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將在晚飯時到來,和我們共進晚餐。

兼職雜務的研究員鋪上了紅地毯,他們把適合西式家庭聚餐的長桌擺好,餐具一一放好。

在我看來,他們的準備就好像是照貓畫虎。兩個研究者因為刀叉的擺放方向起了爭議,一個說刀叉一定是要擺在盤子左右兩邊,另外一個說刀叉應該平行橫放在盤子前麵。

他們誰都說服不了對方。一個是從電視上看到的,還有一個是偶爾瀏覽到朋友發的朋友圈。

我一聽他們的話頭都大了,但假裝沒事人似的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情況更加複雜了。因為許冶鋼也加入了討論,他說不一定要遵照西方禮儀啊,咱們在中國,應該按照儒家文化來搞。

結果,他的話振聾發聵,就像在一堆幹草中間點起了一把火,讓眾人如夢初醒。有人開始說要按照他的魔法儀式來設計;另一個人反駁說不行,應該用他的占卜確定怎麽擺放;還有人說應該用量子力學,隨便扔一下。最後一個人更離奇,他說我們應該不上餐具,用神智吃。

你有本事不吃飯,用神智試試看?我在內心幾乎咆哮出聲。

對於唯一能和我交流的許冶鋼會卷入討論,我絲毫不奇怪。早在剛來這裏時,他就已經天天把我摧殘得不成人形。想象一下,就算我隨便伸個懶腰、做個手勢,都會有人給我講述儒道釋知識。

這群人很難達成共識的。我隻能大聲喊了一句:“停!別吵!別吵!聽我說!”結果他們反倒吵得更激烈了。這印證了一個常識—吵架全靠聲音大,語速快。

我跑上樓,從辦公桌上拿出擴音喇叭。這是我上次采購時買的,當初的購買理由就是為了這一刻。

我說道:“都別吵,自己擺自己的不就完了嗎?”

“對啊!”眾人恍悟。於是,接下來又是一頓群魔亂舞。有人說自己不需要叉子,有人說要用兩把刀,有人說來罐牙簽……

總之,這邊的爭議我已經無心去幹涉了,他們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等到他們安分下來,餐桌已經成了一塊特殊的藝術品。那些不知道按照何種規則放置的餐具就像天橋上常見的辦證小廣告,雜亂無章而缺乏美感。隻有我的桌子上很正常地擺放著餐具,反倒顯得鶴立雞群。

我本來就不一樣,我接受過博士教育,代表著他們一直想挑戰但也想尋求認可的科學界。

我對麵恰好是那位聲稱要用神智吃飯的人。他確實沒要刀叉,但是要了牙簽。我心想一會兒有你急的時候。

馬達轟鳴,魔音灌耳,讓每個人不由得一顫。老板的SUV貫徹了他一貫的暴力美學—大、能燒油、聲音有勁兒。

他從後排座位上下來,然後和駕駛員一起打開後備箱,從後備箱裏搬出一袋灰不溜秋的水泥。他大吼一句:“搞啥子哦,個瓜娃子弄麽岑(真沉)。”

老板從來都不會說普通話,濃鬱的四川話十四不分。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麵時他的自我介紹。他把一張名片塞到我手裏,中氣十足地說道:“我叫盧牛,盧俊義的盧,喊我老盧就要得。”要不是看到名片上寫著盧牛,聽他口音,我還以為有人姓奴。

幾個研究員眼疾手快,趕快衝上去幫老板。他們從後備箱裏扛出四五袋水泥,就那麽直接放在別墅的地上。因為水泥稍微有點漏,每個人都稍微吃了點灰。我倒是更心疼老盧的車,明明是好幾百萬的車,卻被他用來運水泥,糟踐得很。

老盧很高興地拍拍手,渾圓的小肚子在矮小身材的映襯下異常突出,幾乎要撐爆襯衫。他把領帶隨手一拉一拖,頗有霸氣地往桌上一坐。看著堪稱百花齊放的餐桌行為藝術,老盧先笑了,饒有興致:“你們這是搞啥子?”

“我們在按自己的理論擺餐具。”不知道誰回答道。

老盧掃視了一圈,最後又多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是讚揚還是批評。他笑了笑,還是表達了讚同:“硬是要得!”

他轉向我對麵的那家夥:“張老五,你這是搞啥子牛鬼蛇神哦?”

