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西昌是兩年前。

那時悅顏剛剛完成碩士論文,專程從學校飛回來,送剛入選儲備宇航員的哥哥去航天基地。好不容易出趟遠門,她打算在天府之國好好遊覽一番。

哥哥一來就進了封閉式訓練營,隻能找了當地向導餘師傅載著她在西昌附近遊玩。西昌雖小,倒也有趣:邛海風光、彝族歌舞、火盆燒烤,她都很喜歡。對了,還有隨處可見的彝族文字。小畫兒一樣的符號標注在街邊每一個招牌、標語和指示物上麵,讓她深深著迷。巧的是,餘師傅的母親就是彝族人,悅顏從他那裏學到了不少東西。

最後一天,餘師傅帶她去了錦屏地下實驗室。

穿過幾十公裏長的隧道,悅顏第一次來到了字麵意義上的大山深處。陰冷的風透過每個縫隙灌進考斯特,每隔五十米就能看見一個閃著綠光的消防設施。

“這隧道要是塌了可就沒救咯!”

悅顏點點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頭頂上沉沉壓著的兩千米厚岩層。

下車後,悅顏打了個冷顫。深洞裏又濕又冷,高高的岩頂潤得滴水。悅顏注意到,粗糙的岩壁與地麵相接的地方打著一溜排水溝。燈光不夠,黑色的積水映著悅顏的麵容,仿佛深不見底。

“嘿,這裏是二期工程,還沒建好,要注意安全。”

悅顏回過頭,一個跟她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夥子遞來一頂白色安全帽。他穿著暗紅色的衝鋒衣,有點緊張地笑著。是梁承。

“啊……謝謝。”

悅顏接過帽子戴好,也衝他禮貌地笑了一下。

“嗯,那我就開始介紹了。”

告別餘師傅,梁承把悅顏引到北邊的一個橢圓形深坑前。牆壁看不出來有多高,“之”字形的窄樓梯直通到底部,裏麵什麽都沒有。悅顏向下望去,感到一陣眩暈。

“這裏剛修好,還沒有放設備。”

梁承扶著淺藍色的欄杆,看起來倒是輕鬆。

“這就是……探測暗物質的東西?”

“對。下個月我們會在裏麵盛滿液氮,保持高純度鍺的低溫—抱歉,也許我該先講講什麽是暗物質。”

悅顏笑了。

“我知道一點兒。據說它占了我們宇宙百分之八十的質量?”

“根據宇宙中微波背景輻射各向異性觀測和標準宇宙學模型,暗物質占全部質量物質總質量的百分之八十五,幾乎不與任何物質發生作用。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到自身振動極其微弱的晶體,然後排除環境上的幹擾。這時如果能檢測到振動,就是暗物質沒跑了。”

“哦,所以才會把實驗室建在大山深處?”

“沒錯。”

“暗物質到底是什麽呀?”

“幾乎沒有人知道。不過相關理論倒是不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猜測。”

“那你的猜測呢?”

悅顏也學著梁承趴在欄杆上,歪頭看他。

“我嘛,我覺得暗物質是疊加在這個宇宙的另一個世界。不是平行宇宙那種,而是真實存在的世界。也許對它們來說,組成我們的原子空隙太大了,大到幾乎不用考慮。也許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刻,一隻暗物質大象正穿過我們的身體,彼此卻無法知曉。也許存在一個暗物質文明,兩個世界像相溶的**一般同處一個空間,卻穿透不了無處不在的物理屏障……抱歉,都是我亂講的。”

“沒有,很有意思。”悅顏笑了。她注意到,講起自己的專業時,梁承的眼睛幾乎在發光。

“嗯……這裏沒有什麽了,我帶你去看一期實驗室吧,已經投入運作了。”

悅顏點點頭。兩人回到餘師傅的車上,又開了一小段距離。

一期看起來就很有人味兒了。悅顏推開大門,裏麵和任何一個大學的實驗室幾乎沒有差別。巨大的罐子,封在玻璃缸裏的鉛箱,還有更新係統中的計算機。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正在一塊大白板上寫寫畫畫。

“田師兄!”

