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星艦之始

那是星艦聯盟成立之前的流放者兄弟會時代,人類在垂死的紅巨星附近,發現那顆勉強適合定居的行星的第二十七個年頭,也是人類跟這顆被命名為“希望”的行星上生活過的外星人發生戰爭的第十八個年頭,同時也是韓丹拿到博士學位(十九歲)之後的第十五個年頭。

沒完沒了的戰爭,將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繼續打下去。外星人即使拋棄了自己的母星,也不願意讓別人染指;而地球人太想要這顆適合定居的行星了。

第一批定居點是完全無視兄弟會三令五申嚴禁定居的禁令,硬頂著氦閃的致命衝擊,強行建立起來的。最高科學院還不忘派出了大規模的考古挖掘隊,把涉及科技層麵的大量外星文物塞進火箭,送回“三色堇號”飛船。

戰鬥各有勝敗。外星人為了扭轉頹勢,派出了最先進的母艦,一艘體型巨大,非常擅長遠距離攻擊的巨艦。一輪交火後,兄弟會頓時損失慘重:僅有的兩艘主力艦,“拉美西斯二世號”航天母艦重傷,“炎帝號”巡天戰列艦毀滅。

但是,外星人顯然低估了太空海盜出身的流放者兄弟會搶奪飛船的能力。外星人威力巨大的遠距離攻擊,在兄弟會的小飛船突破防線,炸開飛船外殼,進入船艙內作戰之後,變得毫無用處。這艘外星巨艦太適合地球人搶奪了,當初兄弟會看中他們的星球,就是看中它的環境跟地球高度相似,能讓人類生存。誰能想到,這艘飛船的內部艙室也頗合地球人的心意。

大威力的槍支在搶奪飛船的艙內戰鬥中,屬於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自殺式武器。子彈不長眼,在狹小的走廊和艙室中經常擊中各種管道的線路,引發的大火和產生的毒氣往往比敵人更致命。

兄弟會的二二七團率先攻入敵人母艦內部,攜帶著不易破壞管線的鈦合金長刀,外加一支威力適中的手槍。但是敵人可沒那麽多顧慮,他們知道一旦飛船被奪,就隻有死路一條,於是毫無顧忌地使用各種人類並不熟悉的武器,朝二二七團開火,根本不管對飛船造成的傷害有多嚴重。

迷宮般的飛船內部走廊燃起大火,能見度極低。讓人心頭發毛的呼叫聲傳來:“我們被包圍了!快呼叫援軍!”一道道激光束交織成的火網刺穿艙壁、洞穿人體,二二七團瞬間死傷過半。

援軍被擋在飛船外。巨大的飛船外殼上,試圖登陸飛船的兄弟會戰士們正在和外星人苦戰,整整三個師的兵力被外星人牽製。直到審判庭第七師出現,外星人才被凶猛的火力徹底壓製住。

“師長,你留在這裏保持火力壓製,我帶一個團殺進去!”督察官說。

審判庭勢如破竹。他們人數雖少,但是傳承自地球聯邦時代正規軍的軍魂仍在,紀律嚴明、驍勇善戰。在他們看來,兄弟會的部隊就是一群太空海盜出身的烏合之眾。

二二七團的老兵們大多衝在第一線,已經陣亡了。殘存的新兵蛋子們第一次親眼看見審判庭踏上戰場,冷靜、知識淵博,又敢拚敢打,這是審判庭給新兵們的第一印象。他們鋒利的刀刃在動力鎧甲的加持下,會直接刺穿金屬牆壁,同時還能避開那些危險的管線,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向敵人發動進攻。

兄弟會的部隊大多都很排斥科學審判庭,覺得他們每天都隻會拿著雞毛當令箭。明明是軍隊編製,卻每個級別都安插有最高科學院的學者擔任督察官,審判庭的戰士們光是保護那些書呆子督察官都得被折騰得夠嗆,哪裏還能作戰?

然而這次戰鬥,最終還是審判庭取得了勝利,占領了飛船。殘存的十幾個二二七團士兵互相攙扶著,像鬥敗的公雞,來到審判庭戰士們的麵前。冰冷的長刀,冰冷的眼神,黑色的製服上鑲嵌的是督察官的徽章。這些士兵才知道自己長久以來的認知錯了,帶頭衝鋒的並非軍官,而是身為學者的師級督察官。

“韓烈?”督察官的目光落在一名新兵的身份識別牌上。

“您認識我?”新兵身上有種不卑不亢的氣勢,眼睛直盯著督察官胸前的身份識別牌。不像他的同伴們那樣,不敢直視身份遠高於他們的審判庭精銳。

督察官的名字叫阿史那雪,第七師裏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她摘下討厭的頭盔,任由長發披散。

“過來幫忙,我們要破解這飛船的控製係統,把它開回去。”小雪帶隊走向飛船的控製室,抬頭看著巨大的控製室裏古怪的外星文字。十五年的交戰,他們俘獲過不少外星飛船,也破解了不少外星科技,把這飛船開回去並不算太難。

