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石像森林

你們,到底想保護誰?又想消滅誰?

遷徙的長路,一天又一天走下去,審判庭戰士們的遺體,不時會在雪原上被發現。大部分的戰士都是在通知各村莊避難的過程中,死於大雪封山的危險和野獸襲擊中。

鄭修遠和獵人們挖著墓穴,安葬這些戰士們。墓穴很淺,薄薄的泥土層下,就是堅硬的岩石,怎樣都挖不深。

宋雲穎把一捧泥土覆蓋在遺體上,怔怔地看著這些年輕的士兵們。她知道,這些士兵在太空城上,必定有他們心愛的妻子和孩子。宋雲穎陷入了迷茫。她知道,審判庭和偷渡者原本應該是敵對關係,審判庭原本應該冷酷無情地把偷渡者送進地獄,阻止他們破壞這脆弱的環境;但是現在,卻因為保護這些偷渡者而喪命。

也許,這就是作為人的良知,看著別人在這活地獄中身處險境,不願袖手旁觀,甘願不顧一切地去救援的良知。但是這種良知,正是宋雲穎當初在自己心裏狠心抹去的。

因為那時的她,眼中看到的隻有下麵匯報上來的各種冷冰冰的數字,冰冷地顯示著每天非法偷渡到這裏的人數,冰冷地顯示著每年太空城裏的遇難人數。犧牲不守規矩的少數人,讓遵紀守法地在太空城裏等待的人能早一天搬到完工之後的星艦上,這叫理性。

當良知和理性發生衝突時,她曾經以為很容易做出正確的決定。但是當她真正走到這些偷渡者當中時,才發現,原來想做出一個既有良知,又有理性的決定,竟然比登天還難。

遷徙的村民隊伍一路往北走。天空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路上不少光源站被更早之前出發的平民們破壞,他們急於拆解光源站,砸毀設備,取出裏麵的金屬,打磨成狩獵所需的標槍頭和箭頭。

宋雲穎問鄭修遠:“他們不知道,這樣破壞光源站,是在斷後麵的人的生路嗎?現在氣溫已經很低了,如果沒有光源站提供的光和熱,氣溫會降得更低,足以致命。”

鄭修遠說:“如果他們不這樣做,眼下就已經活不下去了,又怎麽顧得上後麵的人?”

宋雲穎說:“這種事,如果讓審判庭捉到了,是可以就地處決的。”

鄭修遠說:“但是審判庭沒有這樣做。”

宋雲穎沒再說什麽。她知道,是阿史那雪帶頭縱容,破壞了規矩。

“前麵有一座森林。”探路的獵人們返回後向村民們通報情況,“很溫暖,沒有雪,很多其他村的村民決定在那裏定居,但是……”他們的神色有點古怪,看向宋雲穎。她必然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宋雲穎說:“森林裏有數不清的石像,處處透露著古怪,還有一個冒著硫黃蒸汽的岩漿大湖。對嗎?”

老村長問:“我們,可以在那裏定居吧?”海崖村不少老人都已經受不住這漫長的遷徙了,其中甚至有兩名老人,已經在遷徙路上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這恐怕不行。”宋雲穎說,“繼續往前走,跨過南緯二十度線,前往2號大陸,那邊才是安全的。”

有時候,村民們是勸不聽的。鄭修遠看了一眼宋雲穎,發現她神色不太對。她靜靜地坐在巨龍法涅爾修長的脖子上,一動不動,並不像平時那樣跟村民據理力爭。他跟她接觸的時間久了,知道她大概是在向莉莉絲發送指令。她發送的是什麽指令?鄭修遠心中忐忑不已。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保護你的。”鄭修遠隻能這樣安慰宋雲穎。

村民們加快了腳步。當他們看到地平線上的冰雪開始消退,出現翠綠的森林時,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撒開腳丫,一路狂奔。前麵是好大的一片森林!大樹參天、鳥語花香。茂密的森林盡頭是一片**在地麵的熔岩湖,毫無疑問,這是地殼形成時,殘留的未冷卻的熔岩在這裏長時間保持液態形成的。

