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遺忘

實驗室的大門打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鍾了。辦公室裏還開著燈,蘇阿姨和劉叔叔兩口子坐在沙發裏昏昏欲睡。

蘇丁丁一身疲憊地走進辦公室,但是眼睛卻閃閃發亮。

蘇阿姨一下子從蘇丁丁的表情裏讀出了什麽,但是又不敢確定,猶豫著問道:“小雨,她……”

“醒了。”蘇丁丁點點頭,回答。

劉小雨還躺在深眠椅上,她的臉色蒼白,頭發有些淩亂。不過,她的眼睛已經睜開了,隻是還帶著些許迷惘。

蘇阿姨一下子撲到女兒身前,嘴唇顫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用力地握著女兒的手。

小雨無力地叫了聲:“媽。”

蘇阿姨的淚水一下子又湧了出來。

持續了幾個月的噩夢終於過去了,蘇丁丁變得一身輕鬆。送走蘇阿姨一家後,他倒在臥室裏一頭睡去,醒來時已經是第三天的中午了。

蘇丁丁起床後,先去浴室洗了個澡。他的新浴室就在臥室邊上,足足有三十平方米,看樣子似乎剛剛裝修。對著巨大的化妝鏡,蘇丁丁不禁感歎道:“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日子其實也不錯。”

穿戴整齊,他到院門口的餐廳吃了個午飯。連續吃了幾年的飯菜,現在吃起來倒別有一番滋味。接著,他在操場裏慢跑了幾圈,才慢慢走回記憶所。

蘇丁丁一麵走,一麵心情舒暢地看著周圍熟悉的景物。這幾個月的時間,他感覺自己好像經曆了幾世人生,現在看來,什麽都沒有改變。這種感覺真好!

回到除了兩個衛兵隻有他一個人的十號樓,坐在自己寬大的辦公桌前,蘇丁丁一時覺得無事可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自己身處小雨意識中的事。自己被小雨的意識之火燒成了灰燼,不出意外的話,自己將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植物人。可是,自己為什麽又降生為方雨來呢?

思來想去,他覺得是那片虛無的黑暗起了作用。

那時候,小雨的思維意識陷於停滯,所以,他初次進入小雨的意識時才沒有被排斥或焚燒。不僅如此,由於他與那虛無長時間接觸,導致自己的意識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有極微小的部分與小雨的意識產生了融合。之後,小雨的意識複蘇,自己被意識之火焚燒殆盡。但是,那微小的融合部分因為被小雨的自我意識認可為同類而保存下來。於是,自己的一粒意識種子在小雨的思維中成長、壯大,從而得以成為另一個蘇丁丁—也就是方雨來—並最終喚醒了迷失的劉小雨。

這大概就是整個事情的經過,至少蘇丁丁暫時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

那麽,既然自己能夠在小雨的意識中安然無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可以順利地進入其他人的思維意識呢?

過了一會兒,蘇丁丁暗自搖頭苦笑。也許可以,但是他敢賭嗎?被意識之火燃燒的滋味那麽痛苦,他可不想再嚐試一次了。

轉念一想,假如不進入其他人的意識呢?所裏還有很多記憶追溯記錄。有了探索小雨記憶的經曆,自己是不是具備了讀取他人記憶的能力呢?

這個念頭一旦萌發,蘇丁丁便無法抑製自己的好奇心。所裏以前曾經做過多次類似的實驗,但是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成果。那些追溯記錄在科研人員的腦海中隻是一堆沒有規律的亂碼,根本無法讀取。不過,幸好從來沒有人在這種實驗中受傷。

沒有危險,那便可以一試。蘇丁丁腦海裏閃過那輛瑪莎拉蒂,這讓他想起了陳遠。“就從這位老兄開始吧,自己還欠他一個人情呢。”蘇丁丁說道。

係統啟動,大師兄的AI影像出現在追溯儀旁邊。他看見蘇丁丁正在深眠椅跟前忙碌,於是問道:“這次你準備做什麽?”

“追溯記錄解讀實驗。準備第12236號記錄樣本,記錄者:陳遠。”蘇丁丁回答。

大師兄的眼睛一亮,問道:“是否可以確認,通過劉小雨的案例,我們已經取得了突破,你成了第一個能夠進入並解讀他人思維意識的人類?”

