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沙塔

門鎖發出一聲輕響,辦公室與實驗室之間的那扇大門,在緊閉了六個小時之後終於開啟。

早就坐立不安的一家人不約而同地霍然起身。

柳若然焦急地問:“小雨怎麽樣了?”

蘇丁丁沒有回答,隻是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他的眼睛微紅,頭發雜亂,臉色慘白,整個人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疲倦與悲苦。

蘇阿姨呆呆地盯著蘇丁丁的眼睛。她看著蘇丁丁長大,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個孩子。從蘇丁丁的表情上,她明白了自己再也無緣得見小雨的笑容。蘇阿姨承受不了這個事實,便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一家人頓時亂作一團,劉叔叔把蘇阿姨從地上扶起來,安置在沙發上;柳若然慌忙翻出速效救心丸,然後去飲水機旁接水,卻不小心打碎了杯子;蘇丁丁跌跌撞撞地撲倒在蘇阿姨腿邊,然後急忙起身幫蘇阿姨解開衣領的扣子。

蘇阿姨悠悠醒來,眼淚卻撲簌簌落了下來。

“蘇阿姨,您這是做什麽啊?”蘇丁丁說道。

“丁丁,你實話告訴媽媽,小雨是不是……是不是醒不過來了?”

蘇丁丁猶豫了一陣,慢慢搖了搖頭,說:“我還在想辦法。”

“你不要騙阿姨。”

“我沒有騙您,蘇阿姨。對小雨的治療需要一個過程,不是幾個小時就可以完成的。我隻是……我隻是太累了,出來休息一下。”

“那就好,那就好。”蘇阿姨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連忙吩咐,“老頭子,去給丁丁弄點吃的。若然,沏杯熱茶。丁丁啊,快到臥室去睡一會兒,千萬別把自己累壞了。”

“小雨的治療正在關鍵階段,我還要密切監控。您放心,小雨一定會蘇醒的。”

蘇丁丁又逃回了實驗室。門在他身後關閉的一刹那,他的身體似乎一下子被抽幹了,險些癱倒在地上。

他勉強坐到椅子上,默默地望著沉睡中的小雨發呆。

“你隻是一個醫生,並不是上帝,你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大師兄在一旁勸道。

“不—還—沒—有。”蘇丁丁緩緩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看著蘇丁丁的樣子,大師兄似乎想起了什麽,一下子變了表情,厲聲說道:“蘇丁丁,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的確還有一個辦法。”蘇丁丁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冷靜。

“那個辦法從來沒有成功過!”

“也許這一次就會成功。”

“已經有幾十個人為此成了行屍走肉!”

“所以,也不差我一個。”

“我不同意,這絕對不行。”大師兄表情悲愴,決然說道,“當年,他們一個一個走進去的時候,曾經滿懷希望,以為開啟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最終卻證明那隻不過是無底的深淵。那裏隻有絕對的黑暗、無盡的絕望和永恒的沉寂……現在,隻有你知道他們曾經做過什麽,隻有你還承載著他們的希望。無論如何,你決不能步他們的後塵,那是一條不歸路!”

蘇丁丁靜靜地聽大師兄說完,又靜靜地思考了一陣子,然後平靜地說:“師兄,你來聽一聽我的感受。自從導師、真實世界的你,還有一幹同事相繼出事,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年了。在這五年的時間裏,你知道我是怎麽生活的嗎?開始是工作人員不斷減少,也沒有新人願意來我們所,新的領導也始終沒有任命;然後,辦公場所從整個十號樓變成了兩層、一層,最後搬到了地下二層,隻剩下兩百平方米。之後的四年,我和記憶所被徹底遺忘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除了每個月工資卡上變換的數字,遊戲裏偶爾和網友交流幾句,吃早飯的時候跟食客們聊幾句,每年還有那麽一兩次幫李利研究下犯罪心理學,我和這個世界幾乎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

他的聲音裏並沒有傷感,有的隻是淡然:“在醫院裏,我看著導師平靜地睡著,看著真實世界的你癡癡地想念著趙依楠。我就在想,我們都是一樣的,命運把我們分隔在不同的世界裏,但是我們都一樣的孤單、一樣的茫然、一樣的迷惘……”

