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的時代逝去,新的時代又到來。地下的煤炭和石油中釋放出驚人的力量,人類通過科技和工業,塑造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新世界。這之中並非隻有鮮花和掌聲,而依然充滿了血腥與罪惡,甚至比以前更多,但人類第一次有了擺脫無止無休治亂循環的希望。而東方的古國在曆經風雨、千瘡百孔後,也重新煥發出生機。

我還活著,飽經滄桑,卻仍像兩千年前一樣年輕,耐心地等待著這次跨越漫長曆史的旅行抵達最終的時代,解開我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秘密。

在這科技昌明、社會管理日趨嚴密的新時代,一個永生的人如果要不引起注意地活下去,要麽是躲進殘留無幾的深山老林,要麽是掌握無人敢於插手調查的強大力量。我選擇了後者,在19世紀下了南洋,後來又去了美國。之前朱利無意中透露出的零星未來信息——比如美國的崛起和汽車的出現——讓我找準商機,在20世紀初就建立了龐大的商業帝國。我的聲名不顯,但好幾個名頭顯赫的家族不過是我的代理人。

進入21世紀,我在科技研發上投入了巨額資金,主要是兩個方向,一個是永生藥物,一個是時間機器。到了21世紀中葉,二者都出現了重大突破,不過還在試驗階段。所謂永生藥物其實是一種細微的智能納米機器,能夠修補人身上的各種損傷並激活端粒酶,讓周身細胞保持不斷分裂的狀態,實現人的永生。實際上隻有服用了永生藥物,進行人體改造,才能抵禦時空扭曲對身體帶來的巨大衝擊。但永生膠囊並非對人人都能奏效,由於人體各不相同的排異性,好幾個實驗者服用後再也沒有醒來。更可怕的是,服用永生膠囊後,男子會失去生殖能力,這點更是令人望而卻步。

因此,在時間旅行實驗中,雖然有許多人報名,但經過綜合考量,隻有一個研習過時空理論,又經過人體改造的女研究生脫穎而出。

她叫朱莉,或者Julie,一個美籍華裔的年輕女子。

在紐約曼哈頓新世界貿易中心的辦公室裏,我盯著電腦上朱莉的檔案。那上麵隻有一張小小的大頭照,年輕青澀的麵龐上嵌著溫柔而堅定的雙眸。我呆坐了很久很久,終於提起筆,簽字批準。

我稍加調查,很快了解了朱莉的一切背景。我知道她家族的曆史,看過她在社交媒體上的所有照片和文章,連她的室友有幾個男朋友、她阿姨養了幾隻貓都了如指掌,但我沒有去嚐試找她,這不在因果之環裏。

三個月後,中國成都。

在我投資興建的“武侯院”時空實驗中心,我隔著隻能從一麵看的單向玻璃,才再次見到那個我認識了兩千八百年的女孩。此刻她青春洋溢,在一群實驗人員的簇擁下進入大廳,戴上手環,背上背包,走上大廳中央一個酷似當年祭天台的圓形高台,準備開始一次她還一無所知的不歸之旅。

朱莉的任務很簡單: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成都待幾小時,見證2017年的國際科幻大會,料想即便被發現,也隻會被當成會上的特效表演;再說,就算真的被發現是時間旅行者,那些科幻作家也不會太驚奇吧。

但我知道,這次旅行一定會出錯。我看著朱莉有點緊張卻又光彩洋溢的麵龐,眼前的一切漸漸在眼眶的潮濕中變得模糊。朱莉知道此行會發生什麽嗎?漫長的時間苦旅中,雖說也有過幸福寧靜的時光,但更多是曆史的殘忍和命運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地受傷、囚禁甚至死去。她如何能經受這些?在越來越遙遠的陌生歲月裏,她會不會思念自己的時代和家人?會不會懊悔自己的選擇?

我拭去淚水。我知道,有因就有果,有果也有因,但真的要完成這些嗎?為什麽不阻止這一切?沒錯,我會煙消雲散,這座研究中心說不定也會化為烏有,但我活了將近三千年還不夠嗎?既然這一切都是朱莉借給我的,也理所應當要還給她。到頭來一切歸零,朱莉會在21世紀平靜地生活下去,她的漫長人生將在未來,而不是過去展開。

兩千多年前,在離開楚國時,我智慧的朋友莊周曾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你去找她,不一定會是好事?”

“可我必須找到她!我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賜,我感覺她和我之間有一種……有一種無法割舍的聯係。”

“無法割舍嗎?”他神秘地笑著,微微搖頭,“你記得我曾告訴過你的那個故事吧?兩條魚,與其在幹涸的水坑裏相濡以沫,不如在廣闊的江河湖海中相互忘卻,那才是真正的自在。”莊周是對的,可是我過了兩千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但隻要因果之環尚未閉合就還來得及。現在,是相忘於江湖的時候了。

實驗倒計時還剩十分鍾時,我下了決心,將武侯院的院長找來,告訴他,“換掉那個女孩,另外找人,她不合適。”

“啊?這……準備了那麽久,馬上就要開始了……”

“所以才要立刻停止!”我厲聲說。

院長不敢違逆我這個金主,衝到實驗區,大聲叫著朱莉,讓她從實驗台上下來。我看到朱莉爭辯著,不敢相信地哭了起來,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倒在椅子上,閉上眼睛,等待著自己在下一個瞬間便魂魄飛散,歸於虛無。但等了很久,我身上什麽也沒有發生,倒是耳邊傳來了越來越大的喧嘩聲,院長又衝了回來。

“杜先生,出事了,朱莉……朱莉……”

“朱莉怎麽了?”我霍然起身。

“這姑娘太倔了,不肯下來,說自己一定會完成任務,強行啟動了溯時機,我沒來得及阻止……”

我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腦子中一團混亂。

“而且,”院長苦著臉,“根據時空波動的數據,因為離開得太倉促,她的時間輸入發生了錯誤,跨越的時間是預定的十倍,不是41.2年前,而是412年前!那是……是16……”

“1646年。”我早已知道了答案。

“對,1646年……那是什麽時代來著?”

“什麽時代?哈哈哈哈……”我聽到有人在狂笑,過了很久才發現是我自己。這個錯誤原來是我釀成的!是我從一開始就讓朱利出現在了錯誤的時代,然後無法回轉地滑向了時間的深淵。1646年,962年,199年,公元前319年,公元前807年……

然後呢?

“杜宇,你不會死的,但往後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珍重。”那是兩千八百多年前,第一輪相見時,朱利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然,那次分別後約五百年,我又見到了朱利,但那是上一輪的她,而在兩千八百年前,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朱莉轉身去了更久遠的時代,再沒有我,也沒有任何我們知道的文明。五千年前,一萬年前,天知道是什麽時代,天知道是多少個時代。

除非……我猛然抬頭,對惴惴不安的院長說:“能知道她去了什麽時代嗎?”

“時空波動會留下痕跡,理論上可以找到,但是不容易。”

“你們還有備用的手環嗎?”

“還有兩副。”

“都給我,我去找到她,把她帶回來。”我說。

這回輪到院長瞠目結舌,“這怎麽行?您還沒有經過人體強化改造……”

這回我真的笑了起來,“誰說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