蘇丁丁點頭後,又馬上搖搖頭,說道:“我們確實走進了那扇門,但是能夠走多遠,現在還不好說。希望不要像發明的記憶追溯儀那樣,門後麵又出現無數道門。”

注射器啟動,蘇丁丁的意識向著一個玄而又玄的世界走去。

望著視野裏無邊無際的黑暗,蘇丁丁暗自說道,難道自己又在虛無中重生了嗎?

一個白點在黑暗的中心出現,並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擴大。蘇丁丁一驚,被意識之火焚燒之後,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就被光芒籠罩了。沒有撕裂,沒有疼痛,除了暈眩,蘇丁丁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一些畫麵開始在眼前不斷閃現。蘇丁丁集中注意力,試圖分辨其中的內容。但是,他看不清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麽,一會兒像胡亂塗抹的抽象圖案,一會兒又變成了五顏六色的線條,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萬花筒中一般。

過了一陣子,光影變幻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最終定格為一團朦朧的黃色光團。

蘇丁丁下意識地擦了擦並不存在的眼睛。他的這個舉動似乎真起了作用,黃色光團逐漸清晰,變成了一支昏黃的燭火。原來,那是一個散發著薰衣草香味的紫色玻璃杯蠟燭。周圍的景物也從黑暗中隱約浮現出來。眼前是一個橢圓形的茶幾,上麵放著蠟燭和一紮啤酒,茶幾的對麵是一個空著的高背單人沙發。再遠處,還有十幾支燭火,被一些沙發包圍著。影影綽綽的燭光下似乎有人影在晃動,空氣中還不時飄來似有若無的小提琴曲。

蘇丁丁醒悟,這大概就是陳遠提到的“邂逅”酒吧,自己現在進入的正是陳遠的視角。

他雖然坐在酒吧深處的角落裏,但是從這個角度可以遠遠地看到酒吧的木質雕花門。門框上係著一個鈴鐺,有人出入時,它就會隨著門的開合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十幾分鍾過去了,陳遠始終沒有活動過,隻是目光偶爾在別的卡座間滑過。

一個穿著牛仔短裙的長發女孩從吧台邊的高腳凳上起身,端著一杯啤酒悠閑地走過來,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蘇丁丁。不,應該是陳遠,說:“我可以坐下嗎?”

“對不起,這個座位有人。”陳遠的聲音傳過來。

這聲音就在蘇丁丁的耳邊響起。看著女孩那嫵媚多情的樣子,蘇丁丁一陣尷尬。還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對自己流露出這種神情呢!帥哥的世界真讓人羨慕啊。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這裏沒坐過一個人。”女孩不甘心地說。

“也許一分鍾後就有了。”陳遠的聲音顯得有些冰冷。

女孩羞惱地瞪了陳遠一眼,轉身離去。

在等聶小倩嗎?蘇丁丁想到。隨著鈴鐺清脆的響聲,酒吧門口不時有人出入,卻沒有一個人向這邊走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陳遠始終在酒吧坐著。他大概在享受孤獨吧,蘇丁丁卻覺得有些無聊。自己隻能被限製在陳遠這個個體中嗎?他想,可是自己並不是陳遠啊!他心神一動,欠身站了起來,然後回過頭,便看見了陳遠。陳遠穿著格子圖案的T恤,臉頰的線條顯得有些冷酷。蘇丁丁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結果什麽也沒看到。他恍然,自己在這裏就是沒有形體的鬼魂或者虛無的旁觀者,並不在陳遠的記憶之中。

懷著新奇的心情,蘇丁丁在酒吧裏“遊**”了一圈。其實用“遊**”這個詞並不確切,他並不是真的鬼魂,他處在陳遠的記憶中。心念所至,他就能來到這段記憶的任意一個地點或者時間段。不過,這畢竟是陳遠的記憶,蘇丁丁並不具備改變或者幹涉的能力。就好像這酒吧內的事物,有的清晰,有的斑駁,有的隻是簡單的線條,這全部源自陳遠對這裏的認知,與他無關。

“時間過得快一些吧!”蘇丁丁喃喃自語道。於是,牆上掛鍾的指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動起來,酒吧內的人影像鬼魅一樣閃動。

“恢複。”某一刻,蘇丁丁忽然喊道。他覺得有什麽事即將發生。

時間流速恢複了正常,掛鍾的指針正指向淩晨一點。酒吧裏隻剩下三五個人,音樂也停了,服務員在吧台後麵打著瞌睡。“丁零”一聲,門開了。蘇丁丁向門口望去,還是沒有看到人,卻有淡淡的星光射進酒吧。