說著說著,蘇丁丁把目光投向了躺在深眠椅上的劉小雨,忽然眼睛裏有了一絲神采:“當然,我似乎更幸運一些,因為我還有她。我知道,隻有她心裏惦記著我,隻有她在乎我,隻有她能夠讓我快樂,讓我感受到存在的意義。但是,現在……命運把她也帶走了,就像當初帶走你們一樣。那麽,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又有什麽意義呢?如果我無法改變命運的安排,那就讓它把我也帶走吧。”

……

被遺忘在角落裏很多年的一張深眠椅被推了出來,與小雨的深眠椅並排而放。當年,導師躺在這張椅子上後,陷入了永久的沉睡;大師兄躺上去後,變得渾渾噩噩。現在,蘇丁丁也躺了上去。

由於沒有助手,他自己把各種探測器和醫療設備連接在身上,然後將係統設置為自動操作。隨後,他靜躺了一陣,把所有的細節都思考了一遍,並確認無誤。

蘇丁丁側過頭看著小雨那熟悉的麵孔,輕聲說道:“無論重生還是毀滅,就讓我們去一同麵對吧。”

隨後,蘇丁丁握住小雨的手,說道:“師兄,我們開始吧。”

自動注射器緩緩滑動,淡黃色的藥液沿著透明軟管,進入了蘇丁丁的身體。

蘇丁丁的腦子嗡的一聲,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虛無的黑暗中出現了一個小白點。它不發光,也不發熱,沒有質量,也沒有體積,就是一個單純的白點。它的出現,在這片永恒的黑暗中,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小白點產生了變化。它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隨後開始慢慢變大,也開始發出淡淡的微光。接著,它有了意識。

剛剛萌生的意識,猶如萬千宇宙中的一粒塵埃。雖然意識剛剛萌生,但它還是讓小白點認識到自己的渺小。為了生存下去,小白點開始不斷壯大自己。

對於虛無的黑暗來說,這個白點絕對是個可怕的入侵者,應該在第一時間將其消滅。然而,虛無的黑暗沒有理會脆弱的小白點。於是,小白點得以在虛無的黑暗中四處遊**,不斷吞噬遇到的各種物質……

白點繼續壯大著,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卵。這個卵在黑暗中是那麽醒目,它通體半透明,而輪廓卻泛著奶白色。這個卵繼續變大。漸漸地,它的內部演化出一個嬰兒的形狀。一段時間後,嬰兒的身體逐漸凝實,細節逐漸清晰。

後來,卵忽然不見了,或許是消散了,也或許是被吸收了。黑暗中出現一個蜷縮著雙腿,抱著胳膊,處於酣睡中的嬰兒。

嬰兒不曾醒來,渾然不知周圍的黑暗是那麽可怕。他似乎把周圍的黑暗當作了巨大的母體,時而伸伸懶腰、蹬蹬腿,時而露出會心的笑容,時而翻個身換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去。

如果把視線放大到一個極微觀的尺度,可以看到,無數個微弱的白點從虛無中來,向著嬰兒不斷匯聚。這個過程極為緩慢,但是嬰兒就在這微不可覺的積累中逐漸長大,從嬰兒變為少年,又從少年變為青年……

終於,在黑暗中長大的青年男性睜開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什麽也看不見。他又側耳傾聽,周圍萬籟俱寂。他猶豫了一下,嗅了嗅鼻子—什麽味道也沒有。於是,他伸展四肢,卻感覺自己就像飄浮著:腳站不到地麵,手摸不到任何東西。

他又像嬰兒那樣蜷起身軀,這大概是他出於安全本能而做出的防禦姿勢。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

經過思考,他覺得應該先找到一個參照物,這樣才能對這個世界有個基本的認知。於是,他決定移動。

他邁開雙腿(至少他認為是腿),伸出雙臂,摸索著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走啊,走……

他預感到自己可能處於一個廣闊的空間內,便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他沒有饑餓感,也沒有疲勞感,就這麽一刻不停地走著,並暗暗決定在遇到另一個物體之前絕不停下。

