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度滲透2
讓他揪心的還有件事。昨天他接到了夏後—他最有天賦的學生打來的電話。電話裏,夏後語句通順、邏輯嚴密地告訴教授,他,不想再跟抑鬱症糾纏下去了。當時教授正在開一個研討會,還以為他已經走出了抑鬱狀態,急匆匆地應付了幾句就掛了。現在想想,這句話同樣也有徹底放棄的意思……
他忍不住問開車的秘書:“夏後還沒聯係上?”
秘書撥打電話,片刻放下來說:“還是處於關機狀態。郎老,你別擔心了,現在這些孩子呀,一個比一個任性,哪像我們當年……但真敢去死的還是少數。不過是些孩子氣的話罷了。”
郎雲歎口氣:“也許吧,希望如此……奇怪,為什麽我們這邊堵得水泄不通,對麵通道上卻一輛車都沒有?”
“一定是特大交通事故,”秘書蠻有把握地說,“大貨車,集裝箱車或是客車連環相撞,撞到對麵通道上,導致整條高速路封閉。唉,看樣子起碼要堵到晚上十點了。”
郎雲無可奈何,拿出一份發掘報告,就著車燈看起來。不一會兒,隻聽車頂上一陣劈劈啪啪的響聲,原來是下雨了。雨聲很快就從劈啪聲,變成了轟然之聲。在這深秋時節,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郎雲有些茫然地看著窗外,忽然,一道強烈而奇怪的光照亮了隔離帶—光是從頭頂上投射下來的!巨大的光斑在地上晃動,又投射到前麵的車頂。
郎雲嚇了一跳,想歪著腦袋看,那道光驟然劃過窗戶,照得他兩眼刺痛。等他從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秘書驚訝地叫道:“直升機?”
兩架直升機頂著大雨強行降落在了對麵通道上,風吹得隔離帶上的植物紛紛倒伏。幾名黑色裝束的人跳下飛機,徑直翻過隔離帶,跑到這邊道路上。其中一個人大喊著什麽,指揮其餘人手持電筒分散開,仔細打量每輛車的牌照。
“他們在找人?”秘書緊張地問,“警察?緝毒還是走私?”
郎雲搖頭。忽見有人指著自己的車大喊著,立即有幾道手電筒光照射過來,照得車內雪亮。郎雲本能地一縮頭,問:“他們要找你?”
秘書結結巴巴地說:“不……我……我想……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砰!砰砰!”那群人圍了上來,領頭的人猛拍窗戶。郎雲哆哆嗦嗦地搖下窗戶,秘書立即尖叫:“不要!”他嚇得又趕緊往上搖,那人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不顧一切地伸進來,阻擋窗戶升上去。
“郎雲教授嗎?”他用手電筒照著郎雲,大聲問,“陝西博物館的郎雲教授?”
“啊……”
“征召令!”他掏出一張紙“啪”地拍在窗戶上。紙已被雨水浸濕,光線又暗,根本看不清上麵的字跡。不過下麵一連串的紅印章倒是讓人觸目驚心。
“什麽?”
“特別征召令!郎雲教授!”
“別回答他!”秘書尖叫,“他們不是警察!等、等我打110……”
另一人用手槍敲敲秘書的窗戶,冷冷地說:“放下來。”秘書立即丟了手機,屁滾尿流地放下了所有窗戶。狂風和粗大的雨點立即劈頭蓋臉地向郎雲砸去。
領頭的半邊身體都探進車子,把癱軟的郎雲扯起來,將紙塞到他手裏,朝他喊:“你有一個學生叫夏後,是不是?”
“啊?是……是……”
“跟我們走,我們需要你幫忙,教授!你被特別征召了,而且同時你也將因為特別關聯體而限製行動!”那人“嘩”的一聲拉開車門,另兩人連架帶扯,將郎雲抬著過了隔離帶,朝直升機跑去。那人又揪著秘書的領子,把他上半身拽出車窗,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什麽……”
“等會兒在下一個出口下道,到離這兒最近的警局報到,告訴他們你是‘特別關聯體’,然後到他們的牢房裏蹲好,什麽都別問。不然等我找到你,打得你媽都認不出來你,明不明白?”
秘書哭喊著拚命點頭:“明白,明白!”
那人翻回隔離帶,鑽進直升機。直升機立即起飛,沿著高速路走了一段,才轉向西南方向,同時迅速拉高。
那人全身都被雨淋濕了,他脫下風衣,露出一身同樣黑不溜秋的西裝,胸前有個銀色的造型奇怪的標識,下麵有“DFHD”四個字母。他把一副耳機戴到已然僵硬的郎雲頭上,幫他開了耳麥,自己也戴了一副,才向郎雲伸出大手:“你好,老爺子!請叫我‘一號’。接下來的時間請跟我們通力合作,好嗎?很好,謝謝你。”
“怎……怎麽合作?”郎雲顫抖著問。
“不要問不該問的,不要看不該看的,不要想不該想的,但是要做必須做的,好嗎?”
“……”
“好嗎?”一號一臉誠摯地問。
“好……”
“謝謝你。”一號勉強笑笑,重新沉下臉,切換了一個頻道,“頭,一切順利,我們已經找到他了!最遲十分鍾後就能開始鑒別和遴選,完畢!”
“……擊穿?”
“擊穿。”
夏後看看齊薑,又看看自己,再看四周。風更加大了,從密林間穿過,呼啦啦地響。篝火在風的助威下猛地拔高了幾尺,柴火堆仿佛承受不住火焰的重量似的,劈劈啪啪地塌了半邊。齊薑用手按住翻飛的頭發,在寒風中縮緊了脖子。
“你說……時間被擊穿,才導致我們到了這……這……亂七八糟的唐末?”夏後轉了幾圈,腦子裏一片混亂,重新坐下。他頓了片刻,“不對!如果……如果時間被擊穿了,斷裂了,那我們的時代呢?我們的時代難道進行不下去了,徹底……徹底的……世界末日?”
“不。”齊薑撿起一枚小石子,丟進池塘。“咕咚”一聲,一些氣泡冒了起來。她看著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氣泡在水麵漂浮,轉瞬消失不見,輕聲說:“我說過,時間在所有維度上都是最核心、最基本的構成,如果時間真的斷裂,整個物質世界都會煙消雲散。波湧的能量雖大,但也隻能在極短時間內幹擾時間的軸線,使其在某個空間、某個時間點產生奇點。瞧,石子擊破水麵,水麵瞬間便複原了,卻產生了氣泡。所以有些人也把‘滲透’稱為時間泡,雖然其本質是時間隙。掉進時間隙的人,就被稱為滲透者。”
“嗯……”夏後想了半天,還是搖頭,“我……我還是不明白……”
齊薑順手扯了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把它中間一段彎曲成圈,說:“再形象一點說吧,就當這根草是時間線,現在一個時間泡產生了,使已經或尚未到來的一段時間與當前的時間重疊。”
“那……那可不可以說,時空隙是某種……嗯……異次元空間?”