母艦慢慢掉頭,朝兄弟會的飛船群核心處的“三色堇號”飛船飛去。“三色堇號”飛船是兄弟會的**,裏麵科學家們的安危關係到整個兄弟會能否生存下去,它的保護級別甚至比兄弟會最高層居住的“海盜五號”飛船還高。

“給。倉庫裏多的是,你們自己去拿。”小雪把一瓶包裝式樣很奇特的外星人生產的飲料放在韓烈麵前,和他一起並肩坐在控製室內,背靠著金屬牆。別的士兵隻能自己去物資倉庫拿飲料。十幾年的作戰下來,他們對外星人的補給品很熟悉,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都一清二楚。

“看你作戰挺勇猛的,你是沒有後顧之憂的孤兒?”小雪問韓烈。

韓烈說:“我有個姐姐在‘三色堇號’飛船,算是我唯一的親人。她每年都會給我寄一些別人弄不到的配額物資,但是我從沒見過她。”他的身份識別牌背麵鑲嵌著韓丹的照片,她十八歲那年碩士畢業的照片。當時韓丹把照片發給韓叔叔,讓韓叔叔也分享她的快樂。

小雪問:“你想見她?”

韓烈用力點頭:“畢竟是唯一的親人。”

小雪說:“那你就好好努力。身為軍人,需要什麽樣的級別才能踏足最高科學院,相信你是知道的。”

韓烈默默攥緊身份識別牌。他知道的,隻有少將以上軍銜的將領,才有機會踏足“三色堇號”飛船,和科學家們商討怎樣對付那些擁有特殊科技的外星敵人。

“三色堇號”飛船越來越近,在黑暗的宇宙中,慢慢顯露出一層紅光,像遠古神話裏,在海麵餘暉中潛伏著的巨獸利維坦。那是普通人很難得到允許靠近的世界,同時人們也很少有機會能看清它的全貌。兄弟會的飛船來接自己的部隊,審判庭的戰士們留下來控製外星母艦,韓烈隻能離開。在離別的飛船上,他眺望了一眼巨大的“三色堇號”飛船,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姐姐,隻隔了三百多公裏的宇宙空間。

一個新兵蛋子,被高層領導看中了,意味著可以得到更多的上戰場立功的機會,同時也意味著更高的陣亡概率。韓烈慢慢發現自己經常被派上戰場,他知道一定是阿史那雪向軍方高層打了招呼。

如果每次都能在戰場上活下來,升遷的機會自然也多。阿史那雪很冷血,她給了韓烈比別人更多的機會和更多的危險,隻想看看他能活著走到哪一步。

韓烈從新兵蛋子熬成老兵,進入軍校深造,畢業後升任少尉,又被丟到第一線,帶著更年輕的新兵們衝鋒陷陣。立功、升遷,很多跟他一樣被上頭看好的年輕軍官都倒下了,他卻帶著滿身的傷痕,一次次活了下來。韓烈剛剛升任中校時,負責指揮戰鬥的上校陣亡,他接過指揮權,陣亡率接近一半的團竟然穩住陣腳,反敗為勝,給上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場戰役,也注定了他將來會從上校升任將軍,邁過這大部分軍人都邁不過的坎。

類似的危急關頭,他經曆過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那個外星文明的實力本來就比兄弟會強,兄弟會一直都贏得很吃力。

直到有一天,將軍終於獲得可以進入“三色堇號”飛船的機會。

韓烈將軍來了。不管在兄弟會的哪一座太空城裏,都會引起一陣不小的**,很多人都會聞風而動,想目睹這位英雄的風采,甚至“三色堇號”飛船裏也不例外,學校紛紛放假,學生們擁上街頭,隻想親眼看看這位多次扭轉敗局,拯救兄弟會於危難之際的名將。

街道兩邊的人們隻看到將軍的汽車飛馳在“三色堇號”的街道上,目的地是9號會議大廳。“三色堇號”的街道有二十多米寬,和很多太空城一樣,兩邊是住宅區和物資分配站;十二米高的街道頂部的天花板被漆成天藍色,同時也是上一層街區的地板。

將軍走進會議大廳時,學者們也是剛剛到場,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點掐得都很準。新任總參謀長韓烈將軍,兄弟會兩鬢斑白的戰鬥英雄,很多學者都是第一次見到他。

韓烈上任很倉促,原先的總參謀長在外星人孤注一擲的奇襲中陣亡,一起犧牲的還有十幾名將軍。

會議桌上的身份牌標注了每個學者的職務和名字,涉及外星文明的各個領域都有對應的學者參會。將軍開門見山,省略了寒暄和客套:“首領希望我軍攻下一顆敵人的行星,破壞他們騷擾我們新家園的能力。那顆星球的一切對我們都是陌生的,我希望大家可以協同研究,為勝利奠定基礎。”

兩千年來,每逢對付外星人,總是少不了科學家們協助研究。這早已是慣例。學者們早有預研,在會議上拿了出來,資料之多、研究之細,超出了將軍的預料。

會議效率很高,廢話幾乎沒有,將軍身上有一種學者氣質,由於長期與外星人作戰,他對外星文明的了解並不比很多學者差,原本預定三個小時的會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科學家們時間寶貴,區區一名中將參謀長,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漫長生命裏的一名匆匆過客,並不值得多做逗留。他們紛紛離席,回到各自的實驗室。