走啊,走……

走啊,走……

某一刻,他站住了。

他停下並不是因為碰到了其他物體,也不是因為覺得累了或是厭倦了,而是因為這永無止境的行走讓他有了其他收獲—他的意識裏多了許多東西。

他的自我意識全麵覺醒了,他記起了自己是一個名叫蘇丁丁的男性人類,通過記憶追溯記錄儀進入了小雨的記憶。如果沒有弄錯的話,周圍無盡的黑暗就應該是小雨的記憶所化。不過,關於這一點,他現在反而不敢確定了。

既然有了自我認知,就不必再找什麽參照物了。況且,從他這麽長時間的經曆來看,這片虛無就像一座沒有出口的龐大迷宮。如何從中擺脫出來,成了他現在要麵對的事情。

他不由得想起了導師和另外一些變成植物人的同事,這些人都是在做類似的記憶互聯實驗中出事的。他明白,這片虛無看似無害,但如果不能找到出路,就很可能永遠迷失其中,直到將自己的生命耗盡。

蘇丁丁再次陷入長久的思考之中。

首先,他要確定自己究竟身處何處。是在小雨的記憶世界裏,還是陷入了一個人類未知的特殊領域?是進入了一個自己編織的虛幻環境,還是……

他思來想去,卻發現自己這是多此一舉!自己本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前來喚醒小雨的,那麽就認定是在小雨的記憶中好了,其他的答案根本沒有意義。

答案有了,是否就可以認定小雨的大腦活動就像周圍的黑暗一樣處於停滯狀態?如果是,他所要做的就是使小雨的大腦思維重新活躍起來;如果不是,他就需要找到小雨的思維活動,從而將其喚醒。

他希望小雨的大腦活動不是處於停滯狀態。哪怕那活動像天邊的流星一樣微弱,隻要他能夠找到,就有辦法讓其活躍起來。可是,這個問題他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

這片虛無的黑暗是那麽的廣闊無邊。他一個人行走了那麽久,什麽也沒有得到,無悲、無喜、無怒、無樂、無天、無地、無左、無右、無黑、無白……他感受到的,隻有空。

小雨在哪裏,她真的已經消散在虛無中了嗎?

一想到這種可能,蘇丁丁就不寒而栗。不,他對自己說: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絕望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不可抑製,讓他向著精神崩潰的邊緣滑去。忽然間,長久孤獨生活養成的處事不驚的性格讓他清醒了一瞬,就在這一瞬。他意識到,必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記憶與思維領域的研究本來就十分深奧,如果不能保持冷靜,不僅所有的努力可能功虧一簣,甚至連自身也可能迷失其中。

漸漸地,蘇丁丁冷靜下來。

曾經的同事們一定想過無數種辦法,可是沒有一個人成功。自己又能有什麽好辦法呢?他思考著,好在他有的是時間進行思考。

麵對這虛無的黑暗,蘇丁丁除了猜想,似乎暫時無計可施。要想跳出這片虛無,就必須對其有一個全麵的了解。可要全麵了解這片虛無,就必須要看、要聽、要摸……然而,這片虛無的黑暗廣闊無邊,要想把其看清摸透又豈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是有一束光就好了,思來想去,蘇丁丁無奈地想到。

“啪”的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什麽東西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蘇丁丁怔了一下,繼而心頭一陣狂喜。自從在這裏產生意識之後,他沒有接收到任何信息,現在這永恒的虛無終於有了變化。

他四處張望,側耳傾聽,伸手摸索,所有的感官都調動起來,等待著觀察新的變化。

過了好久,沒有新的動靜出現,周圍依舊是一片虛無。

他甚至開始懷疑,剛才的一切是真實發生了,還是自己的錯覺。不,他確認,他一定看到了什麽,也聽到了聲音。

可那是什麽呢?

蘇丁丁回味著那突如其來的感覺,最後認定那是一道稍縱即逝的閃光。

為什麽會出現閃光?