張老五擺出一副驕傲的樣子:“神智統一,隻要我們能專注修煉神智,就能看到宇宙終極。我最近參悟神智修煉,發現功力沒有增進,才明白是因為吃飯方法不對。”

在眾人疑問的眼神中,張老五繼續說:“我們平常經常用勺子吃飯,這勺子是鐵做的,鐵是金,是能夠導神的東西。那些電啊之類的,都是神。所以我要練神智,怎麽能用這些餐具呢?”

大家夥兒的表情值得玩味,而我隻能強忍住笑。這家夥在我麵前說他研究清楚神智大一統理論之後要拿諾貝爾獎,到時候大家都上頒獎台,一起樂嗬樂嗬。

老盧點頭表示認可,但是下一個問題可就很實在:“測地震要得嘛?”

麵對如此現實的問題,張老五的臉色又紅又白:“能。等到我把神智鍛煉到極致,我就能認出地震雲。”

地震雲,我聞言在心裏冷笑。早說了,日本和西方學界都認為地震雲是偽科學。中國的民間科學愛好者卻對此深信不疑,圍繞著地震雲發展出了無數荒誕的理論。我雖然跟著鼓掌,但是內心不屑。

老盧帶頭鼓掌,這意味著認可了張老五的匯報。於是剩下來的人也按順序匯報,場麵好不熱鬧。

有說用數學證明了量子力學的新公式的,也有說就快解出困擾人類多年的數學問題的,還有各種神棍統一論。但隻要老盧問他們能不能預測地震,這群家夥大部分都會扯到地震雲。

有個人提出了獨樹一幟的方法,他說所有人都忽略了地下水在地震中的作用,他覺得以後人們應該在地下直接挖空一層,上麵澆築上C150水泥,然後空層裏麵全部充上水,到時候地震就沒事了。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因為就算是實驗裏麵,配置標號為C120的水泥就基本達到水泥的理論極限了,他竟然還能搞出C150的水泥。

許冶鋼的報告比較獨樹一幟。他說:“我拜訪了附近的好幾位大師。我現在一直想不清幾個小問題。羅浮山隱居的正心大師說可能要收我為徒,要我按照禮儀做拜師禮。”

哎……我隻能長歎。許冶鋼是個單純善良的人,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可能被所謂的大師騙了。據說他到現在都隻租住在一間廉價小房子裏,還是在靠近汽車站那片最混亂的地方。他說這是在亂中清修的要求,每月也沒能攢下錢。

說著說著,輪到我匯報了。我說:“我在為模型寫算法程序,代碼采用Fortran語言,不過進展比較緩慢。我發現在迭代到達一千三百次時,整個模型會崩潰,所以從語言上找漏洞。最後發現,我在執行雅克比迭代法時,忘了對取值做限製……”

我自顧自地說到一半時,才發現他們其實對我說的東西一無所知。除了稍微知道一點的許冶鋼外,其他人估計連Fortran是啥都不知道。他們沒經過任何的計算方法訓練,也不會知道迭代方法、計算精度等問題。在他們的觀念中,計算就是一種輸入公式和數值,然後結果就會出來的方便工具。

我知道我要采購啥了,大概需要一台投影儀。雖然我知道,事實上和這群人講科學道理基本是對牛彈琴。

在說完之後,我突然發現,我好像低估他們了。雖然他們並不明白含義,但是對計算產生了巨大的興趣。

張老五就說,要讓我幫他寫個神智大一統計算模型。那些想證明數學定理的,問我可不可以寫模型幫他們證明推導的正確。

也就許冶鋼對我說的東西不感興趣,默默地對盤子裏的蔬菜揮動刀叉。我又一次發現,隻有他的盤子裏麵沒有肉食,甚至沒有蔥、薑、蒜。大概他和我說過,不能吃肉食,就算是所謂的“五葷五腥”也不行。

我隻好急忙解釋道模型有多麽難建立,算法多麽難寫,然後告訴他們這運算就是暴力破解,對證明數學推理其實沒一點幫助。

老盧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我,他直接站了起來,雙手撐著桌子:“好久能搞完?”

