泄的覺醒之流衝垮名叫“自我”的堤壩。

世界不過是地與水與火與風的容器,我們也一樣。但最終,這晦澀的容器不是我,能被定義的不是我,我也不是我。他們是我,他們每個人都是我,而我也同樣是他們。我們的人生似乎都在等待這頓悟的時刻。

此時,我們的左右腦被雕琢成曼陀羅壇城的彩色沙畫,自由而莊嚴。我們可以進到右腦意識裏,身體則成了意識的單人囚房,此時的我們成功越獄,由五千兆個精妙細胞組成的生命體與萬物合為一體,我們時刻能見到宇宙與自身能量產生的生動、和諧的運作。

我們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範圍,它是浩瀚的,如果再把這個巨大的自己,壓縮回小小的身體裏,我們會窒息。

每個失語者都能隨時進入這個空間,成為彼此思維的觸角,憑借地與水與火與風,超越物理空間而即時感知對方生命的律動,像媽媽和我的心靈感應一樣。當然,我們也可以隨時進入左腦意識,重新變回獨立個體,在需要時樹立起邊界,不再與周圍世界發生微妙聯係。在任何時間、地點,我們都有能力去選擇,這一刻我們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安靜許久,數千公裏外,一個風語者男孩傳來一句話:“我們,現在是什麽?”

有人回答:“場。”

當我睜開眼,又有風起,細而涼,像夢的柔,像蒙麵的羞。一種覺空**的智識如海潮拍打在胸口,心裏住著的那隻細嗅薔薇的猛虎,也從無處棲息的虛空,降落在這片覺性大海之上。

各個通感單元最終形成一個場,統一的思維場。

接下來是一場盛宴。無數條思維波在各自信道中穿梭,交流悄無聲息,我們一秒之內得同時處理上萬條信息。問候、分享、感歎,我們作為聯合體,馳騁在星際間的超光速航道上。

有個棕色皮膚的混血少女說:“曾經有位偉大的中國科幻作家把宇宙比作一位癱瘓的病人,而現在,他的一根手指頭已經有知覺了!”

幾萬人對她的觀點表示讚同。

“或許有一天,這個病人會痊愈呢。”我說。

“終於,自由了。”阿凱把側臉留給我,嘴角揚起弧度。

是啊,自由。用彼此的眼睛去看、耳朵去聽,用同一個意識去感受,同一種頻率產生共鳴,沒人想到我們可以這麽做。

從前,我們隻是路過萬物,像一陣風吹過,萬物對我們緘默,仿佛有種默契,視我們半是恥辱,半是難以言喻的希望。那個老造物主曾緩緩張嘴,問我們,痛不痛?我們站直了身子,拍著胸脯說,不痛。而現在,我想起一句話—“我與世界相遇,我自與世界相識,我自不辱使命,使我與眾生相聚。”

“接下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陳以然在風裏的語氣像極了高維,我想起了她,三十萬失語者都想起了她,我們的心髒同時微微抽搐。

在跳回左腦意識之前,所有人給予彼此祝福—願你思如大海。

新時代要來了,思維場將我們對自身的理解引入更深的層次,在繼續探索之前,我們必須同管理中心做最後一次交涉,以整體的身份。並且,我想送給他們的禮物,也準備好了。

全民公投前夜,我切斷了拓維大廈的共享數據庫。聯合國發布公投聲明,秘書長布萊德利的肉臉擠滿了這世界上所有屏幕。在他翻動厚厚的嘴唇之前,視頻傳輸信號瞬間被切斷,所有視訊頻道、流媒體網絡、終端屏幕、個人增強視域全都暗下來。幾秒後,畫麵重新閃動,接著,字母一個個跳動著,伴隨著鼓點的節奏。

R、E、V、O、L、U、T、I、O、N。

革命。是我要給井上由美的答案。

聯合國會場、紐約時代廣場、東京、香港、巴黎……人們在街頭,在客廳沙發上,在喧囂的酒吧中,在前往終點的路上,這個單詞一遍又一遍,在他們眼前躍動。

然後,一張臉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界裏,那是三十萬張失語者的臉拚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每分每秒都在變動的形象,是我們每個人的臉,跟他們慢慢述說。那個聲音經由程序精準調校,聽上去像一個天使。

後來,他們把今天的話稱為《失語者宣言》。

“我們的大腦先於身體長大成人,這場革命源於對自身的進化,而不是依靠反抗或掠奪,這是人類文明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們的失語不是病症,而是一種饋贈,很遺憾,有人誤解了這一點。失語節之前,我們對照著去看世界是什麽樣子,在那之後,整個世界隨時都在告訴我們它是什麽樣子。就是這樣簡單。

“從自然中習得知識,並與之溝通,是一種古老的本能,地、水、火、風,成為我們的橋梁,這些元素早在億萬年前就存在於宇宙和我們的身體。當我們不能發出聲音時,所想和所言之間卻漸漸彌合,思維跳脫語言的框架,處於沒有界限的浩瀚宇宙中,進化隨之產生。

“不得不承認,站在人群麵前需要勇氣,而勇氣感召魔力。勇氣最根本的一麵是不要假象,同時又對彼此帶著無限善意與關懷。你可能會疑惑這如何帶來魔力?你眼中的魔力是指可以征服元素,將土變為火,將火變為水,或是可以不受重力的束縛而飛翔。而真正的魔力是真相的魔力,如實,土中之土,水中之水,和元素不斷溝通,在某種意義上它們成為自身的一部分。當你發展出勇氣,就可以和組成存在的元素特性發生連接。勇氣開始提升你的存在,煥發出你周遭和你本身那真實,多麽精彩的特質!

“你現在在愛人、父母、孩子身旁,你在想過去和未來,在想如何抓緊擁有的,又如何避免失去。你會失望,因為當代世界的一切都被設計成讓我們彼此疏離。所以你忘記了現在,最接近本質的當下。

“從出生到死亡,我們與他人緊緊相連,我們的每個念頭都與宇宙息息相關。如果你相信這一點,那是時候做出改變了。這個改變,可以從對我們的稱呼開始。”

我們適時地停頓,人們的第一個疑問是:你們是誰?

“超語者。”我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