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明
這本該是非常愉快的一天。
早晨，成文老人是在細雨蒙蒙的夏威夷海灘度過的，他一個人靜靜地沿著海岸線走了幾公裏。對於老年人來說，也許沒有比回憶更美好的事情了。他長時間地眺望著大海，而思緒則穿越了更廣闊的時空，再現著逝去的往事。
天空的烏雲消散時，他乘坐的潛水艇已抵達水下四百米深處。隨同其他旅遊者一起，他換上“水下個人生命保障係統”，由馴化的海豚引導著開始參觀海底牧場。麵對著生機勃勃的海洋生物群，老人頗為激動，大自然旺盛的生命力強烈地感染著他。
正午十一時整，他回到了夏威夷島以北五十公裏的海城，在下榻的海洋假日酒店用了午餐。他吃得不多，並且全是蔬菜。之後，他應該再午睡一小時，以應付下午的遊覽活動。對於一個獨身的人來說，首先就是要學會如何自己照顧好自己。多少年來，老人已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但今天，他打破了嚴格的作息時間。連續的遊覽活動並未使他疲倦，在某種強烈欲望的驅使下，他決定利用這一小時來寫一封信。
四十分鍾後，他用腦波操作電腦完成了這封信，但他並沒有投寄出去，隻是規整地疊好，放入衣袋中。然後，他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台正播放著一則舉世震驚的新聞：
本台消息，今天早晨，一個自稱自由人解放陣線的組織稱他們已在小行星城放置了一枚當量為五千萬噸TNT炸藥的原子彈。他們要求國際社會釋放該組織不久前入獄的領袖尼雅，並允許達林地區獨立，此外還要向該地區提供一千億元的無償援助。該組織聲稱，如果上述條件在十個小時之內得不到滿意的答複，他們將引爆這枚核彈。目前，國際社會和恐怖分子正在談判。有關事態的發展，我台將及時向您報道。
屏幕上不斷閃現著畫麵，成文老人的眼前卻是一片模糊。他震驚了，憑借豐富的閱曆，他保持著冷靜，但無法阻止一顆心朝著死寂無底的深淵落去。他顫抖的嘴唇自語著：“怎麽會呢？”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每一個地球文明庇護下的人都無法接受。
他們為了什麽呢？為了生存嗎？不，盡管地球人口已逾一百億，但它給每個人以生存的權利。為了公平嗎？的確，一些人包括他在內過著奢華的生活，類似他此次的假日旅行也是普通人負擔不起的。然而他不是奴隸主，也不是地主，更不是資本家，他對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受之無愧。除了夢想，他也曾一無所有，多少個美好的夜晚，他埋頭於實驗室裏一再地錯過。在他任職的晨星宇航公司，從一個普通工人到開發部總管，他執著地追求著，從未迷惘過。他一生奮鬥的坎坷經曆，恰好證明人類的法則對每個個體都是平等的。
他們究竟為了什麽？作為人類文明的創造者與受益者，老人永遠也不會懂得。
電視台以閃電般的速度報道著核訛詐事件的各種信息。屏幕上，記者正采訪全球安全部部長。
“對於此次核訛詐事件，我們全球安全部將采取何種對策呢？反恐怖部隊是否已準備出擊？”
“無可奉告。”
“這一事件是否說明全球防衛係統存在漏洞或缺陷呢？”
“真相尚未查清之前，我無可奉告。”
“那麽，恐怖組織的這枚核彈來自何處呢？”
“這一問題正處於調查之中，但有一些資料可以向大家公布：全球97000枚核武器中有96902件在全球安全部的直接控製之下，遺失的98件又全部沉於全球各大海洋的數千米海底，恐怖分子獲得這些核彈的可能性非常小。即使他們通過各種手段獲得了其中一枚，要引爆它也異常困難。每一枚原子武器的引爆裝置都帶有各種傳感器，隻有當其到達預定目標，高度和地理位置都符合時保險電路才會打開。核彈頭還由一種有自毀功能的10位數碼電子安全裝置封閉，其數碼經常變換。此外，將核彈頭拆卸獲取鈾或鈈也非常困難。”
“據我所知，散布於世界各地的民用核工業，每天產生的核物質可用來製造五十個核爆炸裝置。”
“表麵上看確實如此，實際上民用核工業產生的核物質中鈾235的豐度隻有2%～4%，而製造核彈的鈾235的豐度要高達99.3%，且含鈾物質的濃縮提純即便對一個國家來說也非易事。何況，即便是這些物質也處於全球安全部的嚴密監管之中。還有一點，核彈並非普通的爆炸物，其鮮明的特性要通過小行星城太空港完善的安全檢查係統，可能性非常小。”
