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是阿雷見過的規模最大的恐龍戰爭。當他慢慢醒來時，渾身上下都像散架一樣劇痛，駕駛艙內的生命維持係統顯示他昏迷了足足兩天，斷了一根肋骨、兩根腿骨。大地在不停顫抖著，巨大的恐龍仍然在他頭頂上廝殺，反複爭奪陣地，不時有恐龍不小心踩到他，把整套機甲都踩得陷入鬆軟的河灘沼澤中去了。駕駛艙出現了裂縫，饑餓的他隻能靠喝滲入駕駛艙的少量汙水和恐龍血維持生命，他一動都不敢動，靜靜地等著戰爭結束。直到第三天，頭頂上才沒再傳來馳智龍的廝殺聲。他吃力地推動控製杆，控製著機甲爬起來，眼前層層疊疊的恐龍屍體讓他徹底震驚了，遍地的鮮血硬是把旁邊的“黃河”染成了.“紅河”。

“你命真硬……”鋼牙的聲音從阿雷背後傳來，它有氣無力地趴在一架燒成炭的投石機上，受了很重的傷。

阿雷說：“不是我命硬，是這副機甲硬，這畢竟是星艦聯盟的高科技產品，科技水平比你們領先1.5億年。話說你怎麽會打輸了？”他每說一個字，斷裂的肋骨都刀割般疼痛，隻能讓駕駛室內的腦電波轉化裝置把他想說的話變成電子合成音“說”給鋼牙聽。

鋼牙說：“我沒輸，但也沒贏，這個部落的首領跟我一樣都是人類養大的馳智龍，我懂的知識它也懂，我給它起綽號叫‘蚩尤’就是想擊敗它。隻可惜我不是軒轅黃帝，它死了，我也活不久。”

阿雷問：“你是說除了埃裏克，還有別的人養馳智龍？”

鋼牙吃力地點了點碩大的腦袋，說：“這是人類的陽謀，人類從化石堆裏複活了我們，派人教給我們知識，人類的強大吸引著我們模仿人類的發展方向，吸引著我們為了建立一個統一的部落聯盟、奠定文明的根基而廝殺。沒有任何一種智慧生物能抵禦建立一個偉大文明的欲望，哪怕明知道是飛蛾撲火，還是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戰爭。每一個馳智龍心裏都有一個成為頂級吃貨的夢想，夢想著像人類一樣，能隨意創造一個自己想要的世界，變著花樣地滿足口腹之欲。”

阿雷辯解說：“我們人類除了吃，還有更高的追求，而且我打算當一個素食主義者……”看見這血流滿地的場景，阿雷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吃不下肉了。

“吃才是第一位的！”鋼牙費力地咆哮著，“任何一種生物，它可以沒有別的夢想，唯獨對食物的需求永恒不變，沒有食物就無法維持生命，沒有生命就無法實現別的夢想，哪怕是再智慧的智慧生物，終究也是生物，不管你吃的是動物還是植物，吃的都是有生命的東西。人類作為一種生物，最好是坦誠地承認這一點，我不喜歡你們對食物假惺惺地發表一些憐憫的看法。”

阿雷艱難地走過去，想給鋼牙止血，鋼牙張開大嘴一口扯碎他機甲駕駛室的座艙蓋。這副機甲被折騰了這麽久，早已殘破不堪，失去保護的阿雷恐懼地看著那滿嘴牙齒的陰森大口，問：“你不願我救你？”

鋼牙說：“我為什麽要讓你救？你救了我又能如何？吃和被吃，原本就是自然界的鐵律。植物吞噬無機物和陽光，植食動物吃植物，食肉動物吃植食動物，哪怕是人類這種高高在上的頂級掠食者，也有衰老、死亡、分解成無機物的一天，最終又變成供養植物的食材，這才是完整的自然循環。作為自然界中養育出的智慧生物，你的職責不是破壞這養育了你的鐵律，而是設法保護它。在我們馳智龍眼裏，人類就是創造了整個‘瑞亞’星艦的神祇，神應該維護自然規律的平衡，而不是毀掉這種平衡。”