“可以這麽說,但也不全麵。你也可以想象成一條時空的縫隙,將兩個不同時間點聯結起來……”齊薑使勁拍拍自己的腦袋,“其實說到底,沒有人能真正完全明白這一現象。單純的數學模型倒可以解釋,但那是以假設我們身處高維度空間為前提的。”
風獵獵地吹著,潮濕冰冷,但讓夏後衣服濕透的卻是他的汗。齊薑說的話他根本無法理解,隻喃喃地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不。有且僅有一次機會,能讓我們重返自己的世界—第二次波湧!”
夏後張大了嘴:“還有一次?”
“你忘了波震的本質,”齊薑說,“絕大部分波震發生在高維度,在那些空間裏,波震可以無限製擴散。但在我們這個閉合世界,波震擊穿時空,產生時間泡。維持這個違反時間本質的時間泡需要極高的能量,所以波震一定會在某個時間反向震**回來,將此時間泡徹底消滅,達到能量上的平衡。理論計算顯示,一次時間泡的產生與消失,需要的能量大約是1028J,但這也許僅僅是那根宇宙尺度的弦的最輕微振動而已。我們人類在這樣巨大的能量麵前,實在太過渺小了……”
“十的……呃……”
“大致相當於一次特大太陽耀斑所釋放能量的一百倍,”齊薑看這個文科生還在抓腦殼,隻得繼續解釋,“也就是超過一萬億顆百萬噸級原子彈爆炸釋放的能量。”
“那……消滅的時候,如果我們沒能出去,就會死,是嗎?”
“……比那還糟糕。我們將從此真正地活在過去,從而產生高的不可思議的熵值,使我們原本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後舉起雙手:“我徹底迷糊了,真的!你不是說這是一個異次元世界,為什麽跟我們那世界有關係?什麽是熵值?啊……我突然想起來了,你說你是自願進來的,為什麽?如果時間泡消失了,我死或者活在了過去,值得你也跟進來嗎?”
齊薑把腦袋埋進手臂裏,呻吟著說:“唉……我就知道說不清楚!唉!所以我討厭文科生!”
夏後還要再說,忽聽有人說:“阿彌陀佛。風寒露重,施主請入內就寢。”
齊薑跳起身,一把捂住夏後的嘴巴,低聲說:“記住,一個字都別亂說!”
他倆跟著元空進入廟內。廟宇大半都已破敗不堪,隻有大殿兩側有兩間小偏房。元空安排兩人一人一間,夏後剛要進去,齊薑卻一把抓住他,說:“我……我怕……”
夏後忙說:“此吾妻也,性柔弱,尤懼黑,望大師行個方便。”
元空一言不發,合十而退,自去大殿中央打坐。齊薑拉著夏後進了房間,閂上門,附在夏後耳邊輕聲說:“你說,他晚上不會來偷聽吧?”
夏後說:“你以為這時代的和尚,都是什麽樣的人啊?那些追殺我們的人曾說,他似乎是皇室末嗣。像他這樣的人甘願在此苦修,境界一定非常高了。修行都還嫌時間不夠呢,人家還有閑心來偷聽我們?”
齊薑這才安心。房間太小了,進門兩步就是一個冰冷的榻,榻上一個竹枕,一床破席,除此外再無一物。兩人坐在榻上。這裏沒有窗戶,隻在兩丈高之上、屋梁下方有一排風窗隱隱透進光亮。夏後還在想著時間泡啊滲透啊波震啊……背上忽地一暖,齊薑靠了上來,低聲說:“好冷……真冷,早知道我們不如在外麵繼續烤火呢……”
夏後感到她柔軟的身體擠著自己,雖然不及上午兩人**的肌膚相貼那樣強烈,但那時正在逃命,又冷又怕,不比此刻黑燈瞎火,兩人獨處一室……
“喂,你又在想什麽?”
“啊……沒有……我在想……呃……想你為什麽要跟進來……”
齊薑想了半天,歎氣說:“如果說道理,你肯定還是聽不懂。我給你講講特執會的曆史,大概還能明白一點。嗯……有一年,美國軍方做了一次實驗,給驅逐艦‘埃爾德裏奇號’裝上大功率磁力產生器,及四組巨大的線圈。實驗開始三分鍾後,軍艦從雷達上消失。但是五分鍾之後,整艘軍艦從人們視線裏消失,仿佛從未存在。”
“啊,我看過電影,《費城實驗》是不是?”
“是。不過確切的實驗位置根本不在費城,而在諾福克的海軍基地。美國人當時很快從慌亂中鎮定下來,他們相信是電磁實驗導致軍艦消失,因此在搜尋無果的情況下,反相吸收電磁輻射,大約二十四小時之後,軍艦才重新出現。船體損壞嚴重,一百七十名參與實驗者中隻有三十七人活了下來。軍方隨即封鎖消息,並在謠言擴散開後,謹慎地承認進行了實驗。但事實上,那好像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滲透事件。”
“難道是軍方實驗擊穿了時間?”
“嘖嘖,怎麽可能?”齊薑用一副“真是服了文科生”的口氣說,“目前整個人類社會一年產生的能量都不可能擊穿時空。我們估計那次波湧離測試地點很近,被軍艦產生的極高頻電磁輻射所吸引,才使軍艦整個陷入時空隙。
“不過也許是‘埃爾德裏奇號’本身質量的原因,驅逐艦及其上麵的船員隻回到一個星期前,而且地點維持不變。同時該事件展示給我們的是如何才能從時空隙裏回來,那就是依靠電磁效應能產生的引導力量。
“之後幾年,美洲和非洲又觀測到幾次波湧,國際組織為應付這一嚴重威脅人類發展進程的現象,後來終於拋棄了偏見,組建了泛所有項特別執行委員會聯盟,並賦予其超越國家和意識形態的特權。甚至當貝加爾湖和阿拉斯加發生波湧時,兩國的特執會也攜手合作,成功地將事態影響降至最低。到目前位置,美國落基山脈滲透事件是對人類影響最大的一次。我們這一次滲透,也光榮地與那次級別相當了,唉……”
夏後沉思片刻,問:“我就不明白了。即使你說的話是真的,像我們這樣滲透到時空隙裏,哪怕不能回去呢,跟人類社會有什麽關係啊?還影響到國際局勢,這也太搞笑了吧?”