“您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也許這枚核彈根本就不存在，恐怖分子不過是在玩心理戰。”
“我個人認為有這個可能。”
“但願如此。”
聽了這段采訪，老人的心情平靜了許多。“盡管人類曾無數次麵臨深重的災難，但沒有什麽能將人類從這顆星球上抹去，從前不會，將來也不會！”老人這樣想著，每一個生活在地球最後一天的人都會這樣想。
腕上的旅遊報時表響起樂聲。他盤算著是否該繼續下午的遊覽活動，太平洋海底無名古國的神秘遺跡是極富魅力的，但最終他決定留在電視機旁，等待這一事件的解決。他深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然而他等來的卻是場噩夢。
全球首腦委員會發言人麵色陰沉。
“各種確鑿的證據表明，恐怖分子確實製造了一枚核彈，並設法將其運入了小行星城。全球首腦委員會與恐怖分子的談判還在進行，但很難想象我們會向罪犯妥協。整個人類此刻正麵臨著一場極少數暴徒策劃的巨大災難，人類愛好和平的公民們，我們將與你們一起共渡難關。”
老人感到心髒仿佛被一把鐵錘猛擊了一下，呼吸急驟困難，雙手一陣**。老毛病又犯了。便攜式智能診療機立刻察覺，及時向他肌體內注射了強心劑。
電視台幾乎所有的節目都在圍繞此焦點。
“據悉，恐怖組織獲得的原子彈是最原始的裂變型核武器。慢中子在化學爆炸的加速下，撞擊原子彈核心的鈾235或鈈239球，使其產生鏈式裂變反應，引發核爆炸。核爆炸的破壞力是巨大的，其殺傷和破壞因素有衝擊波、光輻射、早期核輻射和放射性沾染，前三種……
“眾所周知，三十九年前，當迎莉七號小行星進入地月係時，人類利用最先進的技術將其推入近地軌道，使之在八萬公裏上空被強大的引力俘獲，成為地球的第二顆衛星。二十九年來，人類改造了這塊延伸的第七大洲的環境，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行星城逐漸成為人類通往宇宙的星際城市。如今人類的罪惡正玷汙著這塊淨土，許多人還未意識到假如恐怖分子引爆核彈後會產生什麽後果。它不僅會摧毀整個小行星城，其巨大的威力也會輕而易舉地破壞小行星與地球脆弱的運行軌道，而後這顆直徑六百公裏的星球就會墜入大氣層與地球相撞。不會有人在那場可能的災難中幸存，所有的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整整一個下午，成文老人坐在客廳那堵巨大的玻璃牆前一動不動。牆外就是幽深的海底，幾尾奇美的海洋魚類翩然掠過，遠處深海生物發出的亮光明明滅滅，四處流溢，把漆黑的海底點綴得如同夏夜的星空。
恐怖組織揚言引爆核彈的十小時期限已過。也許他們和全球首腦委員會達成了某種協議，也許最後的時刻正在臨近。現在所流逝的每一秒鍾，都可能是人類的最後一秒鍾。老人知道生命的可貴，但他隻有無助地等待。在他的手上，展開著上午寫的那封信。
敏：
你好！
我是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給你寫這封信的。知道嗎？ATS材料終於研製成功了，它擁有我曾夢想的所有特殊性能。我想，它的發明會使人類飛船製造業產生一次飛躍。不久的將來，人類就可以駕駛ATS材料製造的飛船駛向更廣漠的宇宙了。高興嗎？我知道你會為我高興，為我自豪的。讓我倆共同分享這份喜悅吧。
雖然時間的流逝已把你我隔得很遠，但是敏，我好想你。你走以後的日子，每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都會感覺到你的存在。在窗前，在廚房，在那把舊安樂椅上，在我身邊，你注視著我，依偎著我……甚至有幾次，我從徹夜研究的資料中抬起頭，竟恍然又回到從前的日子，感覺你正伸出雙臂來摟住我的脖頸……敏，與你共度的日日夜夜，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現在的生活很好。真得感謝“晨星公司”對我的照顧，他們正安排我在夏威夷旅遊。盡管心髒的老毛病還不時來找麻煩，但我對明天充滿了信心，生活是如此美好，我會靜靜地體味它。