雪花飄落在熔岩大湖裏,在岩漿上迅速融化,緊接著汽化,變成漫天徹地的水蒸氣。大湖裏有數不清的怪物雕像,身高大多在十米以上,頭頂落滿雪花,那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定格在它們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些怪物是怎麽回事?”鄭修遠記得海崖村遭到韓丹襲擊時,她麾下就有不少這種人造矽細胞生物,隻要溫度較低,就會被活活凍死,變成石頭般的雕像。

一座用石頭堆砌起來的簡陋小橋,從湖邊延伸到岩漿湖中間。岩漿湖的正中心是一座山丘般大小的光源站。光源站已經被破壞,這是岩漿湖光線暗淡得像地球夜晚的主要原因。光源站表麵被石頭砸得坑坑窪窪,排成階梯的樣子,便於定居在這裏的村民們攀登上去,拆解光源站的零件。

村落附近是一艘長滿青苔的廢棄飛船,看樣子已經墜毀很多年了,飛船的門被村民們撬開,貨倉裏好幾十噸的貨物,包括工人們的製服,被村民們拿出來用了大半。

一條蜿蜒的溪流從不遠處的雪山峭壁中滲出,在充滿暖意的森林中潺潺流過,繞著岩漿湖,冷卻岩漿,同時也加熱溪水,變成冒著蒸汽的溫泉。冷卻的岩漿變成石頭,隔開了岩漿湖和環繞著岩漿湖的溫泉,水邊丟棄著村民們的取水工具,以及還沒洗完的衣服。

但是,村民們去哪裏了?探路的獵人記得半天前,他們來到這裏時,還得到了村民們熱情的接待。但是現在,隻剩下空****的房子。房子的屋簷下掛著臘肉和獸骨,獸骨在昏暗的森林中,亮著星星點點的磷光,據說在地球古代,這樣的磷光會被迷信的人稱為鬼火。

“一個人都沒有,真奇怪。”一名獵人對陸征麟說。

一聲槍響,驚飛了森林裏的鳥類。有人中槍倒地,大聲哀號!

“有埋伏!”老沈大聲喊著,讓獵人們收縮防線,保護身後的老人和孩子。數不清的人從屋後、從樹上,朝海崖村的村民們射擊,獵人們開槍還擊,雙方各有傷亡。

鄭修遠把宋雲穎護在身後,朝著大樹上晃動的人影開槍,一個人中槍,從樹上栽倒下來,眼看是出氣多進氣少,鮮血噴湧而出。這畫麵讓鄭修遠雙手發抖,怎麽也無法瞄準下一個目標,他知道自己殺人了,但是他不殺別人,別人就殺他,自己死了拉倒,但是誰來保護宋雲穎?

眼看海崖村的村民們陷入危難中,越來越多的村民中槍倒下,宋雲穎卻一直在猶豫,她拿不準自己要不要出手。“村長中槍了!我止不住他的血!”村民們的驚叫聲傳入她的耳朵,她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海崖村的村民們隻是“亞細亞”星艦上數不清的非法定居者之一,但也是這世上,除了最高科學院之外,為數不多的沒有排斥她的人群。

大地猝然被撕裂,數不清的骨矛從地下躥出,每一根骨矛都不偏不倚地刺中一名敵人。天地間霎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被眼前這可怕的畫麵驚呆了。

鄭修遠在恐懼中顫抖著身體,過了很久,才用艱澀的聲音對宋雲穎說:“不是讓你別動手嗎?你這樣做,會被大家當成怪物排斥的。”

宋雲穎怔怔地站著。老沈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拍拍鄭修遠的肩膀,說:“別怪她,她不動手,我們隻怕全都要死在這裏。”老沈的腿也中槍受傷了,好在對方子彈不足,用的是自製的簡陋弩箭,他才傷得不重。

村民們製服了僅剩的襲擊者,一名襲擊者大聲哭著說:“為什麽你們要來這裏!糧食已經不夠吃了!你們來到這裏,大家都要餓死!”

“這森林不是很多獵物嗎?”宋雲穎躲在鄭修遠身後,問襲擊者們。

“這已經是韓丹看我們可憐,網開一麵的結果了!”一個瘦小的男人說,“她允許我們每個月狩獵固定數量的獵物充饑,要是超出數量,她就會下毒手!”