“你看過霍金的《時間簡史》嗎?算了,一定連名字都沒聽過。”齊薑蹲坐在榻上,抱緊了雙腿,“霍金認為,如果時間倒轉,即回到過去的話,哪怕打個噴嚏這樣一丁點兒的小事,都將使熵值急劇增加,並最終導致現實社會發生重大變化。”
“哈!我才不信呢……”
“你們這些文科生真是死腦筋,仔細想想啊!比如一個人回到北宋時代,打個噴嚏,使另一個人感染上了……”
夏後立即打斷她:“難道那人就這麽死了?”
齊薑嚴肅地說:“那個人也許不至於死,但因為感冒而沒出門,他本該被強人一刀砍了,卻就此躲過一劫。而後他那本不應該出生的後代出現了,長大後,刻苦讀書,官至丞相。為了抵禦北方的威脅,他一改宋朝由趙普開創的文臣時代,以龐大的國力作為支撐,開疆擴土,從此再沒有靖康之恥。成吉思汗也根本冒不出頭,於是歐洲繼續陶醉在騎士和城堡的時代,沒有偉大的航海、文藝複興、工業革命……”
“等等,你說的這是穿越小說啊!”
“何嚐不是呢?”齊薑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暗淡下去,頹然說道,“你看我們倆滲透進來後,好像沒怎麽跟人接觸,但說不定追殺我們的那群人失去了原來的目標。那個目標存活下來,已經開始深刻地改變我們的時代了……就在此刻,一些不該存在的人出現,一些原本是你熟悉的人憑空消失。也許根本沒有蘋果這個公司,也許喬布斯供職於微軟,一八九八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灣打敗了英國,而中國人第一個登月,國境更改、倫理變化、政治混亂……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尚且能引發太平洋對岸的風暴,更不用說真實的滲透了。左右這個宇宙的是四種力,左右我們人類的卻是時間。再小的一個因子,也會被它無限放大。即使我們能回去,理論上講,那已經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了……”
她疲憊地把頭埋進雙臂中,不再說話。夏後跳起來,在狹小的房間裏像無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腦子裏混沌一片,有個聲音對他狂喊:“她在騙你!這不可能!一定有個地方不對……啊,是了!”
眼前忽然閃爍了幾下,風窗透進閃電的光芒,但也許離得還遠,還沒有聽到雷聲。
他顫抖著說:“不對……你說得不對……如果我們真的能引發世界改變,那……那按道理,一千年之後也不應該有我們啊?即使有我倆存在吧,但肯定也會因為世界不同而發生完全不同的事,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很可能根本不會有滲透的事發生—既然沒有滲透發生,我們又怎能回到過去,改變曆史?”
“你能這樣想,倒也不錯,”齊薑說,“可惜這隻是常人的邏輯推理,是在能看見的、完全無法更改的時間線上得出的邏輯。但若站在更高的維度看,就會發現這很正常。我們滲透了,而後改變曆史,而若真的改變曆史,導致一千年後我倆再次滲透的概率為零,那麽我們就真的不會再次滲透,世界就會繼續按照更改後的模式往前。這一千多年的時間的確是混亂的,然而恰恰由於混亂導致我們無法第二次滲透,因此在這個角度上講,時間仍然保持了直線前進,而世界也保持了完整性,你明白嗎?我們,就是熵,永遠不會回頭地改變著世界……”
夏後愣了好久,才說:“意思是,無論滲透與否,回去與否,我們的命運仍然是唯一的、決定了的、無法更改的?”
“是。”
夏後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又想起一事,忙問:“那你說,波湧反彈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有一次機會,是什麽意思?”
一道電光照得小屋通亮,跟著轟的一聲驚雷在頭頂響起。大殿頂上稀裏嘩啦一陣響,好像不堪雷電的衝擊,就要崩塌一般。夏後嚇得一跳,但光最亮的時候,他卻分明看見齊薑眉頭也不皺一下。
她左手的手臂不知什麽時候**出來,閃光照耀下白得幾乎透明。同樣白皙的右手從灰黑的衣服後伸出,摸到她左邊的手臂上。雷聲從頭頂轟然滾過,她說:“引導。”
一道厚重的門在眼前打開了,炫目的光刺得郎雲根本睜不開眼。兩人一左一右架著他,跟在一號後麵一路小跑向前。後麵還有二十幾號人,每人抱一口塞得滿滿的紙箱跟著。一號大聲咆哮,趕走任何擋道的人,用他那授權級別高得嚇死人的身份卡刷開一道道緊閉的門,直至進入一間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巨大房間。
這房間剛被特執會征召,本是一個被閑置的會議室。許多人正來來往往,埋設線路,架設大功率燈光,建立網絡,安裝防火牆……
房間正中是個巨大的會議桌。一號手一揮,身後的人將箱子裏的東西稀裏嘩啦地倒在桌上,全是從夏後屋裏抄出來的書、筆記本、稿紙……工作人員同時放置了五台電腦,分析從他的電腦內獲得的信息。
郎雲到此時總算鎮定下來,因為這樣的排場,的確隻有政府公務人員才搞得出來。他兼任博物館招標專家組的組長,對保密法也研究過,當即隻問:“究竟要我做什麽?”
“老爺子,事情非常緊急,我也不方便跟你多解釋,”一號湊近他,極誠懇地說,“你隻需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非常非常重大,關係到國家……世界的前途。”
“你不必說了,”郎雲一個勁兒地點頭,“我明白的,我、我也是老黨員了,組織安排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其餘的一概不問。”
“好。”一號指指桌子,又特意拍了拍一堆筆記本,“這都是你的學生夏後的東西,這些應該是他做的筆記。我望你能盡快從這裏麵挑選出‘不同尋常’的東西來。”
“……請定義‘不同尋常’。”
“就是……嗯……怎麽說呢?”一號順手拿起一本筆記本,“就是異常的、不同於常識性的,甚至不應該出現在曆史中的一些標示、記號、物品、字句……總之是這方麵的信息。您是考古專家,又是夏後的導師,您應該清楚他平時都研究些什麽。在這些資料裏,一定會有不大對勁的信息,請盡可能快地找出來!”
“好吧……”郎雲擦了擦眼鏡,“盡快是多久?”
一號看了看表:“您最多還有十個小時。”
“我有助手嗎?”