這封信是無處投寄的，老人的妻子三十一年前就已死於交通事故。此後，他一直獨身，但他並不孤獨，對亡妻的思念與往事的回憶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每天都是笑著去迎接黎明。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特種宇航工程塑料ATS的研製中。基體材料是選擇聚合物還是陶瓷？聚合物的耐溫太低，而陶瓷的強度又不夠……硼、鎘等防輻射元素的摻入……注意共晶合金的質量……可塑性需改善……
在晨星宇航公司的資助下，ATS在老人手上誕生了。它質量小，強度卻極高，並耐高溫，防宇宙輻射，其特殊的可塑性可直接澆鑄飛船外殼或部件。多少天來，老人為自己對人類的貢獻而激動不已。然而此刻，他心愛的人，他深藏在心底的感情，他畢生心血創造的財富，都已變得無足輕重，它們隨時都會隨同這世界一起消失得不留痕跡。
“一切都將不複存在。”老人喃喃自語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房間裏一片寂靜，仿佛一點兒聲音就會引起世界的崩潰。已經是深夜了，老人畢竟上了年紀，他昏昏沉沉地睡去。
城市在夜幕下沉睡，萬籟俱寂。夜空中一點微弱的火星閃過，仿佛人類第一次擦出的火種。核閃光猛然照徹了黑夜，下麵的城市瞬間顯現，又瞬間消失，裂開的火球開始從城市的廢墟上騰起。小行星碎成數塊，紛亂地滑入地球大氣層。幾分鍾後，一堵火牆從天邊掀起，向無限遠的地方延伸著，片刻就充斥了整個宇宙。火光過後，一切都消失了，隻有無際的黑暗來收容所有的亡靈。
老人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透衣襟，驚恐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他看了看表，時間是淩晨四時左右，黎明尚未來臨。
電視機一夜未關，上麵還進行著無休止的采訪、評論。突然，屏幕上的畫麵一陣紊亂，繼而消失了，片刻盲閃之後，出現了一張麵孔。
“我代表自由人解放陣線向所有人類公民致意。請別用對恐怖分子的眼神來看我。長期以來，腐朽的地球政府肆意詆毀、誹謗、歪曲著我們的形象，今天我要告訴你們，自由人解放陣線是戰鬥在人類解放事業最前沿的組織，無數人類最具才華的精英正在為他們崇高的信仰奮鬥著。正如這次太陽鳥行動，我們的隊員潛入大西洋四千米深的海底，拆卸了沉沒的射水魚號核潛艇的反應堆，獲得了足夠的鈈239。我們傑出的科學家不僅設計了原子彈的引爆裝置，他們甚至發明了最先進的ATS複合塑料，以其作為外殼的原子彈輕而易舉地躲過了所有安全係統的檢查。請你們相信，我們是強大的，戰無不勝的，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別再受政府的欺騙和迷惑……”
成文老人沒有聽完他的話便昏了過去，他認出那人正是晨星宇航公司的總裁秦明成。
十幾分鍾後，在診療機的全力搶救下，老人蘇醒過來。然而老人的生命不可逆轉地迅速衰竭著：心髒無力地跳動，血液的流速在減慢、凝結，細胞分裂的個體已無法填補死亡的空缺……診療機感到情況不對，正欲向全球醫療網絡報告，卻被老人關閉了。關閉診療機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力量。不久，他的身體不能動了，一雙空洞的眼睛正逐漸失去光澤。他本來可以再活幾十年，但他的身體瞬間便同他內心所有美好的事物一同崩潰了。角落裏那台腦波電腦斷續著打出一些字：
敏：
我感到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我幹了多大的一件蠢事！ATS竟被他們用來製造原子彈。畢生的心血……換來……人類的災難，我不是故意的……真的……這不是我的意願，沒有人原諒……我……感到了所有人的譴責。我是如此地……愛著你……愛著每一個人……愛著這古老的……
“本台最新消息。今天淩晨五時整，全球反恐怖部隊突襲了自由人解放陣線在小行星城的地下巢穴。恐怖分子絕望中引爆了他們掌握的兩枚核彈，但爆炸並沒有引起可摧毀整個城市的原子核裂變反應，隻有兩名恐怖分子在普通的化學爆炸中喪生。至此，這場嚴重威脅人類生存的核危機已經過去，我們將平靜地迎接下一個黎明。”
沒有人知道，是成文老人在ATS塑料設計中的一點計算錯誤使核彈的外殼強度不夠，導致化學爆炸沒有將中子加速到足以令鈈239產生裂變的速度，從而挽救了人類的命運。
沒有人知道，在以後的類似事件中，還會不會有類似的差錯來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