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極 往 事 一

它又來了,總是在新月出沒的晚上。這意味著又一個二十八天過去了。

破冰船巨大的船體在黑夜中漸漸顯現,用人類文明的偉大力量強行破開封凍的冰層,露出漆黑的水麵。冰層“哢嚓、哢嚓”的破裂聲已經被積雪所吸收,然而震動卻沿著冰層傳到了遠方,給翹首以待的人們帶去了希望。

破冰船巍峨的身軀在暴風雪中若隱若現。這場暴風雪已經持續了三天,寒冷使得位於地麵區的工作人員必須穿防護服。

“是‘探北’號破冰船,我是它的第一批乘員之一。你肯定想象不到送行隊伍有多麽壯觀。劉明,你在想什麽?”中年人望著窗外,頭頂上一片“地中海”反射出獨特的光亮。

劉明笑了笑,對身著白大褂的導師李凱說:“想象得到,我就是送行隊列當中的一名中學生。”

李凱轉了轉頭,活像背誦八股文的古代人:“已經那麽多年了啊。不知道這次有沒有希望為你們年輕人解決婚姻大事。我多想再一次看到新人站在陽光下受到祝福的樣子。當然,在北極我就不指望了。”李凱的頸椎早年落下了毛病,經常需要通過活動活動來緩解疼痛。

“就怕我待得太久了,看到母豬都覺得很美呢。”劉明手捧著一杯熱水,誠摯地看著李凱,“老師,吃點藥吧。”

李凱笑得像從心中開出了花兒,讓他並不和善的麵容也顯得可親了不少:“不了,熱水已經被限製用了,這是你的。何況,藥還是少吃的好。”

劉明捧著茶杯,感受其中散發出來的熱量:“不用了,我想這次帶來的補給肯定足夠了,限製會很快被取消的。”

李凱看向窗外,感覺暴風雪似乎小了下來,他能看到遠處破冰船的影子,但又有些模糊。李凱苦笑道:“就怕不止送來了補給,還送來一大批人。‘探北’號采用核動力,維護費用高,一般很少出動。我總有種待不久的預感。”

劉明表示讚同:“很多科研基地都是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離開不離開,還真是說不準呢!”

李凱歎了口氣:“小劉,這是一個黑暗的科研時代,所有的研究都在地下進行,任何基礎學科的研究都得看運氣。國家能夠支持基地運作,那真是超級幸運了。”

劉明點點頭,也看向窗外,他能看到的東西更多一點兒,比如“探北”號前頭上翹的形狀,還有它標誌性的指揮塔。他想,陽光下的“探北”號更好看。

“滴滴滴,後勤部的各位幹事請注意,請立刻到地下三層中央會議室集合,會議將在二十分鍾後開始。重複一遍,後勤部的各位幹事請注意,請立刻到地下三層中央會議室集合,會議將在二十分鍾後開始。”艙室上的對講機突然響了,不過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你該去了。”李凱滿意地看著劉明。劉明是他最後一個學生,也是他最滿意的學生。

“我?”劉明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來自己也兼任了幹事,“老師,我先去了。”

劉明離開導師的艙室。居住區裏麵零零落落地有人出來,他們匯成了一條小小的溪流,前往“電梯”。

為了節約能源,這裏的“電梯”被設計得很簡捷,準確地說更像鐵礦工人下井用的罐籠,隻不過所有金屬質地的部分都是用絕熱材料包裹的。

後勤部有本部幹事七十名,還有兼任幹事三十名。幹事裏麵大多是黃種人,不過也有不少高鼻梁的白種人。所有人都會俄文和中文,所以交流並不成障礙。

罐籠已經下降到了地下一層,很有規律地震顫了一下。但籠內的人都不擔心,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下麵有亮光,驅散了昏暗,眾人安心不少。

罐籠停在了地下三層,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其實還有一個地下四層,但那裏隻讓擁有特種證件的後勤人員進入。

研究員兼幹事們從罐籠裏麵魚貫而出。他們筆直地走向中央會議室。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巷道上回響,會議室的大門上貼著某幾位著名科學家的畫像,像古代祭壇供奉的神明一般,迎接信奉它的臣民們。

好冷!劉明觀察著巷道,不由得顫抖。

前麵的人已經打開了大門,所有人不再言語,隻是進入會場尋找座位。中央會議室是一個圓形的會議室。自然,會議的席位也是圓形分布的。最中央有一個獨立的位置,那裏站著一個麵善的中年男人,他將接受全場一百人三百六十度的觀察。當然,他的位置上裝有高強度防彈玻璃,采用獨特的抗彈棱角設計,可以抵禦一般的高爆手雷攻擊,否則他的小命早交差了。

劉明隨便挨著一個隻見過幾麵的中國人坐下。他才有空仔細打量基地裏麵最有權力的男人。那個人叫袁則平。

袁則平慈眉善目,兩隻眼睛眯在一起,仿佛一直在對著人笑。袁則平倒沒有多大的學術背景,隻是有一個很了不起的科學家親戚。他托親戚的福曾在某學會擔任主席,對於科學發展方向和管理很有獨到的見解。然而,他本人並沒有很特別的學術成就。因為原則上盡量不出現外行人管內行人的情況,袁則平升到某一步就無法繼續升遷了。

不過,袁則平並不甘心養老。於是,他主動申請到北極擔任基地總書記。

二十分鍾不到,大門被警衛關上,意味著會議即將開始。

袁則平掃視四周,周圍安靜得連呼吸都能聽得見。奇怪的是,俄羅斯人可能對袁則平有很多竊竊私語,然而他們的恭敬此時卻沒有絲毫折扣,當然這種反差和日本人的並不一樣。劉明甚至知道,俄羅斯人執行命令的時候往往更加堅決、徹底。劉明隻能把這樣的現象歸咎於俄羅斯的專製傳統,也許他們的竊竊私語也是對領導人一種特殊的愛。