一號打個響指,圍著桌子的二十幾個人同時抬起頭。他說:“這些人全部聽您的。相信我,他們熟悉統計學、古文字、鑒別學、分類學,對於曆史的認識也不少,一定能幫上忙的,請您盡管吩咐!”
他的通信器響了,便走出會議室,才接通信號。那一頭的執行官匆匆地問:“怎樣?”
“開始鑒別了。範圍呢?”
“把引力波偏轉曲線精確到十億分之一,經過三次校正,我們大致否決了西、南、東三個方向,把範圍縮小到天水市、銀川市、南陽市與漢中市這一片地帶。”
“還是太大……”一號歎息道。
“熵值進一步增長了,”執行官加重語氣,“現在接到異常失蹤報告的國家已增至十六個,消失人口一千二百六十二人。五十七個公司正在異常消亡。各特執會到處滅火,事態已接近失控的邊緣,我要通知你,警戒等級正式提升到紅色。從現在起,所有事項都必須通報到特執聯盟,你準備好配合進入國境的其他特執會吧。”
不用看,也知道執行官此刻一臉死相。這次滲透的影響正逐漸顯現出來—人口失蹤,組織、公司消失,再下去就是國家分裂、社會動**,就如同災難來臨一樣……也許再過許多年都無法完全統計出這次影響的結果,隻能聽天由命。一號看著已精神抖擻忙碌起來的郎雲的身影,低聲說:“有結果了我會立即聯絡你,完畢。”
“引導?”
“噓……”齊薑輕腳輕手地走到門口,推開一道縫往外看。大殿內漆黑一片,不過不時閃動的電光照亮了元空和尚。他在已經塌了一半的香案前端坐不動,如同一尊泥塑。
“怎麽辦?他醒著,我不好做事啊!”
“你要做什麽?”
“聽著,這事你得幫我,”齊薑說,“我必須在這廟裏留下信息!”
夏後腦子轉得飛快,脫口說:“引導?你要留下信息,讓千年之後的人知道你的位置?”
“這次你倒不傻了,”齊薑指指他,又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別忘了,我們倆是滲透的主體,也就是畸形能量的中心,因此無論我們身在哪裏,第二次波湧一定會作用在我們身上。但特執會無法確定第二次波湧的位置,隻有一個大致範圍,從幾十千米到幾百千米,甚至上千千米都有可能。而波湧發生的時間又極其短暫。若光靠猜,我們能被高頻電磁發現,並被成功接收回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所以說……必須留下信息,讓他們精確定位我們的位置?”
“是,這就是我跟你一起滲透的原因。如果能精確定位,特執會就能通過吸收電磁輻射的方式,把我們引導回去。”齊薑又朝門縫裏看,“我估摸著,在佛像背後留下些什麽,也許有用。”
“撲哧。”
“你笑什麽?”
“這座廟宇根本不可能保留到千年以後!”夏後說,“梁山這一片我在幾年前就踏遍了,根本沒有這座廟宇,它早就湮沒在戰亂之中了!你睜大眼睛瞧瞧,這梁、這柱、這山牆,別說千年,今年冬天第一場雪下來,隻怕就要塌了!”
“嗯……”齊薑愣了片刻,“但……總有……地基會留下吧?”
“留下跟被找到是兩回事。”
“什麽?”
“要留傳下來,並且是有價值、能被文物考古者發現,還要拓片、保存、發表,才能最終被你們那什麽特執會搜索到,是不是?”夏後冷靜地說,“相信我,中國曆史太浩瀚、太龐大了,即使是重要文物,被發現、被整理、被解讀的概率也低得你不敢想象。故宮博物院裏一百多萬件文物,件件都是國寶,但別說展出,到現在還有絕大部分根本沒人仔細看過,隻能簡單地編碼注冊,就放進保險箱束之高閣,等一代接一代的研究員們慢慢翻來。你要在這地基上隨便留點東西,即使過一千年它沒被掩埋、磨損,被發現的可能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又一陣滾雷從頭頂隆隆響過,大殿上方的瓦片被震得啪啪亂響。齊薑一臉慘白,茫然地看著夏後。
“隻有一個辦法減少熵了……”
“我有一個想法。”
半晌,兩個人同時開口,都是一怔。夏後問:“什麽辦法?”齊薑立即拚命擺手說:“不、不,沒什麽……說說你的想法吧!”
夏後湊近齊薑,低聲說:“這裏是乾陵後山,你懂嗎?”
齊薑搖搖頭。
夏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唐朝十幾個皇陵,就隻有乾陵地宮從未被人發掘。它,穿越千年,保留下來了。”
銀色的閃電撕破西方的天空,他們朝著紅彤彤的東方奔跑。雲層越低,天際便越紅。火光經過漫反射後昏暗了不少,雲層看上去活像某種野獸的胃。這場麵對於在重慶生活了幾十年的夏後來說太熟悉了,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原來的時代。紅雲標示了目標,而閃電照亮了腳下的路。
“我們還有多久?”悶著頭跑了一個小時後,夏後問。
“大、大概六個小時,”齊薑回答,“每一次波湧的間隔都是二十三小時四十五分十秒十二毫秒。”
“這麽精確?誰確定的啊?”
“宇宙!”齊薑說道,“我們人類沒有任何辦法阻止、幹擾或是破壞,哪怕一毫秒都無法影響。這是宇宙尺度的力量。”
“那……你們特執會究竟做什麽?”
“我們……”齊薑在夏後的幫助下爬上一塊岩石,又反身將他拉上來。兩人一起躺在岩石上喘息。齊薑說:“除了盡可能地觀察和預測外,我們最大的任務其實是善後。”
“也就是說,曆史發生偏差,人類社會急劇改變的時候,你們要負責隱瞞,隱瞞不了就解釋,解釋不了就動用一切手段平息?”
“對。”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些人發現了異常,你們會……關押他們,甚至是秘密處決嗎?”
“任何事態都必須被平息。”齊薑堅定地說,“我們的信念是:現在就是最好的。永遠不要去猜測世界是否會變好變壞,因為人類社會是經過幾千年磨合而成的,一旦有任何一丁點兒不同尋常的改變,都將是災難性的,是絕對不能接受的。與整個世界相比,個人太渺小了,太渺小了啊……”
她轉向夏後,語氣輕了許多,說:“別說其他人了,就是你我的親人、朋友,因為與我們關聯最為緊密,現在已經處於完全隔離的狀態下了。我希望無論發生什麽,他們都能平靜接受,那才是最好的結局。你……你能明白嗎?”
