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更多的人住進了再生磚房。而女人也有了自己的磚廠,小具規模,有些收入了。她與一個中年男人合夥來做這事。他以前是村裏做建材小生意的,也在災難中失去了家庭和親人。他們又雇了兩個夥計。每天,他們按照建築師教授的辦法,不歇氣地製作再生磚。母親穿著短衫,赤著結實的胳膊,操縱機器,揮汗如雨,曬得黝黑黝黑的。附近需要蓋房子的人們,都來買他們的磚。他們忙個不停,顧不上其他。日子好像又回到了災前。

“磚咋個賣?”一個鄰村的村民指著碼得整整齊齊的再生磚,問道。“三角三一匹。”女人嫻熟地回答。村民順手拿起一塊磚頭問:“咋個是黑的咧?”“這是用垮塌房屋的廢料做出來的。”“結不結實喲?”“絕對沒得問題,這是用科學技術打的。”末了,她又篤定地加上一句:“放心啊,還經過徹底消毒呢。”

看到他們的生意興隆,那些早先沒有參與製磚的村民,才感到了後悔,於是也紛紛設立了自己的磚廠,或至少是打磚的家庭作坊。

不久,女人跟那個與她一塊製磚的男人結了婚,一年後又生了孩子。那便是我。跟再生磚一樣,我的出生據說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分娩是在家中進行的,整整一夜,母親都在慘烈地號叫,像要把什麽呼喚回來,也像在痛苦地懺悔。而家中的牆上則爆發出宏大水流般的奇異聲音,仿佛要把什麽撕裂,裏麵有怪物就要衝出來。父親在一旁手足無措,臉色蒼白,不停地念叨“菩薩保佑”。這一幕便是我出生時記得的唯一情形。後來,我就在磚牆的異樣的聲音中成長,慢慢熟悉起了它們。這雖不是母親的乳汁,卻以另一種方式滋哺著我。那居住在再生磚中的亡人,以一種仿佛灰色的神情看著我一天天長大,成為這個家庭的新成員。這最初使我懼怕。還是個嬰孩的時候,隻要一個人睡在搖籃裏,我就覺得牆壁上有手要伸出來,扼住我的喉嚨。我終日大哭,一刻也歇不下來,不吃不喝,醫生也看不好。後來有一天,父母便商議,請和尚來做法事,超度亡靈。這是災後他們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他們為此而惴惴不安,卻又懷著期盼。

“不要怪我們喲,是想留你們下來的,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住進了新屋子,也有了新的家。為了孩子,我隻得這麽做,請你們原諒吧。我會把你們永遠放在心裏。你們在天堂那邊要好好地過啊。”女人走到黑沉沉的牆前,對準它說。然後,把掛在牆上的前夫與孩子的遺照取了下來,用布包好,收進櫃子。那牆這時陷入沉默,就像成了一個真正的死人。

和尚來了。他的寺廟就在村子附近,災難時也倒塌了,住持和其他僧人都壓死了,他當時去外省雲遊,活了下來。災難發生後的那一年裏,他的生意特別好,經他超度的亡魂不知有多少,他恐怕今後幾輩子都超度不了那麽多。要請到他很不容易,不光是花幾個銀子的問題,我們家輾轉托了好些關係,才把他請來。和尚是一個很有修行和學問的中年男人,他帶著從災民中新招募的助手而來,像是送貨上門的冰箱安裝員。他念產品說明書一樣,慢慢吞吞對我的父母說,佛經上認為,人死後,就進入了中陰之旅,要經過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獲得新的生命。然而,由於某些原因,對於一些死者來說,這趟旅行進行不下去了,不僅四十九天走不過去,而且四百九十天、四千九百天……永遠也走不過去,像腸阻塞一樣,中陰輪回無限期拖延了。不幸啊,這場災難之後,很多家庭就是這種情況,幸虧把他請來了……我後來想,和尚其實會不會是在暗示,這都是因為建築師的緣故呢?死者被磚牆所拘,還停滯在這個世界上,無法轉世投生。本來是再生磚,為活人製造了新生活,卻屏蔽了死者的再生之路,這竟是多大的人生矛盾呢?於是,隻有靠和尚的法事能解除這樣的羈係。然而,我知道的是,實際上,直到最後一刻,父母仍然猶豫著,這樣做,到底好還是不好呢?我躺在搖籃裏看到,他們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那樣,紅著臉,低著頭,在和尚麵前,一句話也不敢說。

