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又是一年細雪紛飛樓宇寒,又是一年春風化雪雲漸暖,不知不覺,飛船離開1號集結地已經一百多年,到達2號集結地進行短暫的維修之後又踏上漫漫的太空流浪之旅。韓丹偶爾也會到這座城市來走走,畢竟對她漫長的壽命來說,星艦聯盟那頭的朋友哪怕交情再好,百年之後也會化為一捧骨灰,能陪伴她在生命的長河中一直走下去的,也就隻有夢境城中的朋友們了。

韓丹所謂的“偶爾”來到夢境城,其實也是每隔幾十年、一百年才過來一次看看。她終究是最高科學院的科學家,隻要一頭紮進某個科研項目中,就容易廢寢忘食地工作,生物實驗又是特別花時間的,那些不用花太長時間就能出成果的研究項目大多在地球時代都已經被研究透了,這年頭哪怕隻是建造一個小型生物圈,沒有數十年的跟蹤研究也出不了成果,等到一個研究項目結束,驀然回首,才發現身邊的同事朋友已經作古,時間也早已過去數十年甚至百餘年。

當韓丹再出現在夢境城時,形同廢棄的會議大廳已經被老吳和薩多改成一座可以環視太空的酒吧,但酒吧裏空無一人,連老吳和薩多都忙於工作沒有再出現在這裏,想必是大家都隻想著沉醉在那虛幻的狂歡世界中麻醉自己,不願再麵對真實的星空。

韓丹看到了吧台後的真夢,“老吳他們有多久沒過來了?”韓丹問她。

真夢說:“不久,才一年零三個月。”

對這些生命近乎無限長的人來說,一年時間並不長。

韓丹說:“給我一杯‘昔日重現’。”

“昔日重現”是一種雞尾酒的名字,那甘甜的味道配著滲透至舌根的苦澀,總是讓人回想起地球時代那美好又交織著恐懼的戰爭歲月。韓丹是在流放者兄弟會出生的,她對地球聯邦的了解大多來自老吳、薩多和真夢的口述。

真夢說:“我隻是一個NPC,我以為你會去找老吳或者薩多這些真正的人類。”

夢境城中知道自己是NPC的NPC並不多,但真夢是個例外。

韓丹說:“在我眼中,NPC和真人並沒有多大的區別,不管你是不是真正的人類,我們都是朋友。”

真夢說:“人類不可能跟非人類成為朋友的,就算一時之間成了朋友,最終也無法長久。”

“人類?”韓丹的笑聲有幾分不屑,“我為了追求永恒的生命去突破科研上的難題,早已把自己的身體改造得亂七八糟,除了外表上看起來是人類,我其實什麽都不是。在星艦聯盟那頭的人眼裏,我也不過是個驚世駭俗的怪物。”

說到星艦聯盟,真夢從吧台下拿出一遝照片,那是老吳和薩多以前向韓丹要的,照片上是星艦聯盟的星空,數不清的飛船在星海中流浪,大的飛船有幾十公裏長,小的飛船不過區區十幾米,滿天的飛船在附近恒星照耀下的反光竟然比無垠的星空更為璀璨。但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這支流浪艦隊龐大的飛船數量,而是那兩顆裝上了飛船引擎的人造星球,它是“傻大黑粗式”的暴力科技的產物,數不清的岩石、小行星和報廢飛船堆積成這巨大的人造星球,各種固態物質在引力的擠壓下散發出的熱量,把一些熔點、沸點較低的物質炙烤成**和氣體,後又被引力俘獲,黏附在星球表麵,形成濃煙滾滾的原始大氣層、岩漿河流和岩漿海洋。人造星球的其中一麵是巨型飛船的引擎,它連著核聚變—裂變聯動反應堆,這種反應堆能把輕核一步步聚變成很重的元素,再一步步裂變成較輕的元素,如此不斷反複,直至物質完全轉化為能量輸出。不管什麽物質都能塞進反應爐轉化為能量,它每天都會燒掉大量的物質,為飛船引擎提供充沛的能量。

在這支龐大的流浪飛船群中,這兩艘濃煙滾滾的星艦是無可置疑的巨無霸,直徑一萬多公裏的人造星球讓任何一艘飛船在它麵前看起來都隻是個小不點兒。它在飛行過程中還伴隨著接連不斷的火山噴發,不難想象,它的表麵是完全不適合人類生存的焦熱地獄。

“在想啥呢?”韓丹問真夢。

真夢說:“這兩艘所謂的星艦,論技術可能還不如南門二那些帶飛船引擎的殖民星先進,你們是用南門二的圖紙造出這東西的吧?”