阿雷覺得有些費解，說：“你們把人類視為神祇，那為什麽還想著要取代人類？”

鋼牙咧開大嘴笑了，說：“因為我們也想成為擁有無限食物可供食用的神祇啊！但這是做不到的，‘瑞亞’星艦並不是無拘無束的老地球，這裏沒有建立工業文明所需的煤炭和石油，哪怕人類放手讓我們自由發展，我們也不可能建立起跟人類並肩的偉大文明，甚至連冷兵器時代都跨不過去。但至少我們努力過，我覺得死而無憾了。”

阿雷問：“既然這樣，人類為什麽要傳授給馳智龍知識？”

鋼牙說：“為了更鮮美的肉質和更發達的大腦，為了你們超市和餐館裏更美味的恐龍肉膾和更值錢的龍腦羹！人類這種頂級吃貨已經無法滿足於牧場中生產出來的肉類了，為了廝殺而奔波運動的食肉動物才是人類的饕餮之口的最愛，我原本以為你明白這個.道理的。”

阿雷愣愣地看著鋼牙，老半天才說：“你是我見過的最睿智的吃貨。”

鋼牙笑了，笑得咯血，艱難地俯臥在投石機的殘骸上說：“請叫我睿智的臥龍先生！”

阿雷板著臉說：“我叫不出口，我擔心諸葛孔明從棺材裏蹦出來告你侵權。”

鋼牙又笑了，那笑聲宛若震雷，它說：“不要為自己是一個吃貨而感到羞愧，你們人類已經先進到可以脫離自然界而生存。如果你們仁慈到通過無機物從工廠裏合成食物來維持生存，那星艦聯盟就不會有數以百計的帶生物圈的星艦，也不會有這一百多顆讓無數動物賴以生存的牧場型星艦，而我們這些白堊紀的古生物依然隻能是毫無生命的化石。我們馳智龍的世界有這樣一句話：‘連人類都不願吃的東西，根本就沒有生存的可能。’所以我們從來沒介意過你們培養或是獵殺馳智龍。而你們這些自視甚高的人類，又何嚐不是死後成為各種微生物甚至植物的饕餮大餐？”

遠方的天邊出現恐龍狩獵隊的地效飛行器。鋼牙大吼一聲，慢慢站起來，傷口的鮮血嘩啦啦直流，它對麵的阿雷端坐在機甲的駕駛室裏，已經失去了座艙蓋的庇護。鋼牙說：“我這輩子活吞過無數獵物，但我從未折磨過任何食物，這是我最得意的事情。人類培養了我們，我們痛快地在這大地上為了一個注定無法實現的夢想廝殺過，龍生短短幾十年，這已經夠本兒了。現在我教你最後一件事：尊重自己的食物。我知道你要拿我的首級換取狩獵隊副隊長寶座，咱們遵循自然規律，看誰成為誰的食物，進行最後的一場廝殺吧！”

這是一場公平的決鬥，失去座艙蓋的阿雷再也不是刀槍不入的無敵狀態，身負重傷的鋼牙也不再是速度和力量遠超人類的超級殺戮機器。鋼牙吼叫著撲向阿雷，阿雷沉著地轉動控製杆，機甲的手臂彈出唯一勉強稱得上武器的東西—一把特大號烤肉叉，鋼牙鋒利的牙齒距離阿雷的喉嚨隻有區區五厘米，阿雷的烤肉叉卻搶先一步，深深地插進鋼牙的心髒。

阿雷說：“謝謝你教我這些道理，睿智的話嘮先生。”

“請叫我睿智的臥龍先生……”鋼牙燈籠般大小的眼睛慢慢閉上，滿意中帶著一絲微不足道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