聽見梁承的動靜,那男生隻是草草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正在忙。

“這是你工作的地方?”悅顏不自覺壓低了聲音。

“嗯,有點亂……”梁承一邊回應,一邊偷偷把早就塞滿的垃圾桶往桌子底下踢。

“這個是什麽?”

“嗯?”

悅顏指了指田顥麵前的白板,上麵用馬克筆塗了很多箭頭和數字。

“是什麽神秘公式嗎?”

“哦,這個啊。是二期工程用的探測器高壓電源參數,”梁承又仔細看了一下,“師兄還在調。”

“哦……”

“是不是不該告訴你啊,都沒有神秘感了。”

“沒有沒有!隻是我什麽都看不懂……你們真的很厲害。”

“你也很厲害啊,拓撲語言學,我也看不懂。”梁承脫口而出。

“哦?你怎麽知道的?”悅顏有些驚訝,她的碩士論文才剛寫完。

“你哥哥跟我講的。”

“哦對,你們之前是校友來著。”

此時兩人已經離開了實驗室,並肩走在看不見盡頭的隧道裏。陰冷從四麵八方滲進來,張嘴幾乎能哈出白氣。反正過一會兒就不會再見了。悅顏抱著手臂,不想浪費能量寒暄。但梁承還是打破了沉默。

“嗯,我對語言學一竅不通,介意幫我科普一下嗎?”

悅顏最怕聽到這個。“語言有什麽好學的?”“出來能做什麽呢?”“這也有博士學位?”她曾無數次認真解釋,但沒人真的想聽。後來,她幹脆隻用一兩句話簡單帶過。但這回……悅顏轉頭看梁承,那表情似乎不是禮貌性的詢問。

“唔……你肯定知道拓撲學吧?”

梁承點點頭。

“一些圖形或空間存在某種特定的性質,即使它們的形狀和大小不斷改變,那些特性也不會變—語言也是如此。為了交流和表達,人類發明出上千種不同的語言。從構詞方式到淺層語法,從句子結構到篇章謀略,每種語言都有獨特的形狀。但是,不論樣子如何變化,它們所表達的概念內核都是相同的。‘玫瑰不會因為它的名字不叫玫瑰便散去芬芳’,我們研究的就是語言在人類思維中的不變內核。你應該也發現了,我隻是借了拓撲學的一點特性,本質上還是認知語言學範疇。”悅顏頓了一下,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他在認真思考,真好。

“在實際研究中,人們的思維又是無法離開具體語言的。在找到語際的共性後,我們還需要抽絲剝繭,從單個語言中找到最核心的部分。這裏還涉及一點類型學。

“我們的大腦是靠‘刪繁就簡’來認識世界的,會把兩個點一條線的圖案認成臉,也能靠幾筆畫成的火柴人腦補出激烈的劇情。多高是杯,多低是碗?多淺是粉,多深是紅?類型學就是要看看,我們的大腦最認什麽特征。

“放在語言學裏也是一樣的。每個會寫字的人都擁有自己的字體,有的相當潦草也能被一眼認出,這說明裏麵的特殊節點便是我們要找的語言上的拓撲結構,也就是語言在思維中的樣子。”

她講得很快,梁承竟然也跟上了思路。

“唔……很有意思。這就是你碩士論文的內容?感覺很有研究價值,未來發幾篇核心應該沒問題。”

悅顏搖搖頭:“不,我不會讀博了。”

“為什麽?你這麽喜歡語言學,研究的領域也很有前景……”

“就是因為鑽得太深了。”悅顏微微低頭,盯著地麵,“越研究,越能發現世界的虛無。語言是思維的映射,也是我們認識萬物的唯一方式。但語言卻如此簡單、如此模糊、充滿隱喻。換句話說,作為一個缸中之腦,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這個世界。那些看似值得追求的東西,不過都是……幻光。”悅顏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變成了呢喃。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這些,也許是因為隧道裏奇特的氛圍,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悄悄長了起來。

“什麽?”

“啊,沒什麽,”悅顏笑笑,“你博士還有幾年呀?”

“還有三年吧!”

“要一直在這裏嗎?”

“嗯。”

“有沒有可能去深圳?”

他沉默了幾秒鍾。

“應該不會。”

“那好吧。那就,再見了。”“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