韓丹說:“南門二的那些殖民星還沒月球大,我們想製造的是跟地球一樣大小的星艦。”

真夢“哦”了一聲。她不懂技術,不知道這不僅是把人造星球簡單放大就能做到的事情,南門二的人造殖民星體積小,介於矮行星和小行星之間,整個就是冰冷的岩石結構;而星艦的體積大很多,在引力的相互擠壓下,固體岩層會熔化,重的物質會下沉,輕的物質會上浮,形成跟地球類似的地殼、地幔、地核的分層結構,薄薄的原始地殼很難承受傳統的飛船引擎壓力,要做出的技術改進自然是非常多的。真夢並不知道,那些星艦盡管看起來原始、簡陋,需要的技術卻遠遠比南門二的那些殖民星複雜。

真夢說:“看來你們也是急了,找不到合適的星球來定居,就打算自己造,星艦才造了個雛形,就急不可待地把流放者兄弟會改名叫星艦聯盟。我隻想說,你們走了一條很特殊,也很難走的路。”

在她們聊天時,幾個酒客陸陸續續地走了進來,真夢趕緊去招待他們,忙活了一陣子之後,才回到吧台繼續跟韓丹聊天。

韓丹看了那幾名酒客一眼,問:“經常有酒客來這裏喝酒嗎?”

真夢說:“偶爾會有,盡管夢境城的人不太喜歡麵對這冰冷的太空,但這裏比較安靜,那些厭煩了城裏喧鬧的歡慶場麵的人偶爾會來這裏安安靜靜地喝兩杯。對了,米勒今天也過來了呢!”

聽真夢說起米勒,韓丹的心“咯噔”了一下,她感覺到背後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盯著她,盡管她從沒見過米勒,但能感覺到這人肯定跟老吳和薩多不一樣。

“怎麽稱呼?”一個滿眼血絲把眼珠子映得通紅的男人拿著酒杯,走到吧台前問韓丹。

“韓丹,你就是米勒吧?”韓丹不溫不火地說。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來自流放者兄弟會?”米勒問她。

酒館本來就不多的私語聲,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靜得連根頭發絲掉到地上似乎都能聽到,空氣中的火藥味連傻子都嗅得出來。真夢趕緊叫來一名酒客,讓他馬上去把老吳和薩多找來。

韓丹問:“這裏不歡迎我?”

米勒說:“我們不歡迎罪犯的後代。”

韓丹眼角微微抽搐,說:“很好,那接下來的3號集結地你們也不用去了,那是我們星艦聯盟的祖先留下的遺產,你們另謀生路吧!”她的脾氣本來就不小,隻是平時沒人招惹她罷了。

米勒問:“什麽3號集結地?”他已經有差不多一千年沒參加過程序員大會了,自然是不知道近三百年來發生過的事。

真夢插話說:“自離開地球聯邦以來,我們的飛船就是靠著流放者兄弟會集結地殘留的維修設備和燃料儲備熬過這漫長的旅途。如果不是他們,我們的飛船隻怕已經徹底報廢了,我們也不會活到今天。”

米勒額頭連青筋都冒出來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極為嚇人,他知道所有的殖民星都不願意收留他們,唯一願意伸出援手的偏偏又是他看不起的流放者兄弟會。有些人一旦惱羞成怒,就不再有道理可講,米勒抓起一個酒瓶,嘭的一聲在桌子上敲掉瓶底,用鋒利的破酒瓶指著韓丹,說:“你給我滾出夢境城!”

