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四年 寒食
西門禦道裏以西是長秋寺。
這兒的僧人們早課都唱的是《韋陀讚》,晚課則唱《伽藍讚》。什麽時候唱,全憑打雲板的和尚什麽時候打。寺裏有個五味園,種著桂樹、朱槿、香茅、優曇花和暴馬丁香。因此長秋寺的桂花糕和花蜜餞很有名。寺裏還另辟了地種上地瓜、芝麻、蓮藕和石香菜。每每僧人們晚課的時候,我便順著他們在泥地裏踩出的一條小路,繞過蓮池,去寺角摘些石香菜。
這天我剛蹲下來伸出手,就聽見身後響起一聲暴喝:“禪師!”
我回頭,昏暗的天光下,一個項上繞了一圈佛珠的男人正站在不遠處瞪著我。他的麵孔白而薄,似乎要透出香氣來;而那些佛珠,則各個光滑透亮得像雞子。
“我,我隻是看看石香菜長新芽了沒有。”我趕緊縮回手,蹲在地上看他。
“跟我來。”他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悻悻地站起來,仍舊采了一把石香菜,胡亂地塞進懷裏,抬腳跟了上去。那人沿著我來的路走,每一步都踩在我之前踩出的腳印上,不留自己的半點痕跡,所以看不出來他到底是不是貼著地麵在飛。
經過那馱著釋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他走到了大殿側門的一個禪房裏。我跟了進去,他已經在佛龕前坐好了。
青燈照著桌上的一把竹尺,那尺麵兒竟有些光亮得泛油。
他既不說話,也不看我。
我伸出左手來,眯縫著眼睛。
眼前有個黑影晃動了一下,接著手上傳來三聲:啪啪啪。
他拿尺子打完我的手,仍舊是不說話。
我隻得又換上右手去給他打了三下。
“回去吧。”他說。
我站著,他坐著,我睜眼的時候隻看見一個鋥亮的腦袋。
我朝著這顆腦袋躬了個身兒,扭頭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幾顆疏星投下的微光照著靜謐的長秋寺。絡繹不絕的香客和晚課的僧人們似乎都在這個平凡的春夜裏消失不見了。
沿著黑靄靄的僧房一路快走,穿過兩道偏廊,我猛吸著氣,低頭隻顧著趕路,冷不丁瞥見暴馬丁香樹下坐著的一家子。
這家都穿著極好看的衣裳,父母正在丁香樹下招著手,讓孩子過去一同吃點心。那家的孩子同我一般,也是十歲的樣子,卻並不像我頭上挽著丸子一樣的兩個小髻,而是將頭發高高地束起。
在漆黑一團的樹蔭裏,有熒光在這三人的皮膚和衣裳上流轉。乍一看,他們就像是繡在墨色屏風上針腳綿密的一塊留白。
他們似乎很開心,一直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聽那對父母喚自己的孩子叫“離阿奴”,他們一同吃了點心,母親又陪兒子下了幾回棋。
那棋盤和棋子上也有瑩白的光在動。
我呆看了他們半晌,突然想起波波匿還在家裏等著我,隻得拔腳又開始跑了起來。
出了長秋寺,月色更加清朗了。
回家的路一目了然。
跨進院子的時候我聞到一陣炒雞蛋的香味。
波波匿一邊往灶膛裏加柴,一邊頭也不回地問我道:“東西呢?”