隻剩一名學者,仍然端坐著不動。她是外星智慧生命體實驗室負責人—韓丹。

那一聲姐姐,梗在韓烈喉嚨,硬是叫不出口。刹那間,他明白了為什麽姐姐六十多年不和他相見。

科學院裏很多幾百歲的科學泰鬥,是無法從外表看出年齡的。姐姐的年齡,永遠停留在十七八歲。

“咱們換一個地方說話吧。”韓丹說。

茶多酚、單寧酸、人工色素,還有飲用水。在“三色堇號”的家裏,十八歲的韓丹親手為兩鬢斑白的弟弟調配了一杯茶。小雪姐姐以前說過,韓丹配出的茶,味道已經接近地球時代真正的茶。

家裏的電視在播放新聞,在擊退外星人的艦隊之後,越來越多的人移居那顆被稱為“希望”的行星,並建造地下城以抵擋接連不斷的氦閃。然而這並不是好兆頭。

韓烈麵對陌生的姐姐,不知道該怎樣打開話匣子。他坐了很久,才開口說:“姐,你聽說過星艦計劃嗎?”

韓丹說:“誰沒聽說過呢?”

星艦計劃並不是秘密,流放者兄弟會中無人不知。人在太空流浪久了,找不到合適的星球定居,就很容易萌發自己造顆星球的想法;但是大家流浪慣了,也見慣了主序星死亡、超新星爆發、中子星的磁力風暴等,潛意識裏已經接受了“宇宙中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永遠安全”的觀念,於是順理成章地想到了要給人造行星裝上巨大的飛船引擎,隨時準備逃離危險。

這種行星和星際巨艦的結合體,在不同的人描繪中有著不同的名字,但是在兄弟會,人們把這種幻想中的星球級巨艦稱為—星艦。

韓丹說:“幻想一顆安裝了飛船引擎的流浪星球,誰都能想得到;但是要把它從幻想變成現實,需要攻克的技術難關還是非常多的。”

韓烈嚐了一口茶,說:“但是,我們的科技一直向著星艦的方向發展。當初逃離地球故鄉的小飛船群,已經變成了現在數以千計的大型太空城。飛船引擎技術也在不斷發展,功率最大的引擎,甚至能推動月球大小的星體。”

韓丹的房間緊挨著飛船外壁,背對著老紅巨星,其中一整麵牆都是透明的巨型舷窗。她喜歡喝著茶眺望星海。舷窗之外,是幾顆月亮大小的人造行星,其中一顆正在被不斷提取資源,送往不遠處即將完工的“炎帝號”巡天戰列艦。

“炎帝號”是兄弟會的精神圖騰之一,一旦被擊毀,就會立即重造。每一代,都會有一艘主力艦被命名為“炎帝號”。

韓丹說:“推動地球般大小的星球並不是最難的,難的是這顆星球上還有生物圈、大氣層。引擎的推力會壓碎地殼,產生的高溫會讓大氣環流徹底紊亂。最嚴重的是,引擎噴吐工質推動星球時,形成的射流會像水泵一樣,把周圍的氣體一同拋射到太空去,用不了多久,整個大氣層就會被抽幹,星球也將淪為荒涼的不毛之地。”

韓烈問:“技術上無法克服嗎?”

韓丹說:“技術可以克服,比如引擎的核聚變堆可以把氫聚變成氦,把氦聚變成鈹,釋放能量的同時,一直聚變到形成氮和氧,再把它們釋放到大氣層中不斷補充流失的空氣。但是比技術更難的,是人心,代價過於巨大的工程,會有很多人反對。”

韓烈沉默了,然後換了個話題,隨便聊聊家常。

短短的一個半小時的相聚,很快就結束了。韓丹看了一眼腕表的顯示屏,說:“我要去開會了,科學家聯席會議。”那是最高科學院級別最高的會議。

絕大多數的人都傾向於停止流浪,到某顆星球上定居,重建地球文明。這次的議題是討論怎樣讓那顆名為“希望”的行星,在未來某天的新星爆發中幸存下來。然而,大多數科學家都對此不抱希望。

韓烈告辭,乘坐兄弟會配發給他的私人小飛船,離開巨大的“三色堇號”飛船。他心頭總是徘徊著姐姐那句話:比技術更難的,是人心。

老紅巨星的氦閃越來越頻繁,這意味著恒星中的氦已經不多了,沒有足夠的核聚變斥力來平衡恒星自身巨大的引力,它的內核已經形成一顆暗藏殺機的中子星。外星人大軍正在撤退,或者說是潰逃更合適。韓烈知道兄弟會最近沒有發動任何進攻。對方突然主動撤退,讓他心神不寧。

韓烈無心處理軍務,和駕駛員閑聊了幾句。駕駛員問:“將軍,您說上頭什麽時候會正式宣布,讓大家移居到星球上?”