很快,一個女孩子出現在門口。她向酒吧裏掃視了一眼,然後徑直向著陳遠走來。

女孩應該很漂亮,不過蘇丁丁沒在意。他印象深刻的是,這個女孩出現的時候,她的發絲間和眼眸中,都帶著迷蒙的星光。這星光使女孩看上去顯得寧靜而聖潔。不過,隨著女孩進入酒吧,星光也隨之消散。蘇丁丁不知道,女孩發絲間和眼眸中的星光,是陳遠的主觀意識還是確實如此。不過,根據女孩進入酒吧之後的舉動和表情,蘇丁丁確定,她一定認識陳遠。在看到陳遠的刹那,女孩的身體甚至微微有些發抖。由此可見,女孩不僅認識陳遠,而且對他一定很熟悉。或許,不僅熟悉,女孩還尋找他很久了。

女孩走到陳遠麵前,很自然地坐到他對麵的沙發上。

陳遠對女孩不請自來的舉動皺了皺眉頭。這不是偽裝出來的,蘇丁丁可以確認,陳遠確實不認識對方。蘇丁丁一時迷惑不解:一個很熟悉對方,一個又肯定不認識對方,這是怎麽回事?

兩個人交談起來,陳遠的表情從冷漠到熱情再到被對方所吸引,這個轉變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就完成了。這就是一見鍾情嗎?不,蘇丁丁有種感覺,陳遠以前認識對方。隻不過因為某些原因而忘記了。不過,兩個人交談的內容始終沒有涉及以前的事情,蘇丁丁也就無法得到真實答案了。

蘇丁丁對這兩個人之間奇妙而矛盾的關係產生了興趣。

他們低聲交談著,其間,他們的目光始終交織在一起。陳遠戲稱女孩叫聶小倩,這是《聊齋》裏的一個主人公的名字。這個名字背後藏著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女孩竟然沒有反對。這是不是意味著,女孩不希望說出自己的真實名字,或者不在乎陳遠稱呼她什麽,再或者……她不願意回首過去,隻是希望享受與陳遠在一起的時光?這一切現在都還沒有答案。

站在兩人麵前,聽著兩人的竊竊私語和陣陣笑聲,蘇丁丁感覺自己這個電燈泡越來越亮。他可沒有興趣聽兩人的情話。“好吧,”他說,“時間加速。”

淩晨四點,他們仍然聊個沒完。那些很平常的話題被愛情發酵之後變得津津有味。服務員第二次來催促了,他們終於站起身來。

黎明時分,兩個人站在平遙古城的大街上,看上去神采奕奕。古城已經沉睡,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兩個人很自然地手拉著手,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散步。

蘇丁丁注意到兩個細節:首先,一站在室外,聶小倩的身上重新泛起了淡淡的星光,而陳遠的身上卻沒有出現這種現象;其次,兩個人拉起手的動作是那麽自然,那是多少次牽手後才可能形成的默契,絕不可能在初次相識的兩個人之間出現。

他們從黑暗的黎明走到了朝陽初升,在街邊一家早點攤吃了兩籠包子,而後走進了陳遠的賓館。洗漱完畢,兩個人和衣躺在**,相擁睡去。

蘇丁丁無意窺探別人的隱私,但還是匆匆瞥了一眼,然後揮手略過了這段記憶。

他回味著這段記憶。初次走進別人的內心世界,如過客般看著別人的人生,但別人的一顰一笑,喜怒哀樂,他都感同身受,其中的滋味難免讓他唏噓。陳遠曾經描述過他對小倩刻骨銘心的愛,蘇丁丁當時還覺得過於誇張,可現在看來,陳遠對小倩確實一往情深。

蘇丁丁發現陳遠和聶小倩之間太過默契。他不禁想去探究兩人曾經發生過什麽。他們熱戀過嗎?結過婚嗎?為什麽分開了?又如何在陌生的城市重逢,拋下過往,重新拉起了手?這背後一定有著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隻不過陳遠選擇了遺忘,小倩選擇了沉默……

當然,這一切與蘇丁丁無關,也與其他人無關。

好吧,自己並不是在探究什麽真相,隻是想看看能不能幫他這個同病相憐的朋友一個忙。於是,他略過了之後幾天的記憶,直接指向最後一天的那個上午。

這天陽光明媚,陳遠和小倩一起來到了娘子關長城。娘子關有萬裏長城第九關之稱,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陳遠和小倩拉著手,一前一後慢慢向著山頂行進。

山勢並不險峻,甚至可以說比較平坦,不過周圍植被茂盛,及膝高的野草四處叢生,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野徑在雜草間時隱時現。不過,這裏的景色很美,藍天白雲,肆意生長的植被間還點綴著一些五顏六色的野花。更重要的是,這裏人跡罕至。他們可以獨享這處風景。

他們一路前行,不知不覺已經站在了長城腳下。他們手挽著手,抬頭仰望這道橫亙開來的長城。殘破的牆體、散碎的城磚,無不顯示著歲月的滄桑與曆史的厚重。

良久,小倩歎息一聲,說:“有什麽感覺嗎?”

