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辰海岸

無色、無味、無聲……段遠征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似乎懸浮在一片恒寂的虛空之中……忽然,一道光像箭一般射來,然後,他看見了母親慈祥的臉龐,他知道這是幻覺,因為母親早已過世……

“才回來幾天又要走。”母親手裏端著一碟熱氣騰騰的菜肴,而段遠征麵前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七八個盤子,都是他平時最愛吃的食物,這些口味隻有母親才知道。

段遠征沒有說話,隻是埋頭吃飯。母親就坐在身邊看著他,似乎永遠也看不夠,段遠征的心不禁一酸。

“我得走啦!”段遠征聽見自己說。說罷,他便站起身向門外走去。他沒有回頭,可他知道母親戀戀不舍地凝視著自己的背影的雙眼飽含淚水。難道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難道她知道這將是母子的最後一麵?

門打開了,數不清的往昔如同影像一般一幕幕顯現出來。段遠征從這些影像中看到了阿雅,看到了柴可夫斯基和李向陽,還有許多熟悉的人,他想和他們說話,但是他們全都稍縱即逝。當影像靜止的時候,他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土衛六的星際航行探索中心。

段遠征急匆匆行走在走廊中,走廊一邊是銀灰色的牆壁,一邊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土星周身圍繞的光環正從地平線冉冉升起。

一路上有許多人向他打招呼或者點頭示意,他理也不理。他此刻心亂如麻,幾分鍾後蟲洞跳躍試驗就要開始,這個工程凝聚了他一生的智慧,也耗費了宇航局極大的經費。聯盟預算委員會早就對這個工程十分不滿,如果不是柴可夫斯基的支持,恐怕早已夭折。現在最後的時刻就要來臨,段遠征心裏卻非常不安,他不曉得哪裏出了問題,是哪個程序錯了?還是哪個零件失靈了?抑或者原理上根本就行不通?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蟲洞開啟後的第九秒,蟲洞生成裝置會解體,泄漏的巨大能量將使基地陷入一片火海,這裏的所有人幾乎都會喪生。

倒計時已經不可逆轉,自己的人生將從此暗淡無光。段遠征不願意繼續苟且偷生。他來到蟲洞裝置麵前,輸入密碼打開了通往內部的門。

球形的大廳內,無數支能量錐像長矛一樣從牆壁中刺出,直指圓心上的蟲洞跳躍試驗艙。試驗艙呈球形,全身遍布菱形網格,如同一隻巨大的蜂巢。

跳躍試驗艙隻是一個試驗品,內部安裝著大功率信號發射器,用於追蹤球艙跳躍之後的位置,並沒有準備載人,但上麵還是設置了一排乘員座椅,段遠征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幾十年前,看著基地在一聲聲爆炸中毀滅,而他卻坐著救生飛船逃生時,他就後悔了。他不該離開基地,這裏有他畢生的心血,有他所有的理想,有他的孩子——衝動跳躍艙,可他卻逃了。從此他雖然活著,但不過是行屍走肉,他的心已與基地一同死去。如果讓他再次選擇,他會留下,與他的蟲洞共同毀滅。現在,他終於可以如願以償了。

計數歸零。

段遠征隻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湧上頭,然後便什麽也不知道了,但是他迎來的不是生命的終點,因為不知什麽時候,他又恢複了知覺。雖然閉著眼睛,段遠征卻感受到了光亮。

於是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一片繁星滿天的蒼穹。

三顆白色的星球高懸在夜空中,彼此靠得很近。雖然體積看上去隻有月亮的十分之一,但它們很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當然,與太陽光相比,它們散發的光弱小許多,隻是讓星空蒙上了一層銀光,卻無法照亮黑暗。除了這三顆醒目的星球,還有數不清的五顏六色的星星在空中閃爍,有的聚集在一起匯成銀河,有的搭伴組成星座,有的獨自閃耀……

段遠征刹那間明白了,原來他的試驗並沒有失敗,球艙確實成功地跳躍到了一個陌生的星係。意識到自己沒有失敗後,幾十年的委屈與絕望一時全部成了欣喜,段遠征像個孩子似的歡呼雀躍起來。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身邊的小武正迷惑地看著滿天星鬥。

黑暗在燦爛的星光下褪去,展露出一個遼闊的世界。

兩個穿著宇航服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在無邊無際的荒原上,他們背後是一座高達萬米的陡峭山峰。那山峰狀似一隻身體前傾的猛禽,仿佛會隨時發起攻擊。一地的碎石估計就是從山峰上滾落下來的。在他們前麵的灰色平原,從腳下蔓延,直到隱沒在滿天的星光中。

“我們……我們……回到了月麵?”