夏後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楚。他點點頭,又頹然搖搖頭。
“我還是不明白,難道滲透之前就沒有?你又怎麽保證幾百幾千年後,沒有特執會了,就不會發生滲透到我們之前曆史的事件?”
齊薑搖頭:“我也不知道。根本沒人知道。但你忽略了一個事實:地球並非永遠在同一個地方。雖然它繞行太陽的軌跡是大致恒定的,但太陽係卻在以九十萬千米每小時的速度前行。我們隻能這樣假設:從某年開始,太陽係的軌跡切入了某個高維度宇宙弦的振動範圍,才導致滲透開始發生。當然,也根本無人知道什麽時候太陽會帶著我們離開這區域。也許在那之前,人類早就因各種滲透事件而徹底滅亡了。”
夏後深吸了一口氣。
“你害怕了?”她問。
“是你瘋了。”夏後回答,“如果不是,那一定是這世界瘋了。”
他倆都不再說話。片刻,兩人同時站起來,繼續趕路。前麵已經沒有道路,齊薑燃起一根柴火,帶頭向林子裏鑽去。好在這裏是皇家陵園,經過兩百多年維護,大型野生獸類已銷聲匿跡,隻偶爾有狐狸或是野豬一類的動物出沒。
沒有鞋子,兩人的腳早就破了;單薄的衣服既不能禦寒,也擋不住尖銳的灌木、樹葉等物。夏後被一簇灌木劃破了手,正要叫疼,卻見前麵齊薑的手臂和大腿被劃得鮮血淋淋,她哼都不哼一聲地繼續往前跑。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霎時明白了齊薑的真正使命。他腳下連著絆了幾下,險些跌倒。
齊薑回頭問:“怎樣?”
夏後咬牙忍住腳踝的疼痛:“沒事,走!”
會議室的門開了,一號丟了煙頭焦急地問:“查到了嗎?”
郎雲摘下眼鏡,沉重地歎口氣:“沒有。一點違背曆史常識的東西都沒有。他所做的筆記全是基於已知曆史的闡述,看不出有異常的地方。”
一號愣了片刻,見郎雲要走,他一把拉住了他,懇切地說:“教授,請您再審視一次。”
“我已經全部看完了。”
“不、不,你不明白……”一號看著他的眼睛,“現在還剩下三小時二十七分,請您繼續審視。”
郎雲跟他對視了幾秒鍾,勉強說:“好吧……那我再看一次。”
“不,不是一次,你還是沒明白。在時間沒有結束之前,請您一直審視下去。”一號說,“這是關於全體人類的事,教授。”
郎雲重新戴上眼鏡,沒有說話,轉身回到了會議室。一號剛長出口氣,通信器就響了:“熵值進一步增加!異常失蹤報告已增至五千四百份,涉及四十七國!十六個組織和公司已經完全消亡,波及人數約十六萬人!特別執行權現在下放到AAA級,擁有此級別的單位將自動獲得無限製拘押、審查、隔離,及其他符合標準程序的權力,所有與之相違背之法律將自動更改,所有不予合作的舉動將被視為特別嚴重的違法行為,必須在事態進一步擴散前予以處理……具體名單已傳送至各授權單位……”
“神啊,”絕望的一號單膝跪下祈禱,“請饒恕我們吧!”
“等……等等……我……實在走不動了……哎呀!”
齊薑停下腳步,隻聽“嘩啦”一陣響,夏後失足從斜坡上滾下來,撞在齊薑腿上。齊薑本擺好姿勢要頂住他,沒想到自己的體力也嚴重透支,雙腿一軟,兩人一起往下滾。好在斜坡不長,又長滿草甸,兩人抱著滾了十幾米,摔進了一道溝裏。
雖然沒有受傷,頭卻滾暈了。兩人也顧不上頭挨著頭、腿纏著腿的奇怪姿勢,因為彼此都隻剩下喘氣的勁了。
喘了老半天,夏後突然聽不到齊薑的喘息聲了。他有些奇怪,屏住呼吸聽—她在刻意壓低呼吸。有人?不……四周一片寂靜……
也不是真的寂靜……怦!怦!她的心跳得好快,怦!怦!心髒透過她的肌膚,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胸前……
“如果……”齊薑的嘴幾乎貼在夏後的臉上,輕聲說,“如果現在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抱緊我?”
夏後剛剛有些清醒的腦子,立刻因血液過度湧入又有些犯暈。他雙手自然一收,抱緊了齊薑,忽然臉上一涼,接著又是一下。他詫異地抬起頭,隻聽不遠處的林子像被什麽重物砸到,轟然作響。這響聲刹那間撲到了自己身上—暴雨終於下來了。
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傾瀉在山林間,須臾,他們躺的溝裏便有水嘩嘩地流淌。山洪……夏後想……這麽大的雨,也許不到一刻鍾,這條溝就要被淹沒了……
他剛要動,齊薑反過來抱緊了他,喃喃地說:“別殺人,別被人殺死……”
“什麽?”夏後掙紮著要起身,“起來,小心山洪暴發。”
“要降低熵值……”齊薑整個人都鑽進夏後懷裏,繼續收緊手臂,雙腿也纏住夏後的雙腿,說,“你後不後悔遇到這種事?我們人類啊,始終還是太弱小,太弱小了……”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湧入夏後身體,他一下掙脫開齊薑,跳起身,又一把將齊薑拉起來,頂著大雨對她吼道:“走!繼續走!”
“我們走不了了!”齊薑哭出聲來,“被引導的概率太低了,你不明白!如果我們不在三十平方米內被感應到,根本就無法反相滲透!我們完了!”
“我有辦法!”
“你根本不懂!”齊薑用手指著東邊方向,“大雨馬上就要澆滅火焰了,我們往哪裏走?而且溫韜正在挖掘乾陵,他們焚燒了宮殿,焚燒了城門,封鎖了方圓十幾裏,我們怎麽留下痕跡啊!”
她神經質地摸到夏後的咽喉處,低聲而急促地說:“別再與人接觸,別增加熵值了!為你的親人朋友想想,為我們的世界想想!時間馬上就要到了,我們根本來不及引開那些人,再留下印記!想想啊,好好想想!你也說過,文物太多了,也許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發現那些印記,也許……”
她的手慢慢收緊,收緊……夏後突然一動,她本能地雙手一下掐緊他脖子,但他卻隻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擠出一口氣說:“你……試著相信文科生一次……”
齊薑的眼淚嘩嘩地和著雨水往下淌。她想加把勁,但冰冷的雨水在帶走體溫的同時,似乎把力量也帶走了。夏後並沒有反抗,她的手卻怎麽也掐不緊,甚至漸漸地手臂酸軟、腰背酸軟、全身酸軟……
她軟軟地倒下,被夏後一把抱住了。夏後湊到她耳邊大喊:“我相信你受過特別的訓練,一定堅持得下去!跟我走,快跟我走!”
