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就在我鬱鬱寡歡的時候,一個男人走進了別墅,找到了我。他看起來很老,戴著黑框眼鏡,但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為他倒了一杯茶,反正別墅裏不缺高價茶葉。他打量我的工作環境,掃了一眼書籍,眼神裏隱約閃爍出不屑。他遞出一張名片:“我叫蕭正名,是新科學促進會的會長。你不用太奇怪,這不是官方組織。”

他肯定還有其他的身份,但唯獨卻用非官方身份和我說話,可見非常謹慎。我看了眼名片,突然明白他是做什麽的了。他是一名科學掮客,專門利用對於體製的熟悉進行項目通過和經費騙取。雖然我不喜歡這類人,但他的出現簡直就是福音。

我和他握了手:“我是夏帆,請問找我有什麽事情?”

“你成功地預報了地震,知道這件事情意義有多大嗎?”

“知道。”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倒是寧願它意義小一點。SCI(1)裏從不缺乏不可重複的成果,但隻要沒引起轟動,大部分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有那些驚世駭俗的成果才會被放在放大鏡下看。

蕭正名用眼神暗示我的周圍:“很難想象您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做出如此高的成果,我聽說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聞,這裏是民科聚集地。”

“嗯。”

他靠近了我一步,我們之間隻有兩米不到的距離:“我來就是告訴你,你的才華不能被埋沒了。國家缺乏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促進會裏麵很多會員都覺得,應該在成都建一個地震研究的國家科學中心。到時候,國內一線的地震學研究者會來就職,不管國家、省裏還是科學係統都會給撥款,還能擁有很高的招人權限。”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起碼是中心副指揮,你想想吧,到時候全國的地震學專家都在你手下幹活兒。過個一年,你就能評上長江學者,再過兩三年就有可能特聘成為院士。當然成果本身的意義還要重大,這可是諾貝爾級別的!再過幾年,你還能躋身政界。對了,我聽說你還是單身?”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長江學者,院士,這些詞語離我太遙遠了。這些都是中國科學工作者們一輩子的夢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卡在副教授升不上去。而他後一句話,問我有沒有對象,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更多了。想象一下,那些原本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姑娘,現在竟然也可以考慮。

但我的糾結又不合時宜地出來。夏帆啊夏帆,你隻不過是個博士肄業生,所做的東西也不過是用來騙人的,何德何能接受如此大禮呢?

不對啊,我做出成果了啊。他不是一般的掮客,提供給我的是一條洗白的通天大道。當我的成果被國家認可,一兩次預測失敗的小失誤又何足掛齒呢?

我緊繃的麵部終於鬆懈了,和蕭先生進行了親切友好的會談。

就在我打算找老盧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卻先一步來找我。

他猩紅著眼睛,仿佛一夜沒睡。這個壯碩的中年人好像老了很多,聲音都變啞了:“很多人要喊我們公開技術。”

“哈?公開,別扯淡了,最多咱們賣給政府,然後政府該幹嘛幹嘛。”我一時間忘了立場,可能是最近太膨脹了。現在擺在麵前的機遇那麽多,為什麽要讓利呢?

他那表情像要把我吃掉:“你個狗日的仙人板板,我做這個,隻是要搞懂地震。你不是隻做了四川省的嘛,公開出去,讓別人做中國的、亞洲的甚至世界的。我們辛苦了好久,不就是為了今天?”

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來老板這麽有共產主義的覺悟,絕對是酒喝多腦子燒了吧。但轉念一想,其實他要公開我還真沒法阻止。問題是,我們真的能公開嗎?

我張著嘴,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說。我低下頭看向其他方向,但沒能促使我下定決心。

就在我遲疑的時候,他已經回頭了,風風火火地準備下樓。他的SUV就在外麵等著他,接他奔赴下一個戰場。

“不行!”我喊了出來。

“為啥子?你個瓜娃子有啥話說?”

總算到了這一天了,我終於可以坦白了:“我對模型其實一點信心都沒有。我本來隻是想配合你演戲,其實現在模型已經變了,核心算法是一家天氣信息公司算天氣的。那玩意兒不是我能寫出來的,他們最近在找我一起申請專利。你越過他們……”為了佐證我的話,我找出一份保密協議。

他被我的話震驚了,整張臉都扭曲了。他緊緊攥著拳頭,可能幾秒後就會和我的皮膚親密接觸。

他大聲地罵出來,用的是中國人的國罵。他一拳揮空,迫使我後退,如同餓虎撲食一般把我按在角落,眼光像要殺人:“你偷人家的?”

