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 城 區

甲蟲醒來看見身邊有一堆樹葉,它慘叫起來:“不!不要把我關起來!”然後它看見了草地、櫻桃樹和烏龜的圓腦袋,它鬆了一口氣,慶幸道:“還好,自由真好。”

烏龜說:“又做噩夢了?你昏迷了很多天,吃東西吧!”

甲蟲吃光了樹葉,抱著烏龜的脖子吻了一下,說道:“謝謝,你還知道我最喜歡吃的樹葉。”

烏龜無可奈何地說:“因為烏龜經常要在這種樹下捕食甲蟲,這是基本的生存技能。”

“你總要破壞生活的美感嗎?”

“我說的是事實。”

“事實會傷害美好的東西。”

“事實也可以讓你免受傷害。”

“不,”甲蟲滑到烏龜的頸窩裏,烏龜冷得縮了縮脖子,“它讓我冰冷無助。”

烏龜知道了小仙子的事,這和它猜想的差不多。它不知道怎麽安慰甲蟲,也許這一次徹底的絕望讓甲蟲再也不會絕望了。

“我發現你們的時候,你正昏迷著,我看見仙子頭戴著光環升上了天堂。”烏龜努力描述著當時的情景,“它深情地望著你,然後化作七彩的光芒,把草上的露珠都照亮了。”

“傍晚沒有露珠。”

“下雨了。”

“謝謝你……”甲蟲轉身躲進一片草叢。

烏龜歎了一口氣走開了。

甲蟲每天蜷在草叢裏不說話,不動彈,烏龜每天把樹葉送來。這幾天的雨水都好像多了一些。有一次,它們看見小男孩一個人在花園裏哭泣,在甲蟲看來他像一個魔鬼,即使哭泣也不能改變這一點,甲蟲氣得咬牙切齒,又害怕得瑟瑟發抖。

天晴下來,烏龜決定帶甲蟲去兜兜風,散散心,於是它載著甲蟲爬進了一片老城區。甲蟲像一個憂鬱的療養病人總不說話,烏龜則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馬車夫滔滔不絕。

“你知道嗎?七十年前整個城市都是這樣的,現在隻留下這片地方了。我看著這個城市從泥土到鋼筋水泥的過程,最喜歡的還是這些磚石的時代。”

長著青苔的方磚在腳下沿著街道彎彎曲曲延伸著,道路中間的電車軌道還留在上麵。人行道的台階都高過烏龜的頭,不過烏龜還是能爬上去。路兩旁種著梧桐樹,落下的葉子先給地上鋪上一層花紋,陽光再在上麵鋪上另一層花紋。幾個庭院鐵柵門緊鎖,植物茂盛,每一幢的屋頂上都有幾隻奇異的白色小獸將頭探出屋簷。在這裏,外麵那些暴躁的大家夥進不來,所以很安靜。

“每個地方時間流逝的速度是不一樣的,這個地方的時間流逝得特別慢,你會有這種感覺。四十年前,城市開始了改造,我們組成了一個烏龜共濟會,聚集在這個城區。我們認為烏龜會讓時間的流逝變慢,雖然我們拯救不了整個城市,但可以集中力量拯救一個城區。事實上,烏龜不會讓時間變慢,但這個城區竟然奇跡般地得救了,不知道什麽原因,總之它得救了。行進的掘土機變得越來越慢,最後停下來回去了,施工隊繞過了這個地方,這裏留了下來,時間停止了。”

烏龜和甲蟲穿過一個有著噴水池的花園,它們在中途停下來玩了一會兒水,然後走過幾幢被火燒過的樓房。經過一幢舊樓房的時候,它們聽見了奇怪的聲音,那是一連串變化的聲調,忽高忽低,飄忽不定。

“據說這一帶有很多冤魂被封印在地下,引誘別人去救它們,然後你就成了它們的一員。”烏龜想講一個故事嚇唬嚇唬甲蟲。

這時它們聽懂了那聲音中的一段:“救救我!”

烏龜“咯噔”一驚,甲蟲“哇”地抱住烏龜的脖子。

烏龜說:“別緊張,我們再聽聽。”

聲音再一次循環,行進到某一段時,“救救我”的喊聲又出現了。

“找找。”烏龜說。

它們繞著樓房找,走到了一個地下室的入口,裏麵黑黢黢的,聲音就是從下麵傳來的。

“地……地下!”甲蟲瑟瑟發抖地喊。

烏龜說:“故事不會成真的,我們應該下去看看。”

“別!你沒聽說過好奇害死貓嗎?”