小丘下一馬平川,幾裏地外,與長安玄武門建製完全一致的乾陵玄武門城樓已經在大火和暴雨的連番打擊下坍塌了,與它同時坍塌的還有它身後的幾座宮殿。這些建築太大、太華麗了,燃燒了幾天幾夜,此刻還未被大雨完全澆滅。殘留的火焰把傾瀉下來的雨都渲染成了紅色,如同血雨。
銀灰色的閃電在其後高大的山體上方,在兩位偉大皇帝合葬的陵墓上空盤桓,有一段時間,天空連續閃爍了幾分鍾,照得整個大地一片雪亮,雷聲卻寥寥,仿佛正在雲端觀看的天人也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累、是冷、是痛,還是目睹了中國曆史上最為輝煌偉大的陵墓宮殿最後的時刻,夏後抑製不住地顫抖。齊薑抱緊他的手臂,喃喃地說:“他們燒完了……他們一定已經進山,準備挖掘地宮了……我們要靠近嗎?”
夏後搖搖頭:“溫韜沒有找到地宮。他挖掘了十幾天都未能找到地宮,由此還留下了一道四十幾米長的深溝。不,真正的地宮是在許多年後,幾個農民炸石取材時無意間發現的。溫韜挖遍了唐室的陵墓,唯獨這一次卻沒有得手!”
“那……那我們怎麽辦?”
“來呀!”夏後拉著她飛也似的跑下小丘。半小時後,他們靠近了玄武門。城樓燒毀了,宮殿崩塌了,隻有高高的宮牆仍然屹立。貫穿宮門的道路泥濘,車轍印又深又多,到處都是珠寶、綢緞,甚至是整箱地陷在泥中,還有散亂的車輛,倒斃的馬匹。
顯然,地麵宮殿幾天前就被洗劫一空了。宮門前後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大概所有人都已加入到挖掘地宮的行動中去了。畢竟,大唐王室已傾,天下大亂,誰也不會再來管死人的閑事。
兩人從坍塌的城門一側鑽進去,夏後始終緊緊地抓著齊薑的手,帶著她一路往南走。走了一段,身後“轟”的一聲,兩人一起回頭,隻見城樓下方的石牆迸裂,導致整個城樓向前傾覆,轟然倒下。大雨傾盆,城樓方向的火隻一會兒就徹底熄滅了。
這裏離內城還遠,火光微弱,天空中也好久沒有雷電了。好在城牆內的土曾經被仔細平整過,一百多年了,仍然比較平坦。兩人摸黑前進,不知走了多久,他們走上了一片整齊的青石鋪就的地麵。齊薑忽然說:“我覺得……”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打在一百米之外的城牆上,兩人眼前大亮,齊薑立即毛骨悚然地尖叫起來—幾十個人就站在他們麵前,最近的一人離他們不到兩米!
夏後一把捂住她的嘴,說道:“別喊!仔細看,來,仔細看看!”他強拉著齊薑的手摸到那人身上。齊薑一驚,“石頭?”
齊薑激動地回身抱住夏後:“你一開始就想到了,是不是?”
“當然,所以說文科生還是有點用的。來吧,讓我們來,想想刻點什麽呢?”
他倆在石甬身後蹲下,齊薑從腰間取出從廟裏找到的唯一的一把柴刀,遞給夏後,說:“我們刻下我們的名字,這樣最直接,也最引人注目。”
“不好。”夏後沉吟道,“你顯然不大了解古人。我問你,乾陵最著名的是什麽?”
齊薑想了想:“武則天的無字碑。”
“對,但其實碑上是有文字的。大概在宋以後,許多遊曆到此的文人都在碑上留下了詩詞,這證明即使在古代,這裏也是旅遊勝地。但古人最重碑文題字,根據我們的考察,許多石碑都曾被後人修改、更正。隻要是有誤的、有悖當世之正理的、有傷風化的,甚至詞句不佳、有違避諱的,後世之人見了,就忍不住鏟去謬誤,重新題寫。還有,自宋開始,古代中國再也不複大唐的盛況,所以文人騷客皆對唐推崇備至。宋的開國重臣趙普就曾出千金購得李世民的頭蓋骨,重新隆葬。我們大筆一揮,寫下‘齊薑與夏後到此一遊’,隻怕還不必等到宋代,就被人鏟得幹幹淨淨了。”
齊薑徹底說不出話來。她在特執會學習成績一直優秀,曾經躊躇滿誌,一定要大展身手,沒想到真正滲透到了古代,竟是寸步難行。她沮喪地說:“那……那怎麽辦?唉,都已經到這裏了,卻還是……”
夏後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既要寫得不讓人懷疑,卻又必須被現代的人懷疑……對了,你說,我們的親人、朋友都已經被嚴密看管起來了,是嗎?”
“嗯。因為跟我們有關的,是最有可能得到我們從古代傳回去信息的關聯體,所以要嚴密排查。”
夏後眼前一亮:“那就是說,我們的房間早就已經被抄了個底朝天了?讓我想想……”他繞著石甬轉圈,轉啊轉啊……齊薑蹲坐在一旁,看得頭都昏了,忍不住說:“隨便刻點什麽吧,隻要不是太怪異,不至於被鏟去就好。”
夏後突然猛一拍巴掌:“我想到了!”當即拿起柴刀,就在石甬身後用力鑿起來。
會議室內突然起了一陣**,一號一驚,卻不敢上前詢問。隻聽數不清的腳步聲朝門奔來,“砰”的一聲撞開了門。郎雲手裏緊緊攥著一頁紙,難掩激動地說:“找到了!”
“在哪裏?”一號雙腿發軟,幾乎跪下,結結巴巴地說,“地、地點你能確認嗎?”
“當然!”一號幾乎喜極而泣,對著耳麥大吼,“通知機場,立即準備起飛。頭、頭!是鹹陽乾陵,我和教授馬上就到!”
“所有引導單位立即向目標方位推進!”執行官也在頻道裏大喊,“通知西安鹹陽國際機場,實行軍事管製,等待一號的到達。A組,你們距離目標有多遠?”
“頭,這裏是A組,我們在西北關村,距離目標約二十三千米,十五分鍾內趕到!從西安到鹹陽的高速路已經封閉,軍事管理組和設備組大概在二十分鍾後抵達!”