“……沉寂……絕望……不甘……等待……重生……”陳遠沉吟著。

小倩的眼睛一亮,問:“你想起了什麽?”

陳遠沉思片刻,似乎想張嘴說什麽,可最終迷惑地搖了搖頭。

小倩的眼神黯淡下來,說:“我們上去吧。”

城樓左翼大約二十米的牆體已經坍塌出一個V字形的缺口,磚石散落下來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樓梯。

小倩向前走去,陳遠拉了她一下,說:“這裏有危險。”

小倩微笑著說:“你是最勇敢的戰士,你會保護我的。”

陳遠一怔。這句話像一道衝擊波在他腦海中擴散,刹那間似乎激起了什麽,可那些縹緲的影像瞬間又消散而去。他一笑,拉起小倩,向上攀去。

站到烽火台頂端,小倩望著下麵苦笑道:“我們確實走了一條危險的路。你看這邊,原本就有修建好的台階。也許……我們之間的路注定是坎坷的吧?”

陳遠見小倩有些傷感,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指著綿延的山脈說:“無限風景在險峰!你看,經曆了艱險之後,我們才能看到更美的景色”

似乎受到了陳遠的感染,小倩的情緒也逐漸好起來。她伸手摟著陳遠的腰,側身倚在他的肩頭,望了望高高的天空,又俯瞰了下漫山的綠色,不禁把陳遠摟得更緊了。

“瞧。”她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麽,伸手向城牆外指去。

順著小倩的手指,陳遠看到城牆腳下茂盛的草叢中,兩朵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豔。

“瞧它們,一起萌芽、生長、綻放,直至死亡,永遠都不會分開。”小倩的聲音裏滿含羨慕。

“我們也會的。”陳遠輕聲說道。

小倩抬頭看著陳遠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中找尋著什麽,而後脫離他的懷抱,說道:“我去看看它們。”

“小心,危險!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你等我。”

小倩的身影在台階間躍動,很快便下了城牆。隨後,她在山石與草叢中穿行了幾十米,接著蹲下身仔細端詳那一藍一紫兩朵開放的野花。最後伸出手指,小心地觸碰了一下。

很快,小倩站起身,向陳遠揮手,興奮地喊道:“它們的根都在一起,是並蒂花。”

陳遠也揮手回應。

就在這個時候,不可思議的一幕在蘇丁丁的眼前發生了。

大地,不,是整個世界晃動起來!這不像地震,而像時間與空間產生了交錯。

蘇丁丁驚訝地發現,自己眼中的世界竟然變成了兩個!它們的內容完全相同,互相重疊在一起,分不出你我,也辨不出真假。

陳遠與小倩仍在揮手,他們似乎毫無察覺,二人的身影都變得有些模糊。蘇丁丁知道,那是因為兩個陳遠和兩個小倩重疊在了一起。

小倩揮著手,突然腳下一滑,接著身形一歪,向後仰倒,一下子消失在畫麵中。

陳遠一驚,連滾帶爬地衝下城牆,跑到草叢前。接著,他停住腳步,探出身子向下呼喊。在他的腳下,是一道看不見底的深淵。

陳遠絕望的呼喊聲在蘇丁丁的耳畔回響。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另一個陳遠仍站在城牆上,他的目光落在那兩朵野花旁邊,另一個小倩還在向著城牆上麵揮手。她的身上散發著星星點點的微光,看起來有些虛幻……

而後,另一個陳遠離開城牆向另一個小倩跑來,似乎要與她會合。另一個小倩張開雙臂等待著。兩個人即將擁抱的瞬間,另一個陳遠被一塊黑色的城磚絆了一下,他的身體猛地撞向另一個小倩。另一個小倩驚呼一聲,嬌小的身體後退兩步,向著懸崖下麵徐徐墜落。

畫麵再次震動,兩個陳遠重合為一人,衝著懸崖下一次次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