“一個月吧。”我不太確定地說道。

“好,可以!”他大力鼓掌,其他人也跟著拍。我一陣恍惚,這情景似曾相識過,隻不過得到他們的讚同我其實並不開心。我開始後悔為什麽沒說遠一點,反正這件事情肯定做不成功。我要的隻是在這裏混點工資罷了。

晚宴在匯報中慢慢進行到報賬和采購申請環節。其實,邊吃邊匯報比早晨例會好得多,起碼我可以專注著吃東西,不用聽那些亂七八糟的民科理論。

申報環節到了,我才發現我的想象力根本跟不上他們的腳步。五花八門的東西被提出來,有皮鞭、小說書、弓箭、瓷器、手辦、木質飯碗,還有可以讓人在裏麵旋轉的大圓環、擁有放射性的隕石、非轉基因五穀作物的種子……

而我隻好說要買投影儀,以後大家匯報可以放PPT出來,要不然光嘴上說聽不懂,大學裏麵都是這樣弄的。

老盧一聽覺得有道理,但大家都對我使眼色。我清楚他們中的很多人其實計算機水平僅限於開機裝遊戲,或者將他們想說的東西做成PPT也會無比尷尬。

就在這時,老盧發話了:“那就算咯,把大學那套照搬過來也沒個啥子用。”

最貴的采購申請就是許冶鋼的遊戲本了。我覺得老板多半會把他痛罵一頓。

沒想到老板聽完之後隻是說了一句:“買嘛!”

我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原來這都行?實在太荒誕了。我不禁懷疑老盧是怎麽做出這麽大的產業的。他養著的這群廢物白吃白喝,亂買東西,還拿工資!

我甚至都忘了,其實我和他們一樣,也是在騙著工資。我憤憤不平的目光和老盧的眼神無意間正好對視。

那一瞬間他就盯著我看,並沒有王霸之氣之類玄乎的玩意兒,但看得我心裏一慌。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憤怒的原因並非正義感。

晚宴之後,老盧讓幾個人留下來,他單獨聊天。很不幸,被留下的幾個人裏麵就有我。

他的辦公室在別墅的頂端。按他的說法,那地方就是尖尖的位置,隻能他占著。辦公室裏堆砌著很多有用沒用的書,堪稱民科專著大全。而老板的桌上恰好放著一本一九八一年版的《地震雲》,因為他經常翻,整本書都已經破破爛爛了。

“你個瓜娃子啊,莫給你買個投影,不開心咯?”他說道。

我想果然他誤會了。我回答道:“不是。我其實是為實驗室著想。”

“你說!”他聲如洪鍾,仿佛就像掌握生殺大權的古代君王。

我想到許冶鋼,他想買的遊戲本可能因為我的一番話被取消,有些不好意思。但其實我事後隻要坦白,他可能不會生氣。因為這人一直覺得朋友之間有問題也可以說,正如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

我說道:“因為我們畢竟是實驗室,研究東西的地方。采購也應該和研究相關不是?其他還好,但遊戲本很明顯是用來玩遊戲的。許冶鋼研究的是儒道釋……”

我頓了頓,還是沒想到更好的用詞,先解釋道:“我和許冶鋼關係不錯。但這麽做,不太合適。”

老盧聽罷哈哈大笑:“你個瓜娃子,這管你錘子事?老子有錢!我和你說,你要馬兒跑,就要馬兒吃草,你不給它吃草,要它咋個跑?你懂個啥?比起你們,外麵那些狗日的吃的東西要多得多咧!”

我隻好點點頭,畢竟老板社會經驗豐富。他隨便訓斥我的這幾句,我覺得還挺有道理。就像今早門衛沒攔我,不也是因為我給這匹“馬”遞過煙嗎?

他眼看解決了問題,又和我說:“你說的那東西,做個PPT,下次來公司講給我聽。但我和你說,你也別把大學壞的那套帶進來,他們懂個錘子嘛。”

我看著他,張大了嘴。如果他是要讓我在員工麵前講,那還是算了吧,實在是太羞恥了。

“不用多好。”他望著我,但好像越過了我,“隻要能搞出來,能預測地震。可以分股權!錢不是問題。”

“我要數據。”我提出了一個很困難但也實際的問題。

“啥子數據,要好多?”

我思考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全國各地地震局的監測數據,從二○○○年一直到現在。最好還能聯網查實時更新的,要不然我們怎麽預測?”

“要得。”他想了想,站起來踱步,“你好好搞,我給你弄數據,要好多有好多!”

得到老板承諾的我走出辦公室,然後在拐角處發現一直在等待的許冶鋼。但我還是被他嚇到了,因為他正拿著一本佛經,打坐在地上,念念有詞。換成其他地方,估計正常人都會被嚇得報警了,還以為是碰到了邪教分子呢。

他和我打了個招呼,然後走進老板的辦公室。

我笑了笑,拿起背包,走出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