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徐青憶吃過晚飯,坐在沙發上想看電視。

一個人的日子,再逍遙也是淒清的。自前年退休以後,徐青憶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散步到兩條馬路開外的菜場買菜;不用顧忌別人的口味,卻也沒法由著自己的喜好來,菜買太多,一個人也吃不掉。她想起上回貪心要了一整條鯿魚回家紅燒,足足吃了三天還沒吃完,浸泡在醬汁裏的鯿魚熱了又冷,冷了又熱,魚肉腐壞的速度遠快於青憶消化的速度,最後她不得不倒掉吃剩下的半條魚,腥臭的餿味久久不散。從此,她再不敢多買。自女兒讀大學住校以來,徐青憶很久沒下廚了。她一個人生活,平時白天講課,晚上帶自習,學校食堂提供兩餐,周末又要給學生加開補習班也沒時間做飯,總是在外麵隨便吃點湊合著過。退休後時間一下子多出來,她隻能重拾起年輕時的日常功課,以消磨這奢侈到用不完的時光。上午幾個小時獻給廚房,燒出一天的飯菜,中飯吃一半,晚飯吃一半。下午她看書,有時也寫東西,年輕時的習慣保持至今,沒有文字的陪伴總讓她不踏實。可最近,青憶覺得自己視力變差了,紙上的字模模糊糊,讀不進腦子裏,看完一頁也不知書上講了什麽。青憶思忖著去配副老花鏡,人老了到底不中用啊。

徐青憶就這麽在沙發上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是要看電視。她按下遙控器上的紅色電源鍵,電視機卻沒像往常那樣進入點播菜單,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藍色,屏幕中央有一行白色小字。她看不清楚,隻得起身湊去近前。“網絡中斷無信號。”她拔掉電源又重新打開,還是藍光一片。看來得打電話報修,這什麽次生代3D無線智能電視,根本不可靠,還不如老早的平麵數字機頂盒,插上網線,電視節目就來,根本不用操心。

她坐回沙發,習慣性伸手去夠一旁茶幾上的電話,沒有摸到。她轉頭一看,茶幾上攤著的隻有隔夜的報紙,電話不見了。她這才記起因為使用頻率太低,電話在兩年前就已經被淘汰了,連報紙也越來越少見,隻有靠政府背景撐腰的幾家紙媒苦苦堅持,守著傳統媒體的最後幾抹餘暉。她試圖回憶自己把手機擱在哪兒了,上次用手機是什麽時候來著?大概是給女兒打電話吧,說起來,又好幾天沒給女兒打電話了,不曉得她最近好不好。

吟風本科開始就住學校寢室,在國外的三年多更是沒回過一趟家。青憶算得上開明,她也覺得趁年輕在外麵闖闖蠻好,但操心是省不了的。前幾年忙工作,女兒的事也顧不上太多;退休後,大半的心又掛回女兒吟風身上。吟風自小獨立,這是好事,可到這個年紀也該成家了,她現在那個男朋友,小她三歲不說,還是個程序員,愛趕技術時髦,跟她爸以前一模一樣。青憶勸過吟風,可她就是不聽,上回竟還頂撞青憶,害青憶一氣之下掛掉電話,隨手把手機丟在廚房。對,手機在廚房裏。

青憶站在廚房門口掃視一圈,沒有手機的影子。上回和吟風打電話時,自己在幹什麽?青憶用力想,肯定不是在擇菜,也沒起油鍋;她打開碗櫃看看,沒有;探了探米袋,也沒有;她甚至打開冰箱,翻了翻蔬菜屜,還是一無所獲。青憶停下來,試著往前想,那天是吟風打來的電話嗎?好像是,那應該是在她晚上下班後打來的。大晚上的青憶會在廚房裏幹什麽呢?晚上她一般不下廚啊。青憶想不起來,她習慣性地拳起左手頂到嘴邊,拿嘴唇抿了抿手背,觸感粗糙,她張開左手推遠來看,手背上有一小片燙傷的痕跡。這是……對了,上次吟風打電話來時,手機擱在茶幾上,邊上就是一杯熱茶,青憶急著接電話不小心碰翻茶杯,手機沒事,手上的皮膚倒燙傷了一片,青憶一邊接起電話,一邊急忙到廚房掛櫥裏找燙傷藥膏。青憶打開掛櫥櫥門,拿出藥箱,掀開蓋子,果然,手機正躺在一堆藥品當中。