我趕緊從懷裏掏出石香菜,遞到她跟前。
她一把抓過去,攥在手裏,放在鼻子尖兒下使勁地聞了又聞,那模樣就好像她又親手抓到了一隻鬼一樣。
波波匿是個“抓鬼婆婆”。
我和波波匿住的地方,在西陽門旁的延年裏。這裏沒有人懷疑我不是她的孫女。我從記事起便叫她婆婆,但在我的記憶中,她並不是我的親婆婆;至於我的小名“禪師”,波波匿也說絕非是她取的。漆黑一片的洛陽城裏有多少人像我們一樣,住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卻有著旁人無從知道,甚至自己都無從知道的關係—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我對波波匿來說,除了可以去長秋寺裏幫她偷石香菜,似乎再無用處。波波匿抓鬼並不收錢,因為沒有人出銀子請她去抓鬼。她是自願的。就好比僧人討求布施,我們之所以沒有餓死在洛陽城,是因為她常去向僧人討求小米、地瓜和蜜餞。而長秋寺那位年紀不大的雲休方丈也總是放任我去偷石香菜,隻是每次總要在左右手心各打三下。
在夜幕籠罩下的洛陽城裏有許多鬼魂。波波匿身上總是帶著一串用竹篾編成的小籠子,她從野地、宮闈、伽藍或是民居中抓到鬼之後,就將它們放入這些籠子裏。如果一次抓得太多,她就隨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將脆韌的莖壓在舌頭下一捋,然後像穿蚱蜢一樣,穿過那些鬼魂的脊背。那些鬼魂一個個隻得老蟬大小,黑頭黑臉,身子卻有些發灰。它們被穿在狗尾巴草上,發出細細的嗡聲,再也無法動彈了。
然而關於我未曾見過的一切,卻總是比現實中的波波匿更加令人神往。我常想,她必定從頑童時代就是能見到鬼的。當她像我一樣梳著兩個丸子似的小髻時,就開始在洛陽城的街肆中收集那些鬼魂了。洛陽城從來都是這樣為夜幕所籠罩。有一副巨人的骨架拖動整座城市遷徙,陽光永遠無法照到洛陽,這座“夜城”也就充滿了鬼魂。它們如此之多,沒有人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唯一的解釋就是鬼魂也能繁衍鬼魂。於是波波匿一直沒辦法捉完洛陽城所有的鬼魂,她這一生隻重複做著同一件事,陽光從未爬上她的額頭,她卻已經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了。
波波匿抓了這麽多鬼,但始終沒有抓到她要找的那隻。
她在找一隻叫“朱枝”的鬼。
“抓到朱枝會怎麽樣呢?”我曾問她。“迦畢試才會死心。”
“迦畢試死心了會怎麽樣呢?”我又問。“那些該死的白骨才會停止、不動。”
“白骨停止不動了會怎麽樣呢?”
“洛陽城就會停下來。”
“洛陽城停下來了會怎麽樣呢?”
“陽光會照到這裏。”
“陽光照到這裏了會怎麽樣呢?”
“我才能見到想見的那個人。”
我所知道的關於洛陽的一切都是波波匿告訴我的。
城裏有三個她從來不碰的鬼魂。她們是三位光著頭、穿青袍的女子,總是喜歡蟄伏在永寧寺被燒毀的浮圖上。波波匿說她們是前朝的三位比丘尼,葬身在永熙三年二月的一場大火裏。她們的頭發、眼睛、牙齒、**和四肢都熔成了黑色的灰燼,嵌進了燒毀的浮圖中。我一直奇怪為什麽波波匿總是抓一些又小又沒意思的鬼魂,卻不管這三個動靜很大的鬼魂。她們熱衷於不歇地歌唱。三位比丘尼的歌聲,從北魏一直吟唱至今,縈繞在洛陽黑夜中的街道。
而我們在朗月的夜裏能夠清楚聽到的那種嘎吱作響的聲音,則來自波波匿所憎惡的那副巨人的骨架。這具白骨力大無窮,它一下子就能將洛陽城連根拔起,然後給洛陽套上鞍子、肚帶、韁繩和籠頭,牽著這座城一路向西。從我記事起,就非常熱衷於跑到離延年裏不遠的西陽門去看白骨是如何拉動洛陽城的。它的每一塊骨頭都是獨立的,這些骨頭每一根都足有一株老槐那麽粗,它們懸浮在空中,骨頭和骨頭之間仿佛被看不見的血肉所牽引。二百零六塊白骨在星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直入雲端。它們的律動如此一致,脊柱就好像一條長線,而那個孤零零的頭顱則像飄向月亮的風箏一樣。
白骨永不鬆懈地拖著洛陽城沉入黑夜。長久的遷徙帶給這座城市一種灼熱的焦味。洛陽城就像大地肉軀上一個鋒利的犁,將土地耕開。地下的血脈翻湧而出,蜿蜒成一條無法愈合的疤痕。
洛陽每時每刻都在崩塌和瓦解。城裏的每一口井都枯竭了。它們成了洛陽斷掉的牙根,深深地插在這座帶著腥味、無比巨大的口腔中,在日益萎縮的牙齦下發出碎裂的聲響,逐漸變成了粉末。終於有一天,洛陽城裏再也找不出一口井來。
波波匿說,洛陽離陷落的日子不遠了。
如果是那樣,她就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個她想見的人。
白骨的主人防風氏活著的時候差不多是一條龍。他死在會稽山。有人去過那裏,施了法術,喚醒了這堆白骨,驅趕它著了魔似的拖走洛陽城。
這個人就是迦畢試。
我一直以為迦畢試一定不是普通人,他與長秋寺的雲休方丈不同,他與宮城裏的皇帝楊廣不同,他甚至與那些鬼魂也應當是大不相同的。
可是有一次,當我跟著波波匿去貧陋的東市酒肆抓鬼時,她突然指著一堆穿著破衫喝酒的人說:“瞧,迦畢試坐在那兒呢!”
