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寨的隧道山路常把孫裳引到意料之外的地方去,這對於一個時間不太充裕的人來說尤其殘酷。有些時候她想去找孫佳,卻隻能在無盡山洞裏一直行走,繞到天黑又回到原處;有些時候她想去找廚房裏見過的男孩,或者別的孩子,卻在各種各樣的石橋上來回穿行。也有些時候,她不想尋找什麽了,卻意外會碰見。

她站在造紙房門前。

“你在找我?”遊師傅不回頭,對背後的人說。

“你對孫佳做了什麽?”孫裳對正在撈紙的遊師傅說,“她渾身脫皮,但不覺得痛,呼吸也虛弱。她比以前更沉默了,而且脫皮後的皮膚上開始浮現一些……痕跡。”

“她在選擇。”遊師傅放下木框,在紙漿裏擺上鬥雞羽毛和褪色繡片,“自閉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她隻是難以和平常人處在相同的頻率之中。她蛻掉的是舊束縛,是世界強加給她的負擔。如果她長出人皮,就是選擇了回到社會。祖先保佑她。”

“還可能會長出別的?”孫裳氣若遊絲。

遊師傅停下手,木框裏的紙漿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幹了,羽毛藏在白霧之中失去細節。

孫裳從懷裏取出孫佳的畫。“這畫會變化。”她說。

“萬物都會變化。”遊師傅平靜地說。

“我是指那種,不是一張畫應該有的變化。一張畫應該是靜止的,這張畫在孫佳手上時,圖形會彎曲。我親眼看見她拿著白紙,沒有用筆,紙上就有了她以前房間裏的家具圖案。線條顏色都很抽象,但我能認出來。”孫裳盡力不被咳嗽的衝動打斷,“而且我做不到。這張紙在我手上,就是一張紙。”

遊氏盯著紙漿漂浮的水槽想了一會兒,讓孫裳到桌邊等待,自己則把剛做好的紙從撈網上撕下來。

新紙水汽剛盡、尚未裁剪,正好鋪滿一張桌麵。他氣定沉思,未執筆墨,半晌伸手觸及紙沿,一抹靛藍從紙下蔓延開來,塗滿全紙,好像給木桌鋪了藍黑的蠟染布。遊氏移動手指至苗紙中央,一座八角鼓樓般的建築從指間處在紙麵裏緩緩生長,樓中上下層疊探頭出來許多怪異之物,有的無頭,有的無腳,有的擁有過多手腳、頭頂牛角或長著鐮刀般的複肢,有的身著錦雞飛舞的紅衣,半個身子探出樓外好似要禦空飛翔。這些人的動作栩栩如生,但一個個鑽出畫麵後就不再動彈,整個繪畫過程好像平麵動畫播放一般。

整個過程都在苗紙上自然完成,遊氏所觸之處皆出現新的圖案以覆蓋舊的。尚未能一一把怪人看個仔細,孫裳注意到這些人的麵目又模糊起來了,原來是八角樓和眾人的表麵覆上了一層青苔,青苔漸漸腫脹攀爬變成大樹,很快樓就失去了形狀,變成一座懸在藍色星空中央鬱鬱蔥蔥的大山,那山和塔的形狀與來丹寨路上所見很是相似。

遊氏作畫完成後,向目瞪口呆的孫裳解釋苗紙的指觸成畫。孫佳每日在河邊就是手捧這樣的紙畫畫,隻要運用得當,繪者心中所想就可以毫無阻礙地鋪陳在畫紙之上,因此十歲孩童才能夠超越手上技藝創作圖畫。孫裳打心底裏不信這世上有這樣的東西,所以才用不了,而孫佳雖然對其他人類封閉,卻對著自然世界打開自己,所以能接受和運用紙的變化。自閉者來到丹寨,就是通過這樣創造自己熟悉的東西來加快接受陌生環境。

孫裳姑且相信遊師傅的話,問他為什麽將這份技術藏於深山,不廣而告之天下。後者坦然表示,苗紙的秘密一旦傳出,這片地方將很快被蜂擁而至的人群踏平,到那時,姐妹倆就隻能再尋別處了。他望著輪轉房間一圈的蠟染苗族遷徙圖說,苗人不想再走了。

至於孫佳,遊師傅說,不用擔心她,她能聽到祖先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