他們說的隻怕是真話。那些懸掛在屋簷下的獸骨,有被研磨過的痕跡。糧食不足的時候,人們會把獸骨研磨成粉,用來充饑。獸骨哪怕磨成粉,也很難消化,但是總比餓著肚子好。

村長死了,他身中數槍,血流如注,臨終前用顫抖的手,把記載著海崖村居民生老病死的舊本子,交給了獵人首領老沈。這意味著,村長把帶領全村人活下去的重任都托付給了他。

村長的兒子朝著宋雲穎大喊:“救救我爸爸!想辦法救救我爸爸啊!”二十多歲的人哭得像個孩子。

老沈拉住年輕人,勸告說:“沒有人能死而複活,按照聯盟的法律,永恒的生命隻授予最重要的科學家……”

“去他的法律!”年輕人甩開老沈的手,揪著宋雲穎的衣領,“那為什麽你要把死而複生的能力授予陸征麟他們?那一整隊不死的雇傭兵是誰造就的?”

“給我放手!”鄭修遠拉開年輕人的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不死的生命不是什麽好東西!她也沒給我不死的特權!”

年輕人紅著眼睛大吼:“那陸征麟他們是什麽?可以死無數次的炮灰嗎!”

宋雲穎不作聲。那時的她,隻想著製造一支不死的隊伍,對付別的韓丹。但是不死的生命的確不是什麽好東西,所以她並沒有想過把這樣的能力授予鄭修遠,寧可百年之後隻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是的,我們就是可以死無數次的炮灰。”陸征麟的聲音從森林深處傳來。他的不死傭兵團互相攙扶著,走了出來。一路奔波,他們才趕到這裏,終於追上了海崖村的村民們。他們一身的傷,身上、臉上都是瘢痕和凍傷的壞疽,很明顯在零下幾十攝氏度的雪地裏前行,對準備不足的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偏偏他們又死不掉,無論被凍死多少次,莉莉絲在他們血液內的孢子都會自動修複身體,讓他們承受著深入骨髓的傷,忍受著致命的痛,哪怕被傷痛折磨到試圖自殺,也照樣死不掉。

陸征麟以為自己在冰天雪地中搜索廢村,已經成功地救出了一百多人。但是接下來的幾天,老天爺盡情地嘲笑了他的天真,那些人不像他們那樣有不死的生命,在遷徙路上,一個接一個地凍死在零下五十多攝氏度的雪原中。最後,天地間又隻剩下他們這支小小的不死傭兵團。

“站起來,麵對這該死的人生。誰讓咱們生在這個最糟糕的時代。”陸征麟向年輕人伸出手,想拉他起來。年輕人看了一眼陸征麟的手掌,隻覺得一陣惡心,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陸征麟被嚴重凍傷的手,斷了好幾根手指,**的指骨覆蓋著一層從血肉中長出來的菌絲,正在頑強地長出新的手指。

“這不算最糟糕的時代。韓烈將軍在世時,才是最糟糕的時代。”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森林裏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馬蹄踏破枯枝落葉的聲音。來的人是審判庭的歐陽上尉,帶著他一整個加強連的一百多個士兵,人人都背著槍,一身黑色的審判庭作戰型動力鎧甲,有很完善的防寒功能。

“這是審判庭的作戰部隊,跟以前咱們常見的二線巡邏部隊是兩碼事。”老沈說著,讓大家往後退幾步,不要起衝突。

“你們,到底想保護誰?又想消滅誰?”大家心裏都有個問號。

歐陽上尉摘下動力鎧甲的頭盔,掃視了一圈眾人,向宋雲穎行了一個軍禮,拿出一份文件:“現在,我宣讀來自審判庭最高層的審判令:保護平民,無論他們來自何方、通過怎樣的途徑來到這個世界。同時,消滅韓丹!簽署人,審判庭大督察官,梅小繁。”

一百多名士兵齊刷刷地舉槍瞄準宋雲穎。陸征麟冷眼旁觀,他不管對審判庭,還是對宋雲穎,都沒有好感,管他誰死誰活。

鄭修遠突然攔在宋雲穎身前,不許他們開槍。陸征麟的臉色突然變了,一個箭步衝上去,冷不防地把歐陽隊長打翻在地,搶過他的槍,頂著他的腦袋大聲下令:“全都不許動!不然我打死他!”