蘇丁丁突然恍然大悟,因為他想有一束光。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蘇丁丁抬起手,黑暗隔斷了視線,他知道手指就在眼前,但什麽也看不見。

“光。”他輕聲說道。

“啪”的一聲輕響,手指瞬間顯現,又瞬間消失。

蘇丁丁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他明白了,這裏並不是虛無,而是一張白紙,他寫下什麽,就會有什麽;是一片良田,他種下什麽,就會收獲什麽。這是一個屬於他的世界。

蘇丁丁攤開手,說道:“手電筒。”

於是,他手中就多了一支手電筒。

打開開關,一道光柱從他手中射出,伸向遠方。他隨著光柱向四周打量,視線所及,還是什麽也看不到。那片虛無呈現一種純淨的、單一的黑色,一直延展到遠方。不過,現在蘇丁丁不再慌亂,他照了照腳下,一樣是黑黢黢。他又用手電筒照了照自己,於是他看到了熟悉的那具軀體。

身體是**的,原來自己在這裏裸奔了這麽久。蘇丁丁不禁啞然失笑,不過讓他高興的是,自己的一雙小腿完好無損。在這裏,他是健康的正常人。這裏,是他的世界。

蘇丁丁念頭一動,深藍色的休閑裝搭配黑色的運動鞋出現在他的身上。他活動了一下,多少次在夢中才有的自由感油然而生。

下一步該做些什麽?

蘇丁丁抬頭望著光亮之外的黑暗。手電筒還不夠,他腦海裏浮現出太陽的影像。一簇絢爛的光團猛地從他的視線盡頭綻放開來,但是僅僅存在了幾微秒,大腦轟的一聲,他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蘇丁丁悠悠醒來。他頭疼得厲害,仿佛撕裂了一般。他緩緩站起身,感到天旋地轉,低下頭幹嘔了一陣,然後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蘇丁丁不禁苦笑了一下。剛才他突發奇想,試圖在這黑暗中創造一顆太陽,事實證明,他並不是無所不能的。在這裏雖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創造萬物,但並不是沒有限製的,至少創造太陽之類的物體就遠遠超過了他的能力。

這一次,蘇丁丁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他看看認為是天空的位置,於是那裏多了一盞大型水晶吊燈。晶瑩柔和的燈光亮起來了,圍繞著他形成了一個六十平方米的光球。蘇丁丁覺得自己的大腦稍微有些暈眩,但很快就過去了,沒有再出現其他不良反應。

蘇丁丁又看看腳下,綠色的草坪從腳下延展開來,隱沒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他回過頭,一個乳白色的皮質雙人沙發出現了。

蘇丁丁小心地在沙發上坐下,摸了摸沙發的扶手,指間傳來皮革那細膩柔軟的感覺。他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神經放鬆下來,一會兒抬頭看看那盞憑空發光的水晶燈,一會兒又低頭打量綠油油的草坪。

這些物品與現實世界中的一模一樣,一點也看不出是他想象出來的。

可以確認,他可以在這裏創造一個真實的世界,盡管還要受到某些限製,但終於有了一個好的開始。那麽回到初始問題,如何讓小雨蘇醒?不出意外的話,這片虛無的黑暗就是小雨的思維意識。在墜樓事件中,小雨的大腦受到猛烈撞擊,導致她的思維活動陷入停頓,進入植物人狀態。但是,各種醫學檢查證明,她的大腦損傷已經基本痊愈,並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留下了醫學隱患。既然這片虛無可以幻化出蘇丁丁想象的事物,那麽一旦小雨的大腦恢複意識,這無盡的黑暗恐怕瞬間就會變成豐富多彩的記憶世界。

“一束光,隻需要一束光。”蘇丁丁喃喃自語道。

他想到,曾經的點火方案未嚐不可,隻不過導入的信息量太小了。那點信息就像一顆流星劃過浩瀚的宇宙,引起小雨共鳴的概率太小了。

既然已經置身於小雨的意識之中,那麽以自己對她的了解,與她的記憶產生共鳴應該不難。實在不行,還可以為她創造一個新世界,蘇丁丁充滿信心地想道。

蘇丁丁心念一動,一架人類曆史上最大的激光投影機出現在草坪上。投影機碩大的鏡頭昂起,五顏六色的光線在這塊由虛無的黑暗充當的屏幕上投射出一段影像。

這是為小雨進行記憶點火時使用的內容:

蜿蜒曲折的登山禦道上,蘇丁丁正在埋頭攀爬,腿上新安裝的智能型假肢讓他終於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登山了。一陣熟悉的呼喊聲傳來,他抬起頭,看見小雨正在遠處的中天門那兒向他揮手。小雨身穿一套紅色的運動服,全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那紅色的衣服與泰山漫山遍野的綠色交相輝映,看得蘇丁丁的心頭一陣火熱。蘇丁丁也衝著她揮手呼喊,而後轉過身向山下招手。在下麵的山道上,蘇阿姨和劉叔叔正互相攙扶著,緩緩前行……

一支紅色的蠟燭獨自燃燒,一雙明亮的眼睛忽然從黑暗中顯露出來,接著是小巧的鼻子,微笑的嘴唇和潔白的牙齒:燭火勾勒出小雨秀美的臉頰。她鼓起嘴巴,吹熄了蠟燭,周圍傳來諸多祝福聲,接著響起了歌曲《祝你生日快樂》。燈亮了,小雨被蘇丁丁、柳若然,十幾個同事和同學簇擁著,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

這些影像一遍一遍地播放,但是始終得不到回應。蘇丁丁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激光投影機仍在嗡嗡地運行著,但是沒有蘇丁丁的支持,已經不再投射影像。

終於,蘇丁丁長長歎息了一聲,說道:“看來這個辦法不行。”

蘇丁丁站起來,在草坪上緩緩踱步。他心念一動,沙發和投影機消失了,水晶吊燈變成了一盞普通的原形吸頂燈,草坪也變幻為木紋地板。接著,四麵雪白的牆壁搭建起來,形成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房間的一麵牆壁上有一個長方形的斷橋鋁窗戶,柔和的陽光從那兒照射進來;另一麵牆壁上有一扇米色的木門,門後貼著明星海報,還掛著那件紅色的運動服。靠窗的地方擺著一張寫字台,上麵整齊地擺放著書本文具。寫字台的左麵是木質單人床,右麵是書櫃和衣櫃。這裏是小雨的臥室,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蘇丁丁坐在床邊,一麵回味著少年時光,一麵等待著變化出現。然而,周圍什麽變化也沒有,這讓他有些無語。

看來,這樣還不夠。

他站起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原本是一片虛無,但隨著他的心念變動迅速發生著變化:地板在伸展,牆壁不斷樹立,家具依次出現。轉眼間,一個完整的家在虛無中還原:客廳的電視放著節目,餐桌上擺著蘇阿姨親手做的菜肴,臥室的床頭掛著蘇阿姨與劉叔叔的大幅結婚照,浴室裏傳出嘩嘩的流水聲,外麵的門鈴正傳出悅耳的音樂……

黑暗依舊。看來這樣還是不夠。

蘇丁丁咬了咬牙,再次設想。

“小雨,有客人來了,快去開門。”伴著廚房裏的炒菜聲傳來蘇阿姨的聲音。

“來了。”小雨的聲音傳來。

蘇丁丁的腦袋越來越疼,可是他依然緊緊盯著小雨臥室的門。

一串輕盈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房門打開了一條縫。縫隙慢慢擴大,隨後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門縫裏出現了。接著,一隻穿著粉色的居家鞋,足踝纖弱圓潤的腳邁了出來。然後,出現在眼前的是皮膚白皙、修長結實的小腿……

刹那間,蘇丁丁感到一股熱血衝上大腦,心髒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嘴唇微微抖動著,雙手緊張地握成拳。他竭力按捺狂喜的心情,讓自己的目光繼續往上看去,拚色格子印花的休閑褲勾勒出他總是偷偷瞄過的大腿的輪廓,盈盈一握的腰肢……

“丁丁,是你嗎?”

他隱約聽到小雨的聲音,接著眼前的景物變形、撕裂,然後他構築的一切都像沙雕一樣,飛快地坍塌了。

他所有的意識在瞬間被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