“嗯……”我也沒退縮,要不然也不會和導師鬧掰。我挺直了腰杆,反倒有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味道。

“我早說過,在咱們研究室,誠實是第一位,別把學術圈那怪東西搞進來。你個瓜娃子!”他惡狠狠道,雙拳砸向我身後的牆壁,直到拳頭上都出了血。

而我挑釁地看著他,終於從一個被撿回來的廢物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混蛋。我的翅膀硬了,上帝為我關上了一扇窗,卻打開了一扇大門。

衝突爆發完,我估計實驗室不再有容身之處。我收拾好東西,隨手訂了酒店房間。在去賓館的路上,我罵罵咧咧地刪除好友和退群。

張老五,永別了,您好好地演戲吧!

許冶鋼?還是別刪,我對他還挺有好感。老盧?我的心顫抖了一下,這感覺太奇特了,明明撕破了臉皮,為什麽我卻不忍心下手?他對我一直很好,我現在能這樣,起碼一半以上要歸功於他。他為我做過的努力,提供給我的工資,把我從黑暗中拯救出來,喝酒後的自白……那些畫麵,一幕幕,我永生難忘。

但我最終還是按了刪除鍵,這時我剛好走出山莊,保安小哥朝我友善地揮手。我也揮揮手,兩行熱淚不由得從臉頰上滑落。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一直都明白的。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過得很安詳。父親再次給我打了電話,人生幾十年來,我頭一次反客為主。

“爸爸,要不要來成都住?馬上成都要有個國家科學中心,我起碼是副指揮。”

父親找理由推脫:“那邊太辣,我吃不慣的。”

“沒事,中心肯定自己有廚師。到時候,我給您老人家安排個清閑的職務,中午你想吃啥就吃啥。”

“哈哈哈!”父親爽朗地笑了。過了一小會兒,我就看到他在親戚群裏吹牛,言語間全都是對我的自豪。

就在我喝了點小酒,安靜地睡著時,房間門卻被人敲響了。

我起來看向門洞,發現來的竟然是大華。深更半夜,他不太可能是計劃好現在來,反倒像是因為臨時有事緊急坐飛機過來了。我想起來似乎給他發過定位。

他都沒有寒暄:“你們為什麽公開了源碼?”

“啊?”我先是驚訝了一下。

大華和老盧一樣像是肉食動物,眼睛裏滿是凶殘的光芒:“你們為什麽公開了?我們要申請專利呢,我們要壟斷這項技術,你難道忘了,我們手上的協議能讓你們身敗名裂。我認為我也有權向你們索賠。當初我借給你源碼,隻是讓你研究演個戲,可你們倒好!”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

“我告訴他事實,也說了不能公布。但現在情況是,他選擇自己公布了。”

“他是豬腦子嗎?這東西給誰都比公開要好!”

我尷尬地笑了笑:“他是一個民科,本來就不是正常腦子。但問題是,你覺得我那東西真的那麽準,一個月後涼山沒地震怎麽辦?你們公司的聲譽,那麽多宏偉的商業計劃,該怎麽辦?”

“嗬嗬。”他毫不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在重大利益麵前,那個在京城指點江山、淡定地掌握千軍萬馬的他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我看到的大華和那些搶紅眼的市井小民又有何差異?

我從他的手機上看到了錄播。老盧驕傲地站在發言台上,用蹩腳的四川普通話發布了公布源碼的消息。甚至過程中,他都沒有為自己或者自己的公司打個廣告。

在那一刻,他閃爍的光輝已經不是商人的,而是一個真正高尚的人。知識多少因為教育不一樣,研究方法是否科學因為訓練而不一樣,但是人品高下卻是個人的事情。我早該預料到的,老盧一生的追求都在這裏,就算大華的公司把老盧告得傾家**產,他也不會後悔的。

源碼已經到處都是了,肯定消息發出去的第一瞬間就有無數的人下載了。而大華卻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同時他公司的機密也被公之於眾了,雖然大眾目前為止還沒意識到。

我將麵臨什麽?一場官司?一場審判?哈哈哈!這狗日的老天,幹嘛好死不死地非在那天真地震?我隻是陪著民科做一個認真做科研的美夢,從來沒有想過它可能陰差陽錯的實現啊!

但現在,我無所謂了,按照蕭正名給我的消息,後麵那些事情幾乎都要板上釘釘了。我馬上就能脫離現在的生活,走上人生巔峰。

我叫來保安,把糾纏不休的大華轟走,我們四年的室友情誼結束了。

我拿出蕭正名的號碼,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