他不在乎宋雲穎的死活,但是他跟鄭修遠是同一個孤兒院長大的孤兒,情同手足。他麾下的不死傭兵團更是不在乎性命的狂徒,看見大哥動手了,也紛紛拿起槍,圍住審判庭的戰士們。

歐陽上尉根本不在乎自己被槍指著腦袋,他反手握住槍管,強行挪開槍口。陸征麟感到不妙,當即開槍,子彈打在地麵,泥土飛濺,紅熱的槍管灼燒著上尉的戰術手套,散發出高分子材料燃燒時的焦臭。

沒有人能握住開槍時,溫度高達數百攝氏度的槍管,哪怕他願意付出手掌被烤成焦炭的代價,燒成炭的手掌也同樣不可能握住槍管!陸征麟連續開槍,試圖用這個方法把槍奪過來。上尉的戰術手套受熱起火燃燒,露出手套下錚亮的金屬手掌。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嘲笑說:“對不起,我是殘疾人,義肢不怕燙手。”然後用力一奪,握著發紅的槍管,像掄斧頭般,狠狠地用槍托把陸征麟打得滿地找牙。審判庭精銳和憑著不怕死就耍橫的陸征麟之間,隔著一道銀河那麽寬的實力差距。

“你快逃!這裏我頂著!”鄭修遠大聲對身後的宋雲穎說。他和她都知道,他根本頂不住訓練有素的審判庭精銳,但是在宋雲穎心裏,隻要他有這份心,她就很高興了。

巨龍法涅爾突然騰空而起,撲向審判庭。戰士們的子彈打在它身上,在堅硬的鱗片上發出一陣陣火花。鱗片碎裂,但是鱗片下方還有另一層灰白色的鱗片,子彈根本打不透!

縱使歐陽上尉見多識廣,一時之間也奈何不了法涅爾:“見鬼!這怪物竟然長了一層凱夫拉裝甲!”

凱夫拉裝甲的本體是一種高強度的芳綸纖維,屬於有機物,在地球時代廣泛用於製作防彈衣,甚至壓製成裝甲車的複合裝甲。既然是有機物,那就難不倒韓丹,在設計法涅爾之初,她就在它的真皮細胞裏集成了能分泌結構類似凱夫拉纖維,但是更堅固、更耐高溫的高分子層的人造基因。

有士兵動用了電磁突擊步槍掛載的榴彈發射器,在法涅爾身上炸出一團團火球。法涅爾吃痛,瘋狂地攻擊士兵們,但是榴彈發射器照樣炸不穿法涅爾的鱗片。那結構複雜的鱗片上,厚厚的高分子纖維下麵,還有人造矽基生物特有的矽酸纖維層,再往下還有一層法涅爾這獨特的核動力矽基人造生物特有的貧鈾金屬網……

法涅爾的攻擊掃得士兵們人仰馬翻。歐陽上尉藝高人膽大,試圖跳到法涅爾身上,零距離開槍,但是被鱗片反彈的子彈傷了不少自己人!他們哪裏想過,這頭為了在星艦建設早期,能在原始大氣層中,冒著超大規模隕石撞擊翱翔天際的人造怪物,它的鱗片結構竟然是照著地球時代的主戰坦克裝甲設計的!

有戰士大聲對著通信器喊:“我們需要穿甲彈!地球時代用來對付坦克的那玩意兒!這怪物簡直是生物坦克!”