韓丹說:“好,我滾!但我要告訴你,這三百年來,是我向聯盟政府遞交了報告書,說這艘舊飛船有很高的研究價值,聯盟政府才同意讓你們使用那些集結地中的維修設備。這次回去之後,我隻要向政府再提交一份報告書說你們的飛船已經沒有研究價值,你們就自己想辦法另謀生路吧!”

米勒隱約感覺到這個韓丹在他們那頭一定是個重要人物,事實上也是,盡管韓丹天資隻是普通,但她怎麽說都活了三百年,也潛心鑽研了生物學三百年,再笨的人努力上這幾百年時間,怎麽也能成學界泰鬥了,更何況她還是最高科學院所有活著的學者當中最為年長的人,她的調查報告自然極有分量。曾經有摯友開玩笑說,就算她胡亂寫一篇調查報告上去,上頭也會極為慎重地認真對待。

但米勒的脾氣也不好,他怒吼:“你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嗎?我們來自地球!來自地球聯邦的心髒!根據地球聯邦的法律,任何殖民星和聯邦麾下的艦隊,必須無條件為我們提供支持!這當中也包括你們!”

米勒的意思很清楚:我可以歧視你們、流放你們,但你們卻要為我雙手奉上一切!

韓丹反唇相譏:“我就不給你們提供支持,有本事你叫聯邦艦隊從墳墓裏爬出來咬我啊!”

米勒提著破酒瓶,一步步向韓丹走來,跟他一同站起來的還有另外幾名和他一起前來的酒客。他們把韓丹圍在酒館中間,看樣子全都是跟米勒一樣自視甚高的臭脾氣,正應了那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米勒對打女人這種事毫無忌諱,拿起酒瓶就朝韓丹刺去!韓丹一個掃堂腿放倒米勒,旁邊的一個男人朝她撲來,她一記肘擊,那人捂著鼻梁慘叫著在地上打滾。當薩多急匆匆趕來時,隻看見七個大男人躺在地上—包括兩名聞訊趕來的警察,不是手臂脫臼就是腿骨折,他沒想到嬌小的韓丹發起火來就跟被踩到尾巴的母老虎一樣,下手忒狠,他本來想問韓丹“你沒事吧”,但現在看來是別人才有事,她一點兒傷都沒有。

韓丹踩在米勒的胸口,說:“你也知道我來自罪犯的後裔組成的世界,我們那邊隨便找個人都比你們這些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的‘貴族’要彪悍得多,隻有傻子才敢跟我動手。”

韓丹說罷,向門口走去,薩多趕緊追上去說:“韓丹老友,我們換個地方談談怎樣?”他知道萬一韓丹滿腔怒火地離開夢境城,向聯盟政府打報告撤銷對流浪飛船的支持,後果不堪設想。

韓丹停住腳步,看了薩多一眼,說:“好。”

夢境城的市中心有好幾棟摩天大樓,其中一棟灰色的大樓是韓丹比較喜歡的地方。這棟大樓是夢境城政府的所在地,它不像別的商業大樓那樣幾乎每層都被開辟成遊戲機廳、娛樂會所和舞廳那樣喧鬧,隻是安安靜靜地俯瞰全城,像這個繁華都市中冷靜的旁觀者。韓丹坐在大樓邊緣向外挑出的構築物上,吹著冷風,靜靜地看著腳底下方三百多米處喧鬧的人群。今晚是夢境杯足球賽開賽的日子,華麗的開幕式點燃了全城熱鬧的氣氛。

薩多說:“我沒想到你這麽能打,我聽說米勒想跟你動手時,心都快蹦出來了,你學過武術吧?”

韓丹沒有正麵回答,說:“你們不明白我生活過的時代。在我生命中的頭一百年,那是流放者兄弟會最後的一段日子,定居派和飛船派在兄弟會該尋找星球定居還是繼續流浪的問題上起了很大的爭執。人啊,當爭執尖銳到一定程度,就沒有人性了,凡是觀點跟自己不一樣的,都是要被消滅的異端。那個時候,整個兄弟會都瘋了,為了決定是定居還是流浪這個關係到子孫萬世的大問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議會當中議員們大打出手,軍方和政府互相傾軋,整個兄弟會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方,就連維持生存的食物供應係統也出了大亂子,任何人都有可能為了一塊口糧跟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要是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能活到今天?知道你們第一次聯係我時,為什麽他們會讓一個掃地丫頭跟你們聯絡嗎?”

