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人

老人一個人吃完早飯,在廚房裏清潔並碼放好餐具,然後走進書房,慢慢坐在一張空白的宣紙前。

這個時候,第一縷晨曦從窗外投射進來,照在老人蒼白的麵孔上。

這一坐,老人便凝視著宣紙沒有活動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流逝,這期間電話響過兩次,他似乎都沒有聽見。

十一點半,老人站起身去準備午餐,餐後在臥室午睡了片刻。

下午一點鍾,老人再次坐到宣紙前一動不動。

時間再次快速流逝,光線逐漸轉暗。

下午六點鍾,老人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向廚房走去,步履有些蹣跚。

吃過晚飯,老人來到客廳打開電視,然後坐到沙發上。他從茶幾上拿起手機看了看,並沒有回撥,而是順手放下了。

手機旁邊還放著一張診斷單:

患者:呂天明,男,86歲。

臨床診斷:非小細胞肺癌;病理診斷:腺癌。

……

隻看了十幾分鍾電視,老人就顯得有些焦躁,於是關掉電視站起來。他猶豫著,目光在書房與臥室間逡巡,最終還是向書房走去。

他又坐在宣紙前,陷入靜止。

一度,老人曾拿起畫筆,但在落筆的那一刻他又停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的目光變得有神。他再次拿起了畫筆,筆尖在微微抖動。他猶豫著,似乎在捕捉稍縱即逝的靈感,隨後他的眸子又黯淡下去,然後頹然地放下畫筆。

不知不覺,已至深夜。老人的眼睛開始發澀,眼皮越來越沉重,但是他不想去睡。

那幅畫在他心中已經醞釀了五十年,輪廓越來越清晰,隨時都有可能從腦海裏躍出。很多次,他明明已經抓住它了,可是下一刻,它又在腦海中消散了。現在,老人能夠清晰地覺察到它就在眼前,隻不過前麵還飄著一層薄霧,那霧時濃時淡導致畫時隱時現。

老人知道,自己早晚會畫出生命中的那幅畫,可是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抓緊時間。

老人在堅持著,可是他的身體已無法支撐這份信念。睡意襲來,他緩緩合上雙眼。

窗外隱約可見群山的輪廓,白天這裏還能夠看到更遠處的500米球麵射電望遠鏡。

星光迷蒙而蒼茫,它們從無比遙遠的宇宙深處投射而來,落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又透過玻璃落在呂天明蒼老的麵孔上,然後留在老人的腦海中。

兩道依戀與不舍的目光出現在黑暗中,那是老伴兒去世前望向他的最後一眼。

目光暗去,一個中年婦女領著一個少女向他奔跑而來,那是女兒半年前從洛杉磯發來的視頻。女兒領著的是他從未謀麵的外孫女。

畫麵轉換,他在參加一個葬禮,躺在棺槨中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柳林……

畫麵不斷變換著,而且速度越來越快,從現在到七十歲、六十歲、五十歲……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在回望自己的一生……他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天文學成就……女兒結婚了……女兒考上大學了……女兒降生了……他和相互愛慕的秀文結婚了……

很快老人看到了小學時候的自己,不禁暗自感歎:生命原來如此短暫,自己的一生不過是滄海一粟。

畫麵停頓了一下,老人以為自己的回憶結束了,可是他接下來看到了一個抱著嬰兒的少婦。直覺告訴他,那個嬰兒就是他自己,而那個女人正是在自己兩歲時就過世的母親。

這不可能!呂天明愕然,但又猶豫起來—難道在腦海深處還有自己所不知道的記憶?

畫麵並沒有靜止,仍在不停變換著,漸漸幻化為一道光影在他眼前閃過。一位老人出現了,身上穿著舊時代的衣服……一個年輕人端著步槍在冰雪中衝鋒……長胡子的老人在牆壁上奮筆疾書……男孩趕著羊群行走在山脊上……

光影越來越密集,逐漸變換成一條繁星燦爛的星河。

呂天明明白了,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在回顧整個人類的曆史。奇怪的是這些畫麵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可是又覺得是自己的親身經曆。難道這是祖輩們刻在他靈魂深處的記憶嗎?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因為那些光影在他眼前匯聚為一幅絕美的畫卷。是的,這就是幾十年來魂牽夢繞的那幅畫,它終於從他的意識中浮現出來了。

老人猛地站起身,拿起畫筆在宣紙前忙碌起來。

宣紙上先是出現了幾個簡單的線條,然後逐漸複雜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老人腦海中的那幅畫在宣紙上漸漸顯露出來。

不知道忙碌了多久,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老人的最後一點精力也耗盡。他扔下畫筆,一下子癱倒在地板上。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悠悠醒來。

天早已大亮,陽光是那麽刺眼。

老人爬起身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欣賞那幅他醞釀了半生的畫作。

他的目光落在宣紙上,然而他隻看到了一片白色。宣紙上還是一片空白,一個筆畫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