法涅爾巨大的爪子一巴掌就打斷了無數巨樹,瘋狂之中,它體內的核裂變核心高速運轉,產生極高的溫度,它巨大的鼻孔不斷吸氣,用空氣冷卻體內的核裂變核心—一個原理類似碳基植物細胞內的葉綠體的器官。不同的是,葉綠體利用太陽光輻射的能量為光合作用提供能源,矽基細胞裂變核心利用鈾、鈈、鐦等重元素釋放的核輻射,為自身提供更為充沛的能量。聽說地球時代早期的人造衛星上的核電池,工作原理也與它類似。

吸入體內冷卻核裂變的空氣,被法涅爾從嘴巴吐出來,空氣在它體內被加熱到很高的溫度,滾燙的熱量一離開口腔,就炙烤得周圍的植物迅速脫水、碳化,燃起大火。

“這怪物真會噴火!韓丹設計它的時候,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別說是審判庭的戰士們,就算是海崖村的村民們,也都奪路而逃。畢竟隻要是個正常人,都被它狂怒之下不分敵我的攻擊給震驚了。

“不……不是我!我沒對法涅爾下達攻擊命令啊!”宋雲穎站在亂逃的人群中,手足無措。身邊隻有不怕死的鄭修遠,試圖以螳臂當車的勇氣保護她。

歐陽上尉仍然在和法涅爾纏鬥,但是他這種沙場老手,作戰的同時,還是敏銳地注意到,法涅爾噴出的熱浪,點燃周圍植物的速度越來越快,這意味著法涅爾吐出的氣體溫度越來越高。

歐陽上尉對士兵們下令:“設法激怒它!讓它不停戰鬥!不要讓它休息!這怪物唯一的弱點可能是無法持久作戰!讓它體內的裂變堆繼續升溫!隻要來不及冷卻,它就會把自己燒死!”

一聲筋斷骨折的巨響,歐陽上尉陣亡!法涅爾把上尉一腳踩扁!森林裏的腐殖土層不過一米多厚,法涅爾憤怒之下飛上天,再借勢俯衝直下,踩出的爪印足有兩米多深!連泥土下的岩石都被它踩碎了!

“無法持久作戰?我製造的生物,怎麽可能會這麽差勁?”另一個韓丹的聲音,從岩漿湖的方向傳來。法涅爾撲打著翅膀,飛到她身邊,爪子踩在岩漿湖裏,完全不在乎將近一千攝氏度的熔岩高溫。

法涅爾隻聽從最強的韓丹指揮。這意味著眼前的韓丹,實力在宋雲穎之上!

正規軍並不會因為指揮官的陣亡就群龍無首。隨軍的連級督察官立即代替陣亡的上尉,繼續指揮作戰:“信號顯示,站在熔岩上的韓丹釋放的神經脈衝更強大,控製著法涅爾,判斷的方法是……學術問題我們暫時放一放。我們集中火力,聯合海崖村的村民和陸征麟傭兵團,先除掉熔岩上的韓丹。”

但是,督察官終究是半路出家的審判庭學者,在戰術上犯了嚴重錯誤,陸征麟傭兵團看見審判庭被法涅爾打得七零八落,隻顧著繼續跟士兵們交火,根本不理會督察官的停火要求。而以老沈為首的海崖村獵人們,幹脆作壁上觀。老沈小聲對身旁的獵人說:“宋雲穎教過我們耕種農田,算是對我們有恩,算是我們村的人。其他各方都是我們惹不起的狠角色,這神仙打架,咱們少摻和。”

但是,韓丹的攻勢是不會停止的。鄭修遠震驚地看見,岩漿湖中被凍死的雕像般的怪物,一頭接一頭地拱破凍結成岩石的外殼,帶著岩漿般的熾熱光澤,朝著海崖村的村民們湧來!

鄭修遠以前聽宋雲穎提起過,在星艦建造之初,整個“亞細亞”星艦是星際物質堆積成的熾熱原行星,星球表麵是洶湧的岩漿海洋。那時的她製造了數不清的矽基人造怪物,它們天生能適應岩漿海洋熾熱的高溫,代替工人在星艦表麵施工,星艦冷卻之後,就被遺棄在世界各地,被凍成石雕。盡管隻是工程型怪物,但是它們龐大的體型、巨大的力量,仍然能對海崖村的獵人們造成致命的威脅。