兄弟會首領的態度一直模棱兩可,既不說禁止人們在星球上定居,也不說允許人們在星球上定居。

韓烈說:“那裏不安全。”

駕駛員說:“沒關係,最高科學院一定會有辦法的。”

最高科學院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但壞就壞在,大家以為他們無所不能。

韓烈說:“去‘海盜五號’飛船。”那艘大飛船是兄弟會的高層所在地。

半年後,當韓烈將軍發動政變的消息傳來,很多人都大為錯愕。他們不相信被視為英雄的韓烈,竟然槍殺了兄弟會首領,羅曼諾夫上將,自己坐上首領的寶座。甚至就連韓烈的親信和黨羽,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羅曼諾夫上將年事已高,韓烈是上將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原本可以靜靜地等待首領過世,然後順利繼位。

人們這才驀然記起,流放者兄弟會本來就是窮凶極惡的犯罪組織,內鬥、奪位、廝殺,在地球聯邦時代的流放者兄弟會當中屢見不鮮。直到祖先們逃離太陽係,麵對茫茫宇宙,隻能緊密地抱團生存,這種內鬥的事才慢慢變少。

韓烈將軍的第一個命令就讓整個兄弟會一片嘩然:“所有定居在‘希望’行星的人,立即返回太空城。現在開始倒計時。”他按下核按鈕,已經完工的“炎帝號”巡天戰列艦上的無數個發射井依次打開。這艘橢圓形的巨艦裏麵裝載了近萬枚核彈頭!

“我們不能失去‘希望’!”一名軍官抗命。一聲槍響,軍官殞命。

裝載著核彈頭的彈道導彈離開發射井,在火箭發動機的驅動下,朝“希望”行星飛去。三個月,這是彈道導彈從發射到落在“希望”頭上所需的飛行時間,也是韓烈留給那些試圖在行星上定居的人的撤離時間。

韓烈說:“替我接通最高科學院。”

屏幕上出現最高科學院院長蒼老的麵容,他滿頭白發氣得根根豎起,一見麵就大聲質問:“韓烈,你這是在幹什麽?”

韓烈說:“三個月之後,我需要啟動空間跳躍,帶大家離開這個地方。”

院長的氣不打一處來,說:“我們找了兩千年,才找到這顆適合我們生存的星球!”

韓烈的聲音也提高了好幾度:“但是這顆星球快毀滅了!那三天兩頭就發生的氦閃你沒看見?”

院長毫不退讓:“我們有足夠的科技建造地下城、建造防氦閃保護罩!根據我們的計算,未來一百年內,這顆老紅巨星爆炸的概率隻有2.25%!我們一路流浪,大家的日子過得還不如地球時代的一條狗!我們需要有顆星球暫時落腳休息!”

想到行星上定居的人,在兄弟會裏占了大多數。大家兩千多年在逼仄壓抑的飛船和太空城裏生活了太久太久,這種壓抑已經到了極限。以前是別無選擇,現在看著宜居行星就在眼前,誰不動心?

“出兵!拿下最高科學院!”韓烈是第一個敢下這種命令的兄弟會首領。

沒有人可以攻下最高科學院,科學審判庭人數雖少,戰鬥力卻遠遠超過普通士兵。除非,科學院自己內亂。

韓烈掛斷了通信器,院長目瞪口呆地看著漆黑的屏幕。韓烈很喜歡科學,院長跟韓烈認識了幾十年,早在韓烈還是少校時,就在“白沙天號”太空城裏見過麵,兩人聊科學、聊生存、聊未來,一見如故。他以為自己很了解韓烈,現在才發覺,他根本不了解韓烈。

當冰冷的刀鋒架在院長的脖子上時,他悲哀地發現,自己不但不了解韓烈,甚至也不了解自己的下屬。特別是那些在軍隊中有影響力的下屬。他隻知道,脖子上這柄鈦合金陌刀,是審判庭第七師督察官阿史那雪教授的稱手兵器,在戰場上砍死過數不清的外星人。

“審判庭第七師聽令!迅速占領15、16、17號閘道口!確保韓烈的部隊順利進入‘三色堇號’!”審判庭第七師是阿史那雪的嫡係部隊,她的話比師長的命令還管用。幾百年來師長換了一個又一個,師級督察官始終是她兼任,號稱流水的師長,鐵打的督察官。

院長想起了幾十年來一直風傳的阿史那雪和韓烈的曖昧關係,她的確是最容易倒戈的那個人。

科學家聯席會議仍在開會,會場卻已經亂成一團。這些學者自認為比普通平民更睿智,此時此刻卻各執一詞,對對方的研究結果破口大罵:“哪個王八蛋說老紅巨星毀滅的概率是2.25%?你不能用最樂觀的數據來估算!”“最壞的情況是它有85%的概率在百年內爆炸!”“你不能把情緒帶到科研中!”“你們材料研究所以為能抵擋氦閃就了不起了?超新星爆發能把周圍的行星炸成星際塵埃!你拿什麽阻擋?”“最高科學院要對人類的生死存亡負責!”