“可我們是烏龜和甲蟲。”烏龜說完探頭下去叫了兩聲。沒聽見回答,它開始一級一級往下爬,進入陽光和黑暗的分界線後,一陣寒意襲來,兩人都打了一個激靈。

“注意!進入另一麵了!”甲蟲尖聲提醒道。

台階上橫著幾截燒焦的木頭。烏龜翻過木頭的時候腳下一鬆,隨著幾截木頭一起滑了下去,它們一路尖叫著滾到底下。

最初,宇宙是在一聲尖叫中誕生的,在一眨眼的時間裏,它迅速膨脹成一個小小的黑暗空間。然後有了一道光,整個宇宙分割成明暗的兩麵,但是黑暗占著絕對的主導。這個小宇宙中的生命睜開滿懷畏懼的眼睛,開始觀察這個世界。

唯一進入眼睛的景象是陽光從氣窗透進來,在地上形成一個長方形的光斑,其餘都是黑暗。甲蟲說:“要有光。”但是沒有光。它大聲喊道:“烏龜!你還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烏龜在黑暗中答道:“當然,光線不影響聽覺。”

甲蟲順著聲音爬到烏龜背上,覺得踏實了許多。它說:“這間房間忘了裝窗戶。”

烏龜說:“這裏是地下室,在它被改造成一樓之前是不會有窗戶的。”

然後,這個宇宙中的生命開始互相探知對方的存在。

“有人嗎?”烏龜和甲蟲一齊喊。

“來人了!來人了!啊哈哈!”一個聲音響亮地叫起來。

烏龜和甲蟲嚇了一跳,聲音是地上的那塊光斑發出來的。走近去,它們看清楚了,是地上的一隻飛碟。

飛碟激動地說:“我用二十七種語言發出求救信息,終於有人來了!”

“怎麽又是它?”甲蟲說。

烏龜說:“可能它來自一個倒黴的星球。”

飛碟如見親人般地叫起來:“是你們!好心二人組,你們是我的救星!”

烏龜說:“你的飛碟又壞了?”

飛碟說:“不,它很好,我被綁架了。”

“那些鬼魂幹的!”甲蟲嚇得退了兩步。

烏龜說:“不,沒有鬼魂,我看它好好的,什麽事也沒有。”

“好好的?”飛碟沒好氣地說,“如果我能動一下,我就不會在這裏待一秒鍾!”

經它一提醒,烏龜和甲蟲才注意到,飛碟的身上壓著一隻毛茸茸的爪子,爪子的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所以很難分辨出來。順著爪子往上看,爪子的主人隱藏在黑暗裏。

“你是誰?”烏龜問道。

“喵!”黑暗中的動物威武地吼了一聲,抖了抖毛,弓下半個身子來。這時它的上半身剛好處在明暗分界線上,呈現出強烈的立體感,它的胡須根根晶瑩剔透,眼睛淩厲逼人。

“是隻貓,麻煩了。”烏龜說。

“你們想找麻煩?”貓發出霹靂般的聲音。

“不不不,”烏龜連忙搖頭說,“我們隻是路過。”它扭頭小聲叮囑甲蟲:“記住,我們隻是路過。”

甲蟲說:“不,我們……”這時它想起了燕子的事,隻好說道:“好吧……”

貓高傲地舔了舔嘴巴說:“你們侵犯了我的領地,擾了我的興致。”它說著用爪子撥弄飛碟,飛碟想飛走,立刻被它一爪子撲在地上。

烏龜說:“你看見了,我們是掉下來的,我們恨不得馬上走開。看來你找到了一個不錯的玩具,我們不打擾你了,祝你玩得愉快。”

飛碟絕望地叫起來:“不!你們不能這樣絕情!”

烏龜絲毫不為所動地轉身走了。

飛碟在背後憤怒地喊道:“你們這兩個冷血動物!鐵石心腸!硬殼二人組!”

烏龜停了下來,甲蟲氣得“喳喳”叫:“聽見了嗎?它叫我們‘硬殼二人組’!”它手舞足蹈地回敬道,“你這個黴球星人!”

“硬殼二人組!!”

“黴球星人!!”

“硬殼二人組!!!”

“黴球星人!!!”甲蟲最後一聲如小鞭炮般在地下室裏炸響。

烏龜說:“好了,走吧。”它們繼續往外走。

“貓是最優秀的辯手,”烏龜對甲蟲說,“要說服它們的唯一方法隻有辯贏它們。它們是高傲的動物,越難於得到的東西越不會放棄,你不能讓它覺得那樣東西很受重視。現在差不多了,我要和它辯論了。”

烏龜準備爬上台階的時候轉身說:“貓,順便給你一個忠告,玩玩就可以了,最好不要吃那個東西。”

“喵—”的一聲劃過黑暗,貓無聲地落在烏龜前麵的台階上。它放下嘴裏的飛碟摁在腳下,厲聲說:“你敢命令我?”

烏龜平靜地說:“不是命令,是忠告。”

“你有什麽資格?”

“時間賦予我的經驗,亂吃東西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貓用犀利的眼睛盯著烏龜。烏龜知道,貓擁有一項鮮為人知的特異功能,它們是天生的測謊儀,沒有謊話可以瞞得住貓的感官。

貓的臉上露出知悉一切的表情,它冷冷地說:“年齡往往是欺騙的本錢。”

烏龜暗暗一驚,但它沒有慌亂,而是鎮定地說:“我雖然沒有研究過亂吃東西和壽命的關係,但我可以告訴你的事實是,我見過十六隻亂吃東西的貓都死了。”

“謊話!”