“為什麽?”薩多問她。

韓丹說:“因為我的兩個頂頭上司,一個因為支持定居派,被捅死在太空城裏,一個因為支持流浪派,被關進監獄,當時我根本就沒有向任何上級匯報你們的事,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決定跟你們繼續聯係。但那時候啊,我對流放者兄弟會還有沒有明天,還真是心裏完全沒底。”

薩多說:“但當時你說,你跟上頭匯報過我們的事情。”

韓丹說:“那是我為了安你們的心,瞎編出來的,直到多年之後,一場軍事政變控製了整個兄弟會,建立了軍政府,這個亂局才算結束,我們才能真正派人負責跟你們聯絡。”

“軍政府?”薩多的眉頭皺了起來,萬一讓米勒知道這事情,他肯定又多了一條仇視星艦聯盟的理由。

韓丹說:“我知道你們很討厭軍政府這個詞,但再糟糕的軍政府,也總比過去的亂局要好得多。沒經曆過那些不知道是否能看到明天的日子,你永遠不會懂,但軍政府不會是常態,總有一天它會成為曆史。”

薩多猜韓丹八成是流浪派的,不然也不會在星艦聯盟中身居要職。韓丹靜靜地看著夢境城裏璀璨的夜燈勾勒出的縱橫交錯的街道,有些入神。薩多心想,也許她的夢想就是在星艦上建起不輸給夢境城的大城市,不同的是,但她要的不是虛幻的繁華,而是真實的美好世界。

韓丹說:“薩多,暴風雨就要來了,你有心理準備嗎?”

薩多問:“啥暴風雨?”在這座虛擬的城市中,暴風雨這種自然災害是不可能有的。

韓丹說:“我看這個世界,像米勒那樣思考問題的人挺多的,你和老吳才是少數派。”

薩多茫然地看著這座大家一手建造出來的虛幻都市,隻覺得一陣悵然。

韓丹走了。第二天收到她的來信時,薩多打了個冷戰,信上說,星艦聯盟不能再無償為流浪飛船提供幫助,以後一切援助都會是明碼標價的,信箋後還附有建議夢境城對星艦聯盟開放旅遊業的協議。

薩多叫上老吳,拿著信一起去醫院找米勒,米勒看完信,二話不說,唰唰唰地幾下,把它撕成碎片。薩多也不跟他慪氣,說:“信你是看完.了,答應還是不答應,給個準信吧。”

米勒不作聲,一貫沉默的老吳也看不下去了,說:“米勒,現在可不是你耍脾氣的時候,星艦聯盟是我們最後的救命稻草,我們沒得選擇!”

米勒仍不作聲,薩多和老吳又追問了幾次,米勒才勉強放軟語氣說:“程序員大會就隻剩下我們三人,你們倆同意就算是多數票通過了,幹嗎非得逼我表態呢?”

走出病房之後,薩多對老吳說:“咱們別看米勒的口風鬆了下來,他其實還是反對這件事的,我們得防著點兒。”

老吳和薩多在2號集結地找到了一台更先進的量子計算機,他們操縱飛船的機械臂把計算機拆解了,拿出寶貴的CPU和固態硬盤,插入飛船的計算機程序中,讓計算機的運算能力又得到進一步的提升。這時,他們又有更多的運算模擬能力來製造更多的島嶼,於是又加班加點地編寫了幾座新的島嶼和一群新的NPC,把夢境城變成了一座人口更多、麵積更大、擁有更多美麗島嶼的群島城市。

當然,薩多沒有忘記給夢境城添加一個出入境管理部門、一座新的遊艇碼頭和幾艘新遊艇,為未來星艦聯盟的客人進入夢境城提供一個像樣的新口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