很多學者缺席,大部分是兼任審判庭督察官的學者!審判庭最高指揮官曼紐埃爾上將,用自己的眼睛在上千名科學家當中拚命搜索最關鍵的督察官們的蹤跡—師級督察官阿史那雪、賀蘭箐、喬恩都不見蹤影;兩個精銳團督察官江吉卓瑪、馮·安德烈斯匆匆離席;耳朵裏的通信器傳來第九師師長和督察官內訌的消息,師長曼施坦因被督察官布萊恩一槍打死。

失控的都是精銳師和精銳團!數量雖然不多,但是戰鬥力最強。部隊中的督察官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隻會喋喋不休惹人生厭的文弱書生,但三個精銳師是例外,那三個督察官一個比一個能打,在士兵中的威望也極高!

會議從針鋒相對的學術討論演變成謾罵,然後很快演變成全武行。這些學者們看到了毀滅性的前景,但是對如何應對卻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生命研究所副所長梅小繁呢?跑哪裏去了?曼紐埃爾上將不得不推開扭打成一團的學者,在混亂的人群中尋找梅小繁。要知道這個可是比阿史那雪更危險的軍級督察官!

“將軍,您找誰?”冰冷的槍口頂住將軍的後腦勺,那聲音是生命研究所所長劉先生,一位年高德劭的長者,兼任科學審判庭的七位大督察官之一。他告訴將軍:“我們剛剛做了一次投票,一票棄權,三票對三票平局,最後拋硬幣,決定支持韓烈。”

這是叛亂!將軍轉身反手奪槍,一槍打死了劉,這位五百多歲老人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終點。而這時,“三色堇號”飛船已經戰火四起,審判庭各師在各艙室和廊道短兵相接,殺紅了眼。

戰火從內部延燒到外麵,審判庭集結了三個軍的太空艦隊,對付叛亂的第五軍。而這三個軍的督察官梅小繁,是那種隻要在曆史書上看到她的名字,就會讓人頭皮發麻的狠角色。

三個審判庭軍垮得毫無懸念,根本頂不住第五軍的進攻。韓烈的部隊**,把支持定居的科學家們全部拿下。

韓丹始終作壁上觀。她知道,隻要“怪物”紮堆的那幾個所支持弟弟,勝負就已經是沒有懸念的事。

三個月一晃而過,很多在“希望”行星上定居的人,逃命似的逃回太空城。太空城變成了大監獄,處處都有士兵嚴密把守,很多人都對韓烈的殘暴噤若寒蟬。

上百枚帶著核彈頭的彈道導彈終於飛到“希望”行星,把星球炸了個底朝天。究竟有多少人留在星球上,與新家園共存亡?不知道。但是也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活不下來的。老恒星的氦閃越來越厲害,像個不停咳嗽的重病老人,向太空拋射出一陣陣致命的高能輻射。

空間跳躍設備開始充能,目標是二十光年外一顆年輕的黃矮星。兄弟會一路流浪,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物質堆積成的月球大小的儲備物資星球,有三顆已經開始進行質能轉換,充沛的能量被送入一座座太空城和飛船。後來,三顆月球大小的人造星球消失了,全部轉化為能量。這樣的消耗讓所有人都覺得肉疼。

瞬間跨越二十光年,這是目前兄弟會的技術極限。再遠,失敗率就會上升到無法忍受了,甚至會像祖先們一樣,被送到誰都不知道是哪兒的陌生宇宙去了。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韓烈又登上“三色堇號”,想見姐姐一麵。韓丹卻堅決不開門。

“姐,我以為你會理解我。”韓烈坐在門前,背靠金屬門板,像個普通的老人。

韓丹不作聲。韓烈說:“這些天,我看了地球時代的影像資料。不對比還不知道咱們兄弟會的日子有多苦,哪怕位高權重如我,活得也不如地球時代太平盛世的一條狗。”

韓丹仍是不作聲。韓烈說:“我決定啟動星艦計劃。昨天大會上對星艦計劃進行表決,結果全票反對。士兵們拿著槍指著他們的腦袋都沒用。一個橡皮圖章,竟然也這麽硬氣,我倒是沒想過。”

韓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那當然。兩千年太空流浪的傷亡已經很慘烈了,誰還敢在這上麵添上建造星艦的巨大犧牲?稍有不慎,就是全人類的亡族滅種。”

韓烈說:“年輕時,我有一段時間和阿史那雪走得特別近。小雪姐姐說,地球古代很多大國,都是被漫長的交通線所拖垮。羅馬帝國不斷擴張,為了控製邊遠行省,設立了行省長官,結果行省長官叛亂;大唐帝國不斷開疆拓土,為了控製邊遠地區,設立了節度使,結果節度使叛亂;蒙古汗國麵積巨大,但是曇花一現,成吉思汗一死,馬上分裂。甚至就連我們的地球聯邦,橫跨數十顆恒星的龐然大物,也逃不過這個宿命。

“如果把地球看成拇指大小的玻璃珠,距離地球最近的殖民星,月球,就是半米外的一粒小綠豆,火星則是五米外的一顆蠶豆;木衛二是一個多公裏之外的一粒黃豆,土衛六是將近三公裏之外的一粒玉米粒。而太陽係外最近的殖民星,環繞著南門二α星C的1號殖民星,就是兩公裏外的一粒小石子。而那些遙遠的殖民星,甚至就隻能是零散分布在廣袤的荒原上,十幾到幾十公裏之外的小沙礫。空****的宇宙中,相隔如此遙遠的殖民星,地球聯邦能重演的,不過是地球古代過於龐大的帝國覆滅的故事。”