“我猜……我們還在月球的核心。”

“那這片星空……”

“它並不是我們世代仰望的那片星空。”

小武一下跌坐在岩石上,望著天空發呆,突然又跳起來:“誰說不是,你看,那不是地球?”他指著距離他們很近的一顆藍色行星叫道。

“那一定不是地球,沒看見它有三顆衛星?況且在夜空中我們不可能這麽真切地看到那麽多行星,更別提衛星了。”段遠征斷定地說道。

但段遠征發現小武說得也沒錯,他找到了好幾顆行色各異的行星。它們似乎都被有意放大了上百倍,上麵的紋路清晰可見,看上去就像發光的玻璃球。

“我們為什麽沒有死?”小武問道。

“因為這個世界本就充滿了適合人類呼吸的大氣,就在我快要昏迷的時候,我仿佛聽到空中傳來一陣奇怪的嘯聲。你知道的,真空中聲音是無法傳播的。於是,我就打開了我們的頭盔。”段遠征說道。

“這麽說,月球內部隱藏著一個適合我們人類生存的世界?那這片星空難道是另一個宇宙?”

小武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突然意識到什麽,竟拔腿向前奔去,他的雙臂竭力張開,像是要盡情擁抱這美麗的星空。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融入了夢幻般的星光中。

段遠征仰臥在一塊平整的岩石上,看上去似乎睡著了,實則在端詳著滿天的星鬥。

很長一段時間,他分不清眼前的情景是夢境還是現實。最後他終於明白,他確實是在月球內部。土衛六早已化為灰燼,他並沒有隨跳躍艙一起來到另一個世界。

自從得知月球改變軌道迎向小行星的那一刻,段遠征就知道在月球深處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而縫隙中乍現的藍光證實了他的想法。他原本猜測自己會目睹一個無法想象的超級文明,也許在月心停泊著一艘巨型飛船,或者月球本身就是一艘飛船,他會尋著藍光抵達飛船的控製中樞,再或者會看到一座塵封了上億萬年的文明古城,可是他怎麽也沒想到會看到這番景象。

與地球表麵的景物不同,這裏微微翹起的平原和山脈隱沒在夜幕中。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就處在月球內部。這是一個封閉的球狀空間。從閃爍的星光來看,這個空間像地球一樣擁有大氣層,但是他不敢肯定能否用來呼吸。這裏沒有一絲文明存在的痕跡,沒有建築,沒有動植物,甚至連一個模糊的腳印都沒有。有的隻是冷峭的山峰和荒涼的平原,這裏完全是一個冰冷沉寂的蠻荒世界。

段遠征心中滿是蒼涼與悲壯,他感覺自己像是站在宇宙與時間的盡頭。眼前的這片天空,他更加無法解釋。

在右側靠近天頂附近,一團惟妙惟肖,狀若雄獅的暗星雲——那是許多聚集的物質,擋住了星空大半的星光;南極點上是一片波霧般的星雲,酷似金牛座的蟹狀星雲,那是超新星爆發後留下的遺跡;在天赤道正巧有一片流星雨瞬間滑過。這裏看起來是一個真正的宇宙,可段遠征知道這隻是一個假象。原因有三:一、這個宇宙的邊界是極其有限的,它處在月球的核心,大小不可能超出月球的體積;二、那些行星上過分真實的細節也暴露出它的虛假;三、在浩瀚的宇宙中是不可能如此真切地觀察到一顆渺小的行星的。因此,那就隻有一個解釋,眼前的一切隻是一個虛擬的星空圖像,它的出現意在向人類表明拯救了人類的超級智慧所在的位置,而那三顆最醒目的白色星球一定有文明存在,段遠征這樣斷定。

從這些陌生的星象來看,這個宇宙上的文明一定遠離太陽係,甚至遠遠超出了人類所能觀測到的距離。可是如此遙遠的距離,那個文明為什麽偏偏對地球偏愛有加?難道是宇宙中所有的智慧生命都在他們的庇護之下?可是,他們為什麽總是沉默著,不與人類發生聯係?如果不是地球毀滅在即,他們恐怕仍會沉默下去,為什麽呢?對此,段遠征無法解釋。

他繼續端詳著星空,希望能從裏麵找到一個自己熟悉的星座,但是沒有,一個都沒有。

段遠征忽然有些猶豫起自己的判斷是不是過於草率了。對於一個未知的、超乎想象的文明來說,他們有許多種更加簡單明了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位置,為什麽還要製造這麽一個複雜的星像呢?或許自己應該跳出現有知識的束縛,盡情延展想象力,如果眼前的星空真的是一個微縮的宇宙呢?這也沒有什麽不可能,不過超級文明建造這個宇宙的目的和意義是什麽呢?

段遠征沒有答案。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出現了自己做的那個夢,可自己為什麽會做那個夢呢?難道僅僅是偶然嗎?基地毀滅了,試驗艙也不知去向,難道它真如夢中那樣跳躍到了另一個世界?這一切無論是何原因,現在都不重要了。段遠征知道,在這一片波光粼粼的星辰海岸邊,自己和所有人類即將向一個未知的新世界揚帆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