袁則平清了清嗓子:“我們又一次見麵了,好久不見,好像有好幾位朋友都得了感冒。許工,你手上的傷也沒好吧?”被點到名的許工微微一笑,揮舞綁著繃帶的雙手。許工的手是在一次搶修中受的傷,被全基地表彰過。

袁則平繼續講話:“我想還有不少新朋友,比如路威研究員旁邊的那位,你是李凱博士的學生劉明吧?他和我提過你很多次,說你心性沉著,將來可以有為。不過我想他一定沒看過你的速算比賽,要不然他肯定會加一句聰慧機敏。”

劉明還是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被誇,臉漲得通紅,不知所措。

袁則平又隨意點了幾個人,輕描淡寫地關心了一下,讓新來的與會者都有種淡淡的激動感。袁則平和善的麵容又給他的話語加分不少。估計每場會議下來,袁則平會多一些擁簇。他話鋒一轉:“言歸正傳,老朋友們肯定都以為我們又要開分贓會議,但今天情況有變。”他的冷玩笑引出一片很壓抑的笑聲。

袁則平很滿意效果:“首先,‘探北’號出了些問題無法進港,意味著我們的運輸作業量增大;其次,‘探北’號帶來了一批人員,可能常駐,也可能短期就離開。我們的居住區已經足夠擁擠了,你們說該怎麽辦?”

前排的一個彪形大漢按了說話鈴:“首長,請問來的人是什麽身份?”

袁則平溫和地笑了:“有一部分也是研究員,還有一部分軍方代表。”

“中國軍人還是俄羅斯軍人?”某個俄羅斯幹事問道。

“都有。”

與會的人顯然都坐臥不安起來,紛紛竊竊私語。這種程度的交換意見正是袁則平希望的。

又有位俄羅斯人按鈴說話:“我想基地沒有任何涉及軍事的項目。”

袁則平笑著看了他一眼,然而含義卻是明確的—閉嘴。袁則平接過話頭:“一切的科學研究都是為了給人民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當然,在場的各位中國人都知道,祖國正處在危險的時期,外國敵對勢力野心不散,內部反動異己躁動不安。我們中國人民的和平生活受到了嚴重的威脅!外界還出現了一些科學家組成的私人組織,宣揚研究陽光化、公開化。我覺得這種思想傾向是絕對錯誤的!落後就要挨打!各位應該清楚,我們的人民需要什麽!”

劉明默默地在心中說:我們的人民需要一把鋒利的劍。既然科學研究都為人民服務,也就都可以為了對付人民的敵人。

所有人都品味了這段話,可能有很多人明白了袁則平的言下之意。

袁則平又鬆了一口氣:“我袁某說這些可能有些杞人憂天。但大家都記得吧,上次戰爭中肆虐中俄兩國領土的基因毒劑,正是敵人在秘密基地當中研發的。為了基地的存續,大家要放開芥蒂,好好表現。既然有人要進來,肯定也要有人出去,你們說對不對?”

所有人都點頭,表示讚同。

軍方派來了人員,說明國內外局勢肯定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也許戰爭又要來了。如果是真的,那麽軍事又將成為國家的第一要務。而北極考察這類的民用項目的開支肯定會因此被削減。如果基地內沒有好的項目,那麽很可能會被迫放棄。

劉明不諳政治鬥爭,但他明白,袁則平似乎很希望把基地保存下來。問題是,基地裏麵真的有可以應用於軍事的項目嗎?

劉明回到導師的辦公室,而導師已經不在了。他看到導師桌上放著一個空杯子,杯子下麵有張紙條,寫著“記得回家吃飯”。劉明會心地笑了笑。獨在異地,李凱導師就是劉明的半個父親。他很早就開始在導師寢室吃飯了。

李凱年近五十,兒子在國內某大學讀研究生,暫時不需要他操心。他的夫人也是研究員,在國內某大學教書。

“老師,我來了。”劉明敲門的同時喊道。

“快快進來,外麵冷!”李凱急忙說,仿佛外麵就沒有暖氣似的。

劉明換好拖鞋。

李凱從微波爐裏端出一盤子米飯,他的手微微顫抖。李凱把飯放在了桌子上,發出了“咚—”的一聲。這是高血壓的前兆,師徒二人都清楚,但是沒有人會提。

“我也老了,真是笨手笨腳。”李凱下意識地說,然後便開始分飯。

“嗯!”劉明夾了一筷子菜,放入嘴裏,露出滿意的表情。兩個人暫時不再說話,都專注於消滅眼前的食物。任何蔬菜、肉類都是來之不易的,沒有人會浪費。

“對了,小劉,今天開會都說什麽了?”李凱突然問。

劉明看了一眼導師:“蠻多的。”

“挑重點。”李凱也快吃完了,正在做頸部運動。

劉明扒拉兩口飯,咽下去:“‘探北’號送來了一批人,有軍方的人。”

“軍方的人?”李凱愕然。

劉明點點頭:“很可能基地就要不在了。如果形勢緊張,政府就不可能對我們投入太大。”

李凱一言不發,隻是晃動脖子。

劉明繼續扒飯,把頭低下去。長久的尷尬,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李凱最終打破了沉默:“對了,你明天有事嗎?”

“有事。明天要去接待人。”

“哦,那就算了。等你任務好了,可以隨時到辦公室找我,我肯定在。”李凱立馬說,“有些事情其實也說不定,還得看命。”

劉明要走的時候,李凱問他:“小劉啊,你想家了嗎?”

“不想。”劉明想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