韓烈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小雪姐姐說,第七次機器人叛亂時,太陽係內各殖民星被一鍋端,也就不說了。太陽係外的殖民星,派軍隊回來救援地球故鄉的,那是一個都沒有,反而紛紛宣布獨立。過於遙遠的距離害死了地球聯邦,如果我們選擇在某顆星球上定居,將來也隻能重演地球聯邦的悲劇。隻有星艦,地球大小,相互之間保持合適的距離,不遠不近,在冰冷的宇宙中抱團求生,才能避免過去的悲劇。”

韓丹隔著薄薄的金屬門說:“道理誰都懂。但是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啟動星艦計劃這個傷亡巨大的超級工程?”

韓烈說:“讓我來做吧,反正我的名聲已經夠壞了,再壞也無妨。”

這一年,被視為橡皮圖章的兄弟會最高會議的第二次表決中,一千二百三十七票對十票的結果,再次否決了星艦計劃。道理,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懂,但是幾乎沒有人敢支持這計劃。

也同樣是這一年,最高科學院整整一年都在為了星艦計劃爭吵,各種研究數據、分析方案、數學模型,堆滿了每一位學者的桌麵。生存的道路有很多條,定居派、流浪派,以及折中的星艦派,各有各的道理。科學家聯席會議最終以一千三百七十三票對一千三百七十票的微弱優勢,決定支持星艦計劃。

決議一出台,就不許再有異議。科學院的立場震撼了整個世界,這意味著他們的意誌將走出科研領域的象牙塔,穿透進世俗社會。

科學家聯席會議上,他們經過反複計算,拿出了建設星艦的可行性研究報告。會議決定,將人類的生存資源壓至最低極限,把盡可能多的資源節省下來,投入到星艦建設中去。

兄弟會裏,所有的人都被按照知識和體能,劃分為不同的群體。科學家們的待遇仍然是最高的,工人們則得到了可以維持正常工作所需的最低限度的糧食。每一份口糧、每一份飲用水,甚至每一口呼吸的空氣,都嚴格執行定額分配,違反者將被處以重刑。

科學審判庭的七位大督察官當中,生命研究所的劉所長已經遇害,副所長梅小繁遞補了他的空缺。當他們聯名簽署審判令時,手都在發抖。審判庭的將軍們在接過這道曆史上最嚴酷的審判令時,脊背都在冒冷汗,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千夫所指的事。

“為了人類的生存而戰。”一名將軍小聲說出這句古老的口號。這句口號,在地球聯邦滅亡之際,在數不清的聯盟軍士兵拚死阻擊機器人叛軍,保護難民逃向太空之時,曾經響徹地球故鄉的天空。

嚴格的分配方案,激起了無數人的反抗。科學審判庭出動,執行科學家聯席會議的決議,乘坐飛船奔赴各太空城,對一切不配合計劃的人進行審判。

審判庭把一些老舊飛船改造成了巨大的休眠船,所有不能為星艦建設服務的老弱病殘,以及試圖反抗的人,都被帶到休眠船中。在這裏,他們將被強製注射特殊的藥物,進入深度冬眠狀態,船內的溫度會慢慢降低到零下兩百多攝氏度的宇宙背景溫度。他們將不再需要消耗寶貴的水、空氣和糧食,甚至連保溫設備都不需要。

休眠船裏,成千上萬的人哭喊著,雙手緊緊扣住冰冷的鐵柵欄,手指因為寒冷和過度用力而泛白。審判庭的督察官站在鐵柵欄麵前,麵無表情,對他們說:“按照審判令,你們將在這裏沉睡五百年。五百年後,星艦將會建成,你們醒來後,將會看到像地球一樣美麗的星艦。而我們這些醒著的人,到時候早已作古。”

督察官轉身離去,牆壁噴吐的白霧,瞬間吞噬了鐵柵欄後掙紮著的人群,把他們凍結成無聲的雕塑。

上千座脆弱的太空城,無視人們的反對,停留在環繞著黃矮星的吸積盤上。吸積盤很大,塵埃彌漫,大大小小的塵埃在重力作用下,慢慢聚集,形成數不清的小行星,大的幾十公裏,小的不過幾十厘米,它們正在慢慢聚集,在未來的數億年裏會形成真正的行星。雖然這些小行星某一天會撞穿太空城的裝甲外殼,造成嚴重的事故。

“這裏也不安全哪!這顆黃矮星太活躍了,太陽耀斑很頻繁,稍不留神就會出現群體性傷亡。”科學家們抬頭看著明亮的恒星,心中充滿無奈。

兄弟會很少能找到既安全又資源豐饒的避風港,躲避宇宙中無處不在的危險。太陽係故鄉那種得天獨厚的安全環境,在宇宙中並不多見。

但是兄弟會必須在這種危險的地方停留,收集資源、補充能量、建造新的飛船和太空城。如果運氣好,收集的資源比較多,還可以建造月球大小的儲備物資星球,裝上巨型飛船引擎帶走,以備將來資源匱乏時使用。月球大小的質量,是目前最先進的飛船引擎能夠推動的質量極限。