“通知特執聯盟,我們正式進入引導標準程序。距離第二次波湧還有五十七分四十三秒,行動、行動!”
在四架預警機作為先導通信,十二架殲擊機的護航下,六架大型運輸機從四個方向朝西安飛去。與此同時,特執會特別行動A組和四個軍事管理組在地麵從三個方向朝乾陵推進。超過二十三顆衛星將自己的監測麵轉向西安方向。GOCE衛星為此第二次調整姿態,準備捕獲最細微的地球引力波變化。全球特執會的目光都集中在這裏,所有人屏息靜氣,等待前方傳來的消息。
與最近單位空間距離不到二十千米,時間上卻相差一千多年的夏後,正鑿得一頭大汗。這些石甬的材質非常堅硬,柴刀又鈍,砍在上麵隻留下淺淺一道印。印記必須深到能抵抗千年風雨才行。他鑿一會兒,齊薑鑿一會兒,兩人輪流鑿了三十幾分鍾,才勉強鑿出七個字。
“歇會兒,唉,這可真是力氣活。”兩人一起靠著石甬坐下。幾秒鍾後,兩人同時對望一眼,發現對方正緊緊靠著自己。兩人又立即回頭,不過誰也沒挪開。風雨小了一些,但還未停止,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臉上,衣服冷得像冰。寒冷使體力消耗得更快,他們快要撐不下去了。
夏後順手捧起一捧水喝,剩餘的抹到臉上。很冷,比今天早上的還要冷,他心中卻比早上熱得多了。
“你……你當時為什麽要跳下去?”齊薑把頭靠在他肩頭問。
“抑鬱症。”夏後老老實實地說,“很嚴重的抑鬱症,折磨我一年多了。我策劃了幾個月,以為跳下去隻有七十米,沒想到足足有千年,哈。”
“抑鬱症……不是可以治療嗎?你沒看醫生?”
“當然看過,可惜沒有成功。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夏後摸著後腦勺,“我拒絕藥物治療,以為這純粹是心理方麵的問題,可以完全憑自我意識抵抗。唉,現在想想,實在太蠢了。把你……連累了你……”
齊薑笑笑,“別說了。雖然危險,可是……該怎麽說呢?每個女孩子都夢想著能穿越時空呢。”她瞧著遠處仍在燃燒的宮殿,聲音十分溫柔,“我加入特執會,就想著有一天能親眼瞧瞧,自己究竟能到哪裏,能走多遠……”
“唉……誰知道?也許……”
他說不下去,因為齊薑溫柔的嘴唇緊緊貼了上來……十秒鍾後……也許千年後,她離開他的唇,卻又將額頭頂在他的額頭上,雙手捧起他的臉,眼睛裏有種不可思議的光芒。她輕聲說:“如果能回去,別這麽傻了。”
“好。”夏後答道。
他凝視著齊薑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又說:“好。”轉身繼續一刀一刀地鑿起來。
十幾輛車直接駛進跑道,他們剛坐好,還沒來得及係上安全帶,引擎聲就驟然拔高,飛機迫不及待地向前滑行。一號看著郎雲手中的紙,問他:“哪裏有問題?”
郎雲把紙遞給他,上麵是不知從哪裏拓來的十個字,“王祀於天室降天亡於王”。他看了半天,搖頭表示不懂。
“這十個字是這麽念的,”郎雲戴上老花鏡,說道,“‘王祀於天室,降,天亡於王’。‘天室’是周朝前期對於明堂的稱謂,這是周代最重要的建築之一,周天子在此祭天,是以為天室。‘降’指的是天降,而這個‘亡’並非後世的亡,在周代這是‘佑’的意思。意思是天子於明堂祭天,天降佑於王。”
“這……這段文字出現在哪裏?”
“乾陵地麵宮殿有內外兩層,外層早已被毀,但內城保存完好。內城朱雀門遺址旁有一片六十一番臣石甬群,是武則天所立。根據夏後筆記上的記載,這段字出現在其中一具的背後。真是很慚愧,這些資料我第一次翻閱時居然沒有發現。”
“那不要緊,”一號趕緊說,“可……這也沒問題啊?也許是後人無聊,在石甬身上刻的?”
“從字跡的磨損程度來看,至少在明代以前,甚至兩宋之前了,”郎雲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然而這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這是大豐鋫裏的銘文。大豐鋫的確是武王時代為祭祀而製造的銅器,有銘文七十七字,高二十四厘米,口徑二十一厘米,座邊長十八點五厘米。”郎雲如數家珍地說,“它最早是在道光年間於陝西岐山出土,保存完好。即使是現在,也隻有研究西周曆史的人才會讀這段銘文,唐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一號死死地盯著這張草草寫就的紙,不敢置信地說:“真是對神奇的師徒。”
“好了!”夏後扔了柴刀,後退兩步,仔細打量石甬身上的字。齊薑輕輕念道:“王祀於天室降天亡於王……是什麽意思?”
“周武王祭祀所用的一句話,相信我,如果它能留存到後世的話,一定會出現在我的筆記本裏。”夏後揉著酸痛的手臂,“我這兩年收集了整個唐代皇陵的所有銘文和石刻記錄。如果你們的組織足夠聰明,拿這些東西去找我的導師,他就能看出其中的問題來。現在……”
隻聽夏後用極低的聲音說:“他們……過來了……”
下了飛機,又立即登上直升機,他們在夜幕中快速前進。左側遙遠的地方燈火通明,那是鹹陽市區。
二十分鍾後,他們直接降落在乾陵園區內,離石甬群不到兩百米處。郎雲走下直升機,先吸了口冷氣。整個乾陵園區亮如白晝,在十幾台軍用發電車輛的強力支持下,十六組二十米高的巨型燈被豎立起來。遠遠近近全是警車、軍車,以及兩輛明顯經過改裝的大型集裝箱貨車、四輛救護車、四輛消防車。架設有雷達天線的通信車在最裏麵,各種電纜、通信線路拖得滿地都是。頭頂上隆隆聲響個不停,六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探照燈光始終指向包圍圈的最中心—六十一番臣石甬群。
五十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持槍守在石甬旁,一號帶著郎雲跑過去,執行官已在那裏等待。他簡單地跟郎雲交談了兩句,手一揮,十幾名副手立即散開搜尋。不到半分鍾,就有人大喊道:“這裏!”
郎雲湊上前看,石甬上的字跡已經很模糊了,但是用手摸還是能清楚地摸出字跡。他在眾人的注視下摸了兩次,肯定地說:“是它,字跡的筆畫完全一致!”
“謝謝你教授,請退到安全位置。引導組!”
