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真是太感謝你了。要我自己在這種場合真的不敢……”離開了鬧哄哄的禮堂,希然摘下了耳塞。世界細碎的聲響又回來了。

“沒事,”容羽笑道,“跟落光相比,那些研究都不過是小打小鬧,你的夢想很快就要實現了。”

“等等—”希然聽到了什麽。

兩人輕輕走到小間門口,裏麵傳來談話聲。

“……不知道是耳朵的問題還是精神的問題,一點響聲都聽不得,把幾個室友的鬧鍾、小冰箱、甚至水族箱都砸壞了。那場麵,嘖嘖嘖。”

容羽推開門,是李鳴宇。他瞪了兩人一眼,側身而出。容羽勇敢地回瞪他,希然低下了頭。

小間裏有兩個中年男子,顏寒不在。

容羽在後麵悄悄推了同伴一把,希然怯怯地走到他們麵前。

“霍希然同學,你是一個很有創造力的學生,而且你的項目對我們來說很有用。比你想象得要有用很多。”

希然抬起頭,說話的男人向她伸出了手。兩人禮貌性地握了握。

“那她能不能……”容羽忍不住插嘴。

“來實驗室?當然可以。不過還需要實習一段時間,能不能留下要看你的表現。”

希然的笑容僵在臉上。之前可沒有這種做法,都是麵試後直接發offer,第二天就把檔案調到SC實驗室的。

“有實習機會說明有希望啊!為什麽不高興呢?”

回到寢室後,容羽忍不住問希然。

“他們肯定是想看看李鳴宇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們也許隻想要我的落光,而不想……不想要一個殘缺的人……”

“你在說什麽呢?”

“你真的不知道嗎?”希然猛地抬起頭,眼裏盈滿淚水。

“知道什麽?李鳴宇說的嗎?”容羽歎了一口氣,“你知道的,很多東西……我聽不到。”

希然知道她指的不僅僅是聽力問題。若不是同有缺陷,兩人不至於被排擠到雜貨間改成的逼仄兩人間。但希然……她知道,自己的問題更嚴重些。

過去盡管稍有孤僻,她還是和五位室友保持著相對和諧的關係,直到父母的去世的消息傳來。她連夜回了青海,花了很久才從悲傷裏緩過神來。等她處理完各種事物、帶著落光回到北京,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開始是吃飯的時候。周一早上,她像往常一樣和選了同一門課的室友在食堂相對而坐,那女孩點了一碗麵。室友舉止優雅,吃麵的動作像往常一樣輕柔。

“哧溜。”

“嘎吱嘎吱。”

“咕嚕。”

希然渾身抖了一下。那聲音不大,卻像指甲一樣刮蹭著她的耳膜。

“怎麽了?”

希然搖搖頭,沒有說話。但室友注意到了,她皺了皺眉頭,動作更輕了。

但後來,隻要有咀嚼聲出來,希然就難以忍受。還有朋友運動後的呼吸和心跳,室友感冒時濃重的鼻音,同學自習時紙筆刮擦的聲音。

最可怕的是夜晚。

閉上眼睛,一切細微的聲響都被寂靜的背景放大了。房間不同方向分布著四隻鍾表:一隻普通款,滴答滴答永不停歇;三隻靜音款,秒針一格一格均勻劃過,發出陣陣令人不舒服的摩擦音。地上放著六隻熱水壺,三個木塞在熱氣作用下“滋滋”作響。熱愛小動物的對鋪買了一個水族箱,小發動機日夜不停地輸送氧氣,發出“咕嚕嚕,咕嚕嚕”聲。還有一直在擺動手臂的小招財貓擺件、隆隆作響的空調外機。

有好幾次,她偷偷爬下床關掉鬧鍾、調整水壺、切斷發動機電源,試圖讓整個宿舍安靜下來。但俗話說“靜止是相對的,運動是絕對的”,隻要有運動就有振動。振動意味著發聲,發聲意味著幹擾。

於是,她選擇半夜三更帶著落光遠離校園,在荒郊野外尋找青海似的寧靜。把自己搞到疲憊不堪時,她才會回到宿舍倒頭就睡。

因為睡眠不足,她常常在白天精神不濟、麵容憔悴,與大家越來越疏遠。希然曾以為這樣也能勉強過下去,直到自己拿到SC的入場券,然後租一間屬於自己的安靜公寓,可神經越來越脆弱的她還是提前爆發了—又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深人靜,她聽到麵善的室友躲在被窩裏打電話,說她是怪胎鄉巴佬。

那是爺爺奶奶曾經罵過母親的話。

希然再也受不了了。她爬下床,砸碎了宿舍裏一切折磨過她的東西。鬧鍾、水壺、水族箱、小擺件、音箱、機械鍵盤和鼠標。

室友們尖叫著打開燈,隻看見霍希然站在一片狼籍裏放聲大哭。

學校知道她家庭的情況,隻當是希然壓力過大,沒有作出嚴厲的處罰,不過她付出的代價著實不小。爺爺奶奶過來賠了錢,氣得說再也不想看見她。路上的閑言碎語、指指點點也越來越多,她幹脆戴上耳塞或降噪耳機,一點也不想聽見。

還好有落光。那個小小的裝置凝聚著父母的心血,保護著她最脆弱的神經,沒讓她失去理智、滑落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