——但是,和尚失敗了。法事做到一半,磚縫裏就擠出了蠻牛吼叫似的怪聲,又如崩響了一串雷霆,頓然壓倒了和尚的誦經聲和木魚聲,房屋好像搖晃起來,並往下掉落磚屑和塵土。和尚臉色驟變,大叫一聲“又來了”,便踩踏著自己的僧袍,帶著他的助手,抱頭落荒而逃了。我們一家人則沒有動彈,父母靜靜地站在原地,麵帶羞赧,仿佛想著什麽心事。

做法事的那會兒,我還是一個幼童,睜眼躺在搖籃裏,直視虛無的上方。再生磚天羅地網一般,把我團團包圍,甚至父母都從我的視野中隱遁了。而這廣大的世界上,空中隻有一個蜘蛛,在無知無畏地遊**,我隻覺得它的眼睛好大好大,唯有它可以與我無聲對話。那麽,和尚的法事,於我而言當然亦是一次洗禮,我覺得它具有真實感,卻為宗教在最後一刻的臨陣脫逃而感到寡味淒涼—很奇怪那時我就有了這樣的意識。我早早就知道,自己注定要與一些不能夠明白的事物畢生相伴。一種與前輩們不同的新生活就要開始了,但我準備好了嗎?事實上,從和尚跑出房子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哭泣,並有了吃東西的強烈欲望,心裏闖入了一種迅速成熟起來的感覺。母親見我這樣,就走過來把我抱在懷中,捋開衣襟,給我哺乳。這時我十分緊張,害怕女人的眼淚掉下來,這會令我尷尬,但她卻不再害羞,而表現得堅毅而沉祥。那天晚上,我看到,父親睡著後,母親悄悄下床,打開櫃子,捧出前夫和我哥的照片,看了又看。她又走到磚牆前,跪在地上,不停叩頭。牆上又一次傳出聲音,這回是輕柔的,如泣如訴,與白日的號叫竟有了不同。

從此,我習慣了與再生磚的共處,而不再相信舊式的輪回理論。後來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藝術能顛覆一切?

但並不僅僅是藝術。長大後,我接觸到關於異聲的所謂科學解釋。比如,美國學者埃·帕裏什認為,幻象及異聲,這可能起始於有某人思索並關心失去的親人朋友,於是看見和聽見了,並欲同其他人分享此情此景。

另一種說法是,這也可能是集體暗示的作用。在人群中,往往每個人均有失去獨立性的感覺,遂出現模仿反應,產生一種獨特的相互感染,在這種感染之下建立了共同的情緒,看到或聽到了同一樣東西。尤其在災區,千萬人的心靈遭受重創,他們特別容易發生這樣的反應。

如果說以上還屬於傳統的心理學領域的話,超心理學則認為,怪聲什麽的,可能是幸存下來的人們,用他們自己的心理能量創造的。說深了,這就涉及意識與物質的神秘關係。

也有從聲學現象方麵加以解釋的。災難爆發時,產生了巨大能量。災區的電磁環境發生變異,地殼和大氣不同以往了,這使得廢墟中的普通磚瓦,具有了錄音功能。人類離開前的最後聲音被刻錄在了磚瓦上。這樣製作出來的再生磚,就成了一個諧振體,在特殊情形下,能夠把親人的聲音播放出來。

但這些都沒有解決我思想深處的疑問。我僅僅了解至此,便飛快地長大成人了。在災區出生的孩子,尤其是出生在再生磚房屋裏的孩子,都比較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