韓丹正在給這些怪物第二次生命,同時榨幹它們最後一絲利用價值,把它們作為一次性的炮灰使用。

“快逃!我控製不住它們!”宋雲穎額頭冒出豆大的冷汗。韓丹之間的決戰,大多是以爭奪莉莉絲的控製權,互相弄死對方為目的,比拚的是誰的神經脈衝能壓製對方,實現對莉莉絲的控製。

獵人們和怪物交戰得難舍難分。幸好有宋雲穎的壓製,這些刀槍不入的怪物們動作變得非常遲鈍,讓獵人們勉強能站穩腳。

法涅爾再次騰空,朝獵人們撲來,這頭獨一無二的怪物之王,韓丹隻製造了一頭。它是純粹的殺戮機器,原本用於獵殺失控的人造怪物,如果用來對付人類,殺傷力更為巨大。

鄭修遠朝韓丹開槍,幾根骨矛從岩漿海洋中彈射出來,子彈打斷骨矛,也失去了動能,隻在韓丹身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但是這短短的一瞬間,已經足以讓韓丹分神,讓宋雲穎操縱怪物實現了一次短暫的反撲。

距離韓丹比較遠的怪物頓時開始掉轉方向,向著韓丹擁去,而離她較近的怪物仍然處在她的控製之下,怪物之間開始內訌,互相廝殺。正在向著村民俯衝的法涅爾好像瞬間迷失了方向,重新飛上天空,不停盤旋,在空中焦躁不安地翻滾,她們的爭奪似乎在撕裂它不夠發達的大腦,讓它極度痛苦。

但是,韓丹很快穩住陣腳,讓大量怪物在她身前組成一堵牆。鄭修遠徒勞地射擊,子彈在怪物的外殼上火花飛濺,不時有怪物被打死倒下,但是厚厚的怪物牆,讓他再也無法傷得了韓丹一絲一毫。

宋雲穎逃離鄭修遠脆弱的保護,撒開腿往怪物群奔跑!鄭修遠試圖追趕,卻被老沈死死拉住:“臭小子!你不要命了?”

一頭怪物撲向宋雲穎,她朝怪物眼睛一瞪,怪物畏懼地後退。數不清的怪物慢慢讓開一條路,不敢攻擊她。

宋雲穎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鄭修遠,她臉上也泛著淚光。她知道,韓丹是衝著她來的,如果她一直躲在大家當中,韓丹的襲擊會把大家都害死。

宋雲穎和那個韓丹,到底誰更強大?韓丹是占了站在怪物身上的便宜,怪物身上有莉莉絲的菌蔓,她**的腳丫踩在菌蔓上,皮膚的神經末梢直接接觸著菌蔓。

當宋雲穎步步走近,踩在菌蔓上時,她和菌蔓之間還隔了一層鞋底,但是已經有超過一半的怪物脫離了那個韓丹的控製。她從懷裏掏出了唯一的“武器”,一把隨身攜帶的小刀。莉莉絲已經在她們的爭奪中,被雙方交錯的神經脈衝折騰瘋了,她們倆都無法再讓怪物們按照自己的意誌發動有效的襲擊,宋雲穎決定來一場短兵相接的近身搏鬥。

老沈大聲吼道:“小心那些瘋狗似的怪物!”瘋了的怪物,不攻擊韓丹和宋雲穎,但是襲擊起別人來倒是更瘋狂。審判庭和陸征麟的傭兵團都在怪物襲擊中出現了慘重的傷亡,敵對的雙方被逼到同一戰線上,不得不聯手對付怪物。

“雲穎!快回來!”鄭修遠的叫喊聲隱約中帶著哭腔,越來越多的怪物從岩漿湖裏爬出來,岩石怪獸組成的巨牆,阻隔了他的視線。

“阿史那雪呼叫‘渺雲千仞雪號’飛船,準備發動激光炮對地打擊。”一個冷冷的聲音,驚呆了鏖戰中的眾人,阿史那雪趕到了!一束激光穿破雲層,在怪物最多的地方炸開,怪物的碎片四處飛濺。

又一束激光炮在海崖村獵人麵前炸開,朝著人群擁來的怪物,變成碎片,以更高的速度砸向眾人,不少人也因此掛彩。

第三發激光束,解了審判庭的圍,爆炸的氣浪敵我不分,順帶著掀翻了不少士兵。

第四發,在陸征麟的傭兵團中間炸開。“啊呀,打偏了。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幸好你們還會複活,請不要放在心上。”小雪的道歉,頑皮中帶著冷酷,一點兒誠意都沒有。

第五發,也是功率最大的一發,把岩漿湖炸得熔岩飛濺,爆炸的氣浪直衝天際!