兄弟會有將近兩百顆這樣的人造星球。但是現在,韓烈一聲令下,這些人造月球,一顆接一顆的,按照科學家們設計好的軌道,慢慢靠近,撞在一起,碎裂、解體,然後在引力的作用下,重新聚攏成球。

星球聚合的力量,壓碎岩層,產生高熱,飛濺的碎片嚴重威脅著太空城的安全。融化的岩石變成岩漿,重物質下沉變成地核,輕物質汽化、上浮,從岩漿海洋逃逸,又被越來越強的星球引力拉回來,吸附在表麵,形成由高溫硫化物、氣態烷烴、二氧化碳和數不清的塵埃組成的冒著濃煙的原始大氣層。

所有的太空城都爆發了針對韓烈的示威,其中不少演變成暴力事件,審判庭為此一直疲於奔命。

梅小繁親自出手,鎮壓了“冰晶石號”太空城的暴動。阿史那雪到來時,事情已經結束。小雪看著反抗者被押走之後空****的太空城,說:“梅姐姐,這些人的團結,在地球聯邦時代是看不到的,你說對吧?”

梅小繁點頭。團結一致,反對科學審判庭的鐵腕審判,這是兄弟會曆史上的頭一遭。

阿史那雪說:“話說,我有點想念地球了。”

太空城破碎的防護罩下,抬頭就能看到那兩顆岩漿滾滾的新星球。沒人能從這剛剛形成的原始星艦上抽取能源,它的引力遠強於月球,普通飛船無法升空。它也無法隨著飛船群和太空城遷徙,巨大的引力和厚實的大氣層讓飛船引擎的工質無法拋射到太空去,無法推動這比月球大八九十倍的龐然大物。

無法抽取能量,就意味著沒有足夠的能源進行下一次空間跳躍。韓烈就隻給大家留了一條路:必須完成星艦的建造,才有能力繼續遷徙。

星艦花了二十年時間形成地核、地幔,這其中自然少不了科學家們的殫精竭慮,使用了很多特殊的科技。第一片陸地,也在岩漿海洋中慢慢出現,像極了無邊的亮紅色海洋中的一座焦黑的小島。

“三色堇號”飛船裏,韓烈老了,佝僂了,八十多歲的他,白發蒼蒼,不見少年時的英姿勃發。韓烈從來不問姐姐的年齡,姐姐永遠是十七八歲。

韓丹款待弟弟時,隻有一杯清水:“茶已經沒有了,我沒有多餘的資源合成茶多酚了。”

韓丹說:“你給我們出了個大難題呢,為了攻克建造星艦的技術短板,整個科學院都瘋了一樣拚命做研究。”

韓烈說:“我有一個想法,憋了很久了。姐姐,你說咱們這兄弟會,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

流放者兄弟會,誕生於地球聯邦時代,由被流放到殖民星的重刑犯組成。他們在荒涼的殖民星上發起暴動,奪走飛船,在聯邦的太空航線上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曾經是聯邦心中最大的毒瘤,盤踞在太陽係邊緣的航線上近百年,讓人聞之色變。

兄弟會做過最虧本的買賣,是試圖洗劫第七次機器人叛亂中,逃往太空的地球難民,結果發現對方比自己還窮,人數還非常多。

那個時候,聯邦政府向太陽係外殖民星發送了求救信號,希望各殖民星派軍隊回來,拯救聯邦於水火中。但是信號如泥牛入海,沒人回應。兄弟會決定不請自來,回去支援地球方麵。這時的兄弟會,基本是流放犯們的第二、第三代子孫,他們想立下戰功、獲得特赦,得到重返地球故鄉的許可。

在木星軌道,兄弟會遇上了一波最大的難民潮,由聯盟軍殘部護送,逃往太空。他們身後,是數量多如繁星的機器人叛軍飛船。他們第一次和昔日勁敵—聯盟軍,聯手禦敵,但是在機器人叛軍的攻勢下,一敗塗地。

漫長的逃亡之旅,就這樣開始了。

韓烈說:“流放者兄弟會,是兩千多年沒敢再犯罪的犯罪集團。我們沒地方可以打劫了。我們需要高科技讓大家活下去,我們需要養活大家。在這脆弱如紙的生存環境中,任何胡作非為都有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後果,我們不得不製定各種規矩,維持秩序、維護治安。咱們明明是個犯罪組織,卻不得不承擔起政府的職能,養活大家。”

韓丹聽說,兄弟會最初的幾代首領都是極為嗜血的魔王。最後是生存的壓力,而不是良心發現,迫使他們放棄作惡。

韓烈說:“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著,是不是該成立個正式的政府,結束這種別扭的身份,給流放者兄弟會畫上一個句號。”

韓丹反對,聲音提高了好幾度:“我們就算是犯罪組織,也是地球聯邦的犯罪組織!另立政府就是背叛地球聯邦!我們是地球人,不能背叛地球聯邦!”