“這件事我沒有撒謊。”

“唔。”貓忽然饒有興致地踱起步來,“你說這件事你沒有撒謊,你沒有說你從不撒謊。”

“沒有人能從不撒謊,我隻能說這件事我沒有撒謊,這樣說更接近事實。”

貓不動聲色地審視著烏龜,烏龜還之以坦然的目光。貓突然臉色一變,亮出利爪“啪”地按在烏龜麵前,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嗎?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你的背上抓出一排爪印!”

烏龜平靜地說:“我會把那當作歲月的恩賜。”

貓看著烏龜良久,終於說道:“好吧,我玩膩了。”它把飛碟踢到一邊,縱身躍入黑暗中。

得救的飛碟追著烏龜和甲蟲喋喋不休:“太棒了!你們是真正的談判高手!”烏龜和甲蟲向前走不理它。飛碟說:“我收回以前的話,你們不是硬殼子,你們有柔軟的心……喂,我道歉還不行嗎?我是很真誠的,我可以用二十七種語言說抱歉……”

烏龜說:“抱歉,我們不需要。”

飛碟想到了什麽,說道:“嗨!你們有什麽願望?我可以實現你們的一個願望!”

烏龜說:“我們不需要。”

甲蟲有點動心了,它小聲說:“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烏龜說:“好,那你試試。”

甲蟲對飛碟說:“你能讓小仙子回來嗎?”

飛碟說:“好主意!小仙子在哪兒?”

甲蟲說:“它死了。”

飛碟說:“啊哦,真是個傷心的消息,人死不能複生,這個我做不到。”

烏龜說:“你能帶我們飛過大湖嗎?”

飛碟說:“我的飛碟帶不了這麽重的東西。”

烏龜朝甲蟲嗤鼻一笑:“它能實現的願望就是沒有願望,你還指望一隻連貓都對付不了的碟子來實現什麽願望?”

飛碟急忙說:“不不,不是那樣的,隻要是我能做的我就能幫你們實現,你們再試試。”

甲蟲猶豫了一下,咬牙說道:“仙子是被一個小男孩扯掉了腿死掉的,你能把那個小男孩的手腳扯掉嗎?”

烏龜倒吸一口涼氣,連說出這話的甲蟲自己也驚呆了。這話聽起來那麽刺耳,好像世界上任何事都沒有這件事聽起來荒唐。殺死一隻甲蟲,殺死一隻烏龜,殺死一個外星人,這些話聽起來都沒有殺死一個小男孩驚悚和震撼。

這種奇怪的感覺讓它們陷入失語中。

飛碟終於還是說道:“這個任務可以被執行。我的飛碟上有激光武器,我可以用切割的辦法。”

甲蟲恨恨地說:“好,就這麽辦。”這時它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魔鬼。

飛碟問:“你確定要這麽做嗎?一旦確認,任務就將被執行。”

甲蟲沉默了好一會兒,答道:“是的。”

“好的。”飛碟嗡嗡飛起來,開始加速旋轉。

“等等……”甲蟲說,“我決定還是不要這麽做了。”它低下頭歎了口氣,“這畢竟不是我們的世界。”

“你說什麽?”飛碟吃驚地問。

“對不起,我決定還是不要這麽做了,任務還能取消嗎?”

“不是這句。”

“沒了。”

“你說了。”

“我忘了。”

“好吧,你是個天才,可惜你的生命太短了。”飛碟繞著烏龜和甲蟲轉了兩圈,“那麽,你們沒有別的願望了嗎?”

“你知道這個城市的出口嗎?”烏龜突然問。

“這樣的問題你曾經問過,答案是沒有出口。”飛碟說。

“你考察過?”

“沒有,因為正如你所說,這個城市是走不出去的。”

“沒有考察過你就不能下結論,我要你把這個城市的邊緣檢測一遍,然後告訴我結果,這個你能做到吧?”

“能做到,不過結論不會有改變的。”

“我願意試試。”烏龜說著看了甲蟲一眼。

“好吧,我完成檢測後會告訴你結果,明天的這個時候。”

“我們在樹林等你。”

飛碟顫抖了一下:“我不願意到那裏去,那裏有可怕的回憶。”

烏龜說:“好吧,我們在樹林北邊一個後花園的櫻桃樹下等你。”

飛碟答應了。

烏龜說:“我還是不太相信你能做到,不過這總歸沒有壞處。如果你可以實現別人的願望,為什麽卻救不出自己?”

飛碟說:“有些設備需要願望才能啟動。”

甲蟲興奮地說:“是用願望驅動的嗎?就像流星那樣?”

飛碟說:“你可以這麽理解。專業地說,我沒有啟動這些設備的權限,因為我是一個流放者,其他任何人都有比我更高的權限操縱這架飛碟。”

“我明白了,”甲蟲說,“就像愛神的口水永遠吐不到自己身上。”

烏龜說:“聽起來很可憐的樣子。”

“是啊。”飛碟哭喪著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