於是我看見了迦畢試。他坐在人群中,敞著懷,喝著酒,除了生得金發碧眼,其他都實在太普通不過。
後來我每次跟著波波匿去東市酒肆總會看見他。他的位置從來沒有變過,似乎他一直都是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的。波波匿說這個胡商有兩顆心,其中一顆長在左臂裏。他在臂上文了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騎迦樓羅。因此在東市的酒肆裏,你總能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看到一隻張牙舞爪的鳥兒,它的心貼在他臂裏的心上,一齊跳動著。
有一次,當我盯著他胳膊上起伏的朱紅色鳥兒看時禁不住想:他並不屬於洛陽城,現在,洛陽城倒似乎是屬於他的了。
從他敞開的衣襟裏可以看到一條像蜈蚣一樣的黑色疤痕。波波匿說迦畢試就是從那兒掏出了自己的心。他的心現在懸在九十丈高的空中—差不多同永寧寺未被燒毀的浮圖一樣高,那也是三個比丘尼的鬼魂能夠飄到的最高的地方。在一些平淡無奇的夜晚,她們會細聲吟唱出迦畢試那顆心是如何搏動著,以神秘的法術驅動防風氏的白骨的各種細節。這些細節是如此駭人聽聞,以至於洛陽城的百姓在這些夜晚中通宵點著燭火,他們一整夜不做任何事,隻是大睜著眼睛不敢睡覺。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迦畢試那顆血淋淋的心髒,因為洛陽總是沉溺在黑暗之中。白骨借著月色泛出銀器一樣的光芒,而那顆心髒卻總是比黑夜還要黑。我看不到它,波波匿說它就跳躍在防風氏的胸腔裏。我很快就相信了她的話,因為我總是能夠聽到靜夜裏那顆心髒收縮又鼓脹的聲音。
波波匿還說,以前沒有人敢用這樣的法術,是因為一個人隻有一顆心。一旦把心挖出來給了防風氏的骨頭,自己也就死了。而迦畢試是有兩顆心的,現在,他靠左臂裏的那顆心活著。可是那顆心很小,隻有一截拇指大,於是迦畢試隻能終日坐著。
和迦畢試的一動不動相比,他的沉默更是如同磐石一樣堅固。因此我隻能猜測他那個瘋狂舉動的初衷,為的是挾持洛陽城到他遠在西域的家鄉去—然後在一片黃沙之中,在洛陽城陷落之前,他必定會開口說出某句重要的話。
波波匿講了一個完全大相徑庭的版本。她說這個男人之所以如此瘋狂,是因為他深愛著一個叫朱枝的女人,那個女人死在了洛陽城裏。迦畢試要想再見到朱枝,就要防止已經成為女鬼的朱枝一不小心在陽光下化為一陣水汽。他驅動防風氏的骨骼,置洛陽於永無盡頭的黑暗,就是為了某天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昔日的愛人。
這個解釋除了把胡商想象得太過像一個憐香惜玉又飽讀詩書、異想天開的漢人之外,倒還算合情合理。
而一旦承認了這一點,波波匿耗盡一生心血去做“抓鬼”這件事就陡然增添了許多分量。
隻有抓到了朱枝,迦畢試的心才會回到他的胸腔裏,這時防風氏也才會放下洛陽城回到會稽山他那湖泊一樣的墳墓中去。而隻有洛陽城不再往西走,太陽才會追趕上我們,波波匿才可以見到她想見的人。
這是波波匿趕在洛陽陷落之前一定要做的事。
我們端著碗蹲在院子裏吃了這頓晚飯。石香菜的味道在涼夜裏伴著水汽彌散開。
頭頂是流瀉的星光。
周圍走著幾隻雞,它們用最快的速度啄去掉落在地上瑩白如珍珠的飯粒。
今天是寒食,城裏家家戶戶都在過節。過節意味著接連三天都不燒火做飯,以及要去東陽門替親人燒紙錢。波波匿卻仍要我去長秋寺偷了雲休方丈的石香菜,燒了火、熱了灶,炒了雞蛋。
她沒有誰要燒紙錢。我也不記得我有誰要燒紙錢。
我總覺得她和我是那麽的不同,而這相同的一點,竟成了我們之間最無可辯駁的“血緣”。
“我能自己抓個鬼嗎?”我問。
波波匿站起身,把碗裏的剩飯倒在地上,幾隻雞一哄而上。
“你抓鬼做什麽?”
“那隻鬼發育得很好,跟我一般高。之前咱們抓的那些又瘦又小的,全歸你。”
波波匿奇怪地笑了一聲,回答道:“莫不是你碰到了一家三口,一窩鬼?”
“你怎麽知道?”
“他們還沒死透,不算鬼,還不能抓。再等等吧。”
“那得什麽時候呀?”
“一個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