雲穎……鄭修遠臉色慘白,癱坐在地上,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

“是法涅爾!宋雲穎還活著!”老沈拚命搖晃鄭修遠,指著岩漿湖的衝天火浪。法涅爾穿過飛濺的碎石和熔岩,飛了出來,宋雲穎緊緊地抓住它的爪子,全身都是血淋淋的傷。

“真能活啊,不愧是我養大的孩子。”小雪的吐槽,讓人感到一陣脊背發涼。

“話說,是誰讓你們消滅韓丹的?”小雪轉身問向僅剩的十幾名審判庭戰士。

“是審判庭最高層的命令,簽署人是大督察官梅小繁。”負傷的連級督察官在戰友的攙扶下回答說。

“梅小繁!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是不是!”小雪是出了名的愛護士兵,審判庭第七師是她帶出來的部隊,精銳作戰連的損兵折將,讓她很憤怒。

“‘渺雲千仞雪號’!給我瞄準‘三色堇號’飛船,轟了梅小繁的辦公室!”小雪綠色的眼珠子,冒著狼瞳般的凶光。

很多科學家喜歡將自己的辦公室布置在實驗室艙段最外圍的飛船外殼上,小小的房間一麵緊挨實驗室,另外幾麵跟宇宙空間隻隔了薄薄的牆壁。這樣的辦公環境,可以很真切地感覺到太空的空虛、孤寂、寒冷,還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

梅小繁的辦公室早已蒙了一層薄塵。梅小繁的工作很忙,她要麽在實驗室忙碌,要麽在會議室開會,已經很多年沒回過辦公室了。當爆炸的震感傳來時,她正在會議室裏,跟學者們討論3號星艦“阿非利加”的設計藍圖。一名工作人員趕過來,在她耳邊說:“梅督,您的辦公室炸了。根據情報,是阿史那督幹的。”

梅小繁點頭,並未中斷會議,她有著山崩於眼前都不動聲色分毫的氣度,並不在乎辦公室被炸。3號星艦的設計藍圖仍有很多需要調整的細節,其中的關鍵是,“歐羅巴”和“亞細亞”分別采取了兩種不同的技術路徑,3號星艦要按照哪種路徑進行建設,這讓人難以取舍。

一名學者說:“梅督,我們更傾向於‘亞細亞’星艦的路徑,韓丹在建設生態圈方麵的成績,有目共睹。”

另一名學者則憂心忡忡:“‘亞細亞’方案是一把雙刃劍。現在看來,韓丹博士已經失控。”

工作人員把三百年前星艦計劃啟動前,韓丹留下的遺書複印件發放到每一名參會人員手中。每一名按照合法途徑投入星艦建設工作的人,出發前都寫有遺書,學者們也不例外。遺書上很詳細地闡述了莉莉絲的利弊,在星艦早期,它可以迅速建起生態圈;但是到了一定階段之後,將隨著莉莉絲的被破壞、韓丹克隆體之間的廝殺而走向反麵,甚至殃及星艦上的居民。遺書上有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失控了,還請各位將我除掉。星艦的成敗是關係到子孫後代千百年後生存的大事,比我的生命重要得多。

一名學者歎氣說:“跟韓烈一個樣,姐弟倆都一個脾氣,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輕。”

梅小繁遵循韓丹的遺書,下達消滅韓丹的命令。但是這個命令,顯然遭到了阿史那雪的反抗,炸毀她的辦公室,就是她的警告。梅小繁正打算說自己的意見,桌麵上的手機突然震動,這是來自“亞細亞”星艦地麵的信號,它先是被發送到近地衛星軌道上的“渺雲千仞雪號”飛船上,再通過飛船的通信係統,轉發到“三色堇號”飛船。她點下接聽按鈕,小雪的罵聲劈頭蓋臉地傳來:“梅姐姐!你腦子進水了嗎!你以為審判庭的軟腳蝦們能對付得了她?”