地球聯邦存在於地球人最輝煌的時代,是地球人的榮耀,也是兄弟會魂牽夢繞的所在。

韓烈說:“兩千年了,地球聯邦是否還存在,都是個問題。咱們,還能指望那份特赦不成?”

韓丹沉默了。兩千年來大家念念不忘的那份特赦,隻怕早已沒希望了。

韓烈說:“哪天星艦建成了,記得按照祖先們的傳統,給我燒點紙錢,告訴我一聲,成功了;哪天我們回到地球故鄉,也給我燒點紙錢,也告訴我一聲,回家了。”

三天之後,韓烈在視察“雪紅花號”太空城時,被當地平民刺殺。

警察滿世界尋找凶手,有三千多人驕傲地自稱是凶手,沒人知道誰是真凶。

消息傳到“三色堇號”飛船時,整個科學院都震驚了。

“讓開!我要去屠了那座太空城!”阿史那雪暴怒的聲音回**在“三色堇號”飛船的航天器艙段,艙段外停泊著她的“渺雲千仞雪號”飛船。同事們死死抱住她,不敢放手。他們知道,屠城這種事,她真的做得出來。

韓丹說:“小雪姐姐,哪裏都別去。這條路是弟弟自己選的,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韓丹很平靜,但是臉上帶著淚痕。她在強作平靜。

一個星期之後,超新星爆發的亮光,刺透了茫茫宇宙的黑暗,照亮了整個兄弟會的艦隊群。人們這才驀然發覺,二十年前大家停泊的那顆老紅巨星,爆炸了。

二十年前,韓烈將軍發動政變,強迫大家離開;二十年後,爆炸的亮光傳到了距離那顆老紅巨星足足二十光年之遙的此處。這意味著大家前腳剛走,恒星後腳就炸了。

持續了一個星期的狂歡,無論怎樣鎮壓都壓不下的狂歡,在這一刻鴉雀無聲。突然有人大聲喊:“韓烈將軍是對的,將軍是對的!”然後傳來了哭聲。一個人,兩個人,數不清的人,號啕大哭。

從這一刻起,所有反對星艦計劃的聲音都不存在了。大家都覺得,將軍是對的,錯的是大家。

時間又過了半年,超新星爆發的光芒早已散去。那顆曾經的老紅巨星,隻剩下一顆小小的內核,被稱為中子星。爆炸拋射的物質在中子星周圍擴散,在高能輻射下慢慢擴張成一個血紅色的環,像一隻在宇宙深淵中逐漸睜開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遙遠的流放者兄弟會。

兄弟會打算用地球時代的大洲命名這兩艘建造中的星艦,然而投票過程一度陷入混亂,不得不改為抓鬮。1號星艦“歐羅巴”、2號星艦“亞細亞”,名字就這麽定下來了。兄弟會高層宣布,以後還會建造更多的星艦,每一個地球上的大洲都會變成一艘星艦的名字。

在多個院所的努力下,人造星球表麵溫度迅速降低,越來越多的焦黑陸地從岩漿海洋中凝固形成。是時候該到星球表麵進行下一步的建設工作了。

電視上,科學院的專家向民眾詳細介紹了星艦計劃:“海洋、陸地、草原、森林、河流都會有的,還會有大城市。它將會擁有地球上的一切—除了機器人叛軍。”

但是它的建造周期也是前所未有的漫長:初步估計需要五百年。

星艦的引力很強,跟地球故鄉相差無幾。一旦飛船降落在星艦上,兄弟會將沒有足夠的能源把大家再送回太空—除非是等到星艦完工的那天,建成巨大的天地往返電梯。

工人們出發的時候,很多人都想起了祖先們留下來的視頻資料中,兩千多年前的那一場第七次機器人叛亂,想起了那些為了讓人們能逃離地球,毅然奔向前線、慷慨赴死的聯盟軍士兵。

“三色堇號”飛船,科學家們被分為三部分,三分之一留守科學院總部,三分之一前往“歐羅巴”星艦,三分之一前往“亞細亞”星艦。星艦的地質穩定由行星地質所負責,巨型引擎的研究和建造由動力所和高能物理所共同負責,生態圈建設由生命研究所負責,其他各所嚴密配合。

有人在前往“亞細亞”星艦的科學家名單中發現了韓丹的名字,這並不是好兆頭。

“這是您的安排?”審判庭的一名中將問現任生命研究所所長兼大督察官梅小繁。

梅小繁點了點頭,承認了。

將軍極為擔心:“建造星艦,是她的寶貝弟弟韓烈將軍強行推動的。你讓她到星艦上建設生態圈,她還指不定會瘋狂成什麽樣子。”

是的,梅小繁知道韓丹會瘋。弟弟以生命為代價推動的事情,作為姐姐,她一定會全力以赴,什麽手段都用得出來。但是有小雪在,梅小繁相信沒問題的。

“各位!五百年後見!”阿史那雪大聲說著,帶隊出發。

這一年,距離星艦聯盟成立,還有二百八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