馬達聲響起,四輛巨型吊車在隊員的引導下緩緩駛近石甬。每台吊車的吊臂都伸到四十米高的空中,吊臂下各有一根鋼纜,吊著正中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約有二十立方米,呈深藍色,材質非常奇怪,這麽多強力的燈光照在上麵卻完全沒有反光。它被吊到離目標石甬頂上十米的位置,隊員們一擁而上,給吊臂加上各種固定裝置,保證它紋絲不動。裝備完後,有人大聲呼喊,隊員們有秩序地撤退。
郎雲被客氣地帶到了直升機旁,剛要登機,有人喊道:“時間不允許了,立即關閉發動機!”
他回頭看,所有人都在往後撤,活像石甬裏有炸彈似的。忽然,一聲尖厲的警報聲響起,所有車輛同時關閉了發動機,連供電車都停止發電。現場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空中直升機的聲音迅速遠離,撤退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郎雲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手心裏全是冷汗。他悄悄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人群後方往裏看,沒人在管他,因為也實在看不到什麽。整個現場鴉雀無聲,直到有人大聲喊道:“第二次波湧—一百八十秒!波湧強度—三點六個標準值!波湧預計持續時間—十六納秒!”
郎雲毛骨悚然地往上看,天空不知什麽時候亮了起來,活像有人在雲層後打開了燈光。他正在找尋光的源頭,忽然一滴、兩滴……一瞬間,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
夏後偷偷往前看去。一道閃電幾乎橫貫了整個天際,光從頭頂正上方照下來,照亮了幾十個模糊的身影。不知是被開天辟地般的巨大雷聲震撼,還是故意隱藏身形,所有人都沒有動,一時間竟無法把他們與周遭的石甬區別開來。
夏後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眯起眼睛,並不把焦點放在某個固定位置。幾秒鍾後,又一道閃電,他的眼中同時有幾十個光點閃了起來,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那是兵刃的反光。
他縮回去,迎上了齊薑的眼睛。
“至少有二十人……”
“一……一定是聽到我們鑿石頭的聲音……”齊薑全身都僵硬了,死拽著夏後的手,“我們……我們分開跑?”
“這可不是你的本意。”
“呃?”
夏後看定了她,低聲說:“我記得你曾說過一句話:隻有一個辦法降低熵值了……我們就是熵,是不是?你還說,不能殺人,也不能讓人殺死。你以為我不明白,其實我懂了—滲透者殺人,將嚴重改變曆史,但被人殺,也將產生先人殺後人的悖論,從而導致更嚴重的事態,是不是?”
齊薑身體一下軟了。她無力地埋進夏後懷中,點了點頭。
“你說,你的任務是跟進來定位。其實定位的概率太小,根本無法跟你所引起的熵值相比。所以,你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使熵值降至最低—殺了滲透者,而後自殺。如此一來,我們兩個同時代的隻能算是死在了另一個地方,對時間的衝擊最小。我,說得對嗎?”
“……對……”齊薑歎息一聲,捂住了臉。忽然夏後拉過她的手,把一件冰冷的東西塞進她手裏。齊薑劇烈顫抖著,但還是把柴刀握緊了。
“真奇怪,”夏後笑笑,“二十四個小時之前,我可以毫無懼色地跳下大橋,現在卻怕得腿肚子哆嗦了,哈哈,哈哈哈!”事一旦定下來,他也不怕對方聽見了,便仰天哈哈大笑。
石甬後的腳步聲更大了,有人大聲嗬斥著,開始全力衝刺。
“你很勇敢。”齊薑說,“很……”
夏後在她唇上笨拙地一吻,阻止她說話,“才不是。勇敢的是你,我隻是個膽小的逃避者而已。”
齊薑抬頭看他,閃電照亮了她的臉,她眼中滿是柔情。她舉起柴刀,在夏後的脖子上比了比,說:“這次至少不會孤獨,是嗎?”
夏後閉上眼睛,點頭說:“是……”
柴刀直直地劈了下來。
“是—”
一瞬間,一個聲音像狂奔的火車在衝向夏後,而後又急速遠離,又因多普勒效應而急劇變化。他在聲音的洪流中突然重新張開眼,頓時被強光刺得雙目劇痛。
聽到聲音了……離他最近的一個人喊著:“心率過緩……血壓四十……輸入一百五十毫升……快……”
“呼吸機……”另一個人喊,“他不能自主呼吸,肺部未收縮……同時注射二十毫升……防止心搏驟停……準備開胸手術……”
也有人喊著什麽,他聽不清了。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了……夏後,二十六歲,考古專業研究生,宅男,嚴重抑鬱症患者,曆史上第一位五級滲透者,不能呼吸,沒有心跳,全身麻痹,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偏轉腦袋,四處搜尋著什麽。直到看見另一堆忙碌的人群中,有雙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他才心中一寬,全身放鬆,徹底昏了過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喂。”
“是夏後先生嗎?”
“是的。”
“這個通信器符合安全標準,並且已根據十分鍾前的編碼,切換到保密編碼狀態了嗎?”
“是的。”
“你是否已通過泛所有項特別執行聯盟、特執會指定的所有測試,並已獲得特別授權編碼?”
“是的。授權編碼:YZ050113。”
“你是否認可,並將以下這句話視為信條,並終生遵守?請聽:現在的就是最好的。”
“現在的就是最好的。我認可,並將其視為信條,發誓終生遵守。”
“你是否認同,並將隨時準備遵守以下條款:必將盡全力,甚至生命,將由滲透引發的熵值降至最低?”
“我認同,並將隨時準備遵守:必將盡全力,甚至生命,將由滲透引發的熵值降至最低。”
“很好。現在根據特執會半小時前頒布的第十四次波湧警告,特別征召你作為此次行動隊員。請立即出門,夏後先生,你的搭檔在等著。”
夏後關了通信器。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那張依然消瘦,但卻不再慘白的臉,那張努力把嘴角往上翹,卻還是不怎麽像笑的臉。
沒有關係,有人會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他都快忘記抑鬱症了。
他將一張白紙鄭重地放在桌子上—也許十幾個小時後,這上麵會布滿穿越時空的痕跡也說不定—穿上外套,把手機、錢包放進抽屜,開門走了出去。
五十米之外,一架直升機正徐徐降落。艙門打開了,齊薑把通信器掛在一邊,摘下頭盔。夏日的陽光投射在她的臉上,她一手按著翻飛的頭發,一手扶住艙門,向夏後嫣然一笑。
(本文係星雲獎作品,首發於《新科幻》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