“亞細亞”星艦上,血戰過後的岩漿湖畔又添無數新墳。老沈在發黃的本子上記錄著每個遇難的海崖村村民的姓名。村民們稍微收拾幹淨了村落小屋,暫時住下。大火燒過的森林中覆蓋了一層薄雪,隻有小雪的罵聲在風中回**。

“三色堇號”飛船跟“亞細亞”星艦隔了幾千萬公裏的距離,通信信號的太空傳輸延時很嚴重,讓她罵人也罵不痛快。特別是遇上梅小繁這種沒有喜怒哀樂的人,不管她怎麽罵,也隻能收到一段波瀾不驚的文字:“這是韓丹的遺書中,委托我們做的事情。”

小雪對著通信器說:“消滅韓丹的事情,我不是正在做嗎?韓丹是我的學生!就算要除掉她,也該是我親自動手!請你不要橫插一杠!”然後罵罵咧咧地按下發送按鈕。

過了十幾分鍾,梅小繁才發回新的信息:“韓丹的事,關係重大。如果她失控的事情得不到有效解決,下一艘星艦,甚至未來的所有星艦,都隻能采取進展遲緩的‘歐羅巴’星艦的技術路徑;如果‘亞細亞’星艦取得成功,接下來的星艦就可以采用‘亞細亞’的技術路徑。你知道的,‘亞細亞’星艦的建設代價,哪怕算上遇害的偷渡者,也比‘歐羅巴’那頭的傷亡低了70%。但是任由韓丹殺戮下去,也不是辦法。”

小雪耐著性子看完,卻沒心情繼續開罵了。糟糕的通話質量似乎有助於消火,十幾分鍾的通信延時,就算她的脾氣再火爆,也泄氣了。她心中有股憤憤不平的抑鬱,“亞細亞”星艦的低傷亡率,韓丹功不可沒,有功不賞,反而要被消滅,光憑這一點,她就覺得這事不厚道。

但是失控的韓丹,對偷渡者的殺戮也是實情。小雪沒再說話,編了一條短信發給梅小繁:“但是按照審判庭的規定,偷渡者擅自闖入星艦,影響建設進度,情節嚴重者可以判處極刑。”

又過了十幾分鍾,梅小繁才發回信息:“此一時彼一時,星艦已不如剛開始建造時那麽脆弱,我正在考慮廢除這個規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敷衍了事,你的灰潮殺傷力無人可擋,如果你認真行事,韓丹早被你消滅了。”

小雪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宋雲穎,很不滿地向梅小繁發送了個鄙視的表情包,結束這次通信。

“大家都說我瘋了。”宋雲穎坐在歐陽上尉的墳前,對鄭修遠說,“但是,星艦計劃本來就是個瘋狂的計劃。”

上尉簡陋的墓碑上掛著一串項鏈,墜子裏鑲嵌著韓烈將軍的照片。很顯然,他也是韓烈的崇拜者,像很多人那樣,把將軍的照片作為護身符佩戴。將軍是個爭議人物,很多人私底下崇拜他,但是卻很忌諱公開討論他。

“將軍看起來不像傳聞中的暴君。”鄭修遠坐在宋雲穎身邊,看著照片裏的將軍,“他更像穿著軍裝的學者。”

鄭修遠想起一句古話:太空時代,不懂打仗的學者多的是,卻不會有沒學問的將軍。

“想知道韓烈的事情?”小雪提著一壺酒,坐在宋雲穎身邊,問鄭修遠。酒是村民們私釀的野果酒,酸中帶著苦澀,裝在村民們燒製的粗陶罐子裏。

小雪喝了一口這酸澀的酒,有酒總比沒有酒好。她眼睛紅紅的,上麵覆著一層傷感的淚光:“韓烈這渾蛋啊,如果他當個學者,那該多好?偏偏跑去當什麽將軍。”

故事,要從三百多年前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