手機早就沒電自動關機了,青憶抓起它走到無線充電區域,重新開機,撥通了吟風的號碼。

“喂,媽……”吟風接得很慢。

“晚飯吃過了嗎?”青憶的第一句問話總離不開吃。

一小會兒沉默。

“還沒。”

“怎麽這麽晚還不吃啊?又加班啦?”青憶知道女兒工作忙,可身體總要當心。

“不是,我約了……”吟風頓了頓,“我約了人。”

“又是那個諾……什麽諾?”青憶陡然提高警惕。

吟風遲疑著“嗯”了一聲,“陳諾。”

“我老早跟你講過啦,那小夥子不靠譜,”青憶抓住機會又嘮叨起來,“這麽晚還不來找你,是不是又遲到了,他當是吃夜宵啊?”

“媽,別說了,你知不知道今天雲網出故障啦?”女兒故意扯開話題。

可青憶卻沒這麽容易罷休,“不曉得,出故障又怎麽樣?我從來不用它,不是照樣過得好好的。出故障他就有理由遲到了?”

“媽—”吟風拖長了稱呼的尾音,“每個人都要用到雲網的,沒有雲網你連電視都看不了。雲網故障,整個軌道交通和無人駕駛交通網絡都停運了,所以阿諾才……”

“他要真在乎你,跑步都跑到你跟前了,這個點兒還不出現,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到哪兒了吧。”青憶看不得女兒受委屈,尤其是因為那小子。

吟風的聲音低了下去:“他隻有網絡電話,網斷了打不通……”

青憶聽著更來氣,“你看看你看看,還不承認他不靠譜?女朋友想聯係他都聯係不到,怎麽戀愛的啊。”

“他……平時都聯係得上,今天是特殊情況,雲網斷了啊。說不定他正往這兒趕呢。”吟風最後一句話裏,並沒有多少確定的口氣。

“男人啊,你永遠不能把他們往好裏想。說不定他壓根兒就忘了這事,沒有那什麽雲網提醒他還想不起來呢。他不是靠技術吃飯靠技術生活嗎,沒有技術他還能靠什麽?等哪天靠過了頭啊,就像你爸那樣……”

“媽!”吟風這聲叫得很急,生生掐斷了青憶的話頭。

“唉,”青憶歎一口氣,“我知道,都過去那麽久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二十八歲,也該認真考慮考慮了。”

“行,我都知道,陳諾他,”吟風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就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好好好,我也不多說了,你先吃點東西,別餓著。”青憶知道說也沒用,但她沒法不說。

吟風應了聲便不再說話。

青憶掛斷電話後,突然想起那次她在學校加班,吟風一個人在家等她,餓到不行,自己下餛飩吃。小姑娘往沸水裏下餛飩,手勢不對又收得太慢,濺出的水滴燙到了手,吟風一急又打翻了鍋,虧得她躲避及時,燙傷的隻是左手。青憶回家看到潮濕的廚房地板,蔥花躲在瓷磚縫裏,她叫來吟風才看到女兒左手上胡亂纏的繃帶,小姑娘早就自己找出燙傷藥膏塗上,還順帶收拾了廚房。那年女兒九歲,她爸出事還沒到一年,青憶抱著吟風哭了很久,反倒像自己闖了禍、受了傷。不知不覺間,女兒怎麽就那麽大了呢,青憶用右手摸了摸左手手背的燙傷處,微微凸起的疤痕有種陌生而奇妙的觸感,不曉得吟風手上的疤還看不看得出。

最終,青憶還是沒想起自己原本是想打電話報修電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