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藍海牛號船長在《宇宙人》雜誌頭條上的獨家專訪視頻

我是斯裏坎的老板。我們共事已經二十多年了,無論年齡和資曆,他都是藍海牛號上最老的船員。老坎平時不怎麽幽默,是個謹慎又很有能力的人,這麽多年以來幾乎沒出現過什麽工作上的失誤。在船上一起喝酒的日子好像就是前幾天,但事實是,從到港開始算起,我已經半年沒有見過他了,一切探視都被拒絕了。

斯裏坎以前在船上主要管耗材,零件工具、水食日用,隻要是快速消耗品,訂貨采購和派發就都是他做。

他是個工作狂,很多可以丟給年輕船員幹的小事兒,他也親力親為。這人沒什麽生活,除了一遍又一遍檢查船上的設備和賬目,其他時間就待在房裏折騰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物件。很多配件商當垃圾準備扔掉的處理貨,小零件、殘次品、各種怪模怪樣的小東西、低價處理的金屬邊角料,或者他兒子零件店裏那些新奇玩意兒,他有時候弄點這種東西回來,也能算是收集癖了。隻要不忙,他就老窩在宿舍裏,研究折騰那些小東西。實在沒事兒了,也四處溜達,給能源組修個爐渣扇、給廚房造個冰壓計,再不然就拿煉廢的鎳塊做點龍啊狗啊之類的擺件。每次喝酒都是去我的宿舍,因為他那房間就像個工程廢品庫,根本沒處下腳。

除了這些,斯裏坎的生活裏唯一與藍海牛號上工作關係不大的,就是他兒子了。這爺倆都固執,經常為了屁大點小事吵架,但實際上感情好著呢,逢年過節,大幾百光年也要跑回去吃飯拌嘴,吵吵嚷嚷已經是他們相處的方式了。前兩年老坎把大半輩子積蓄取出來,給他兒子開了家零件店。

關注過這個事件的人大抵也知道,我們離開原定申報過的航線去緋紅,是因為船的護盾磨壞了。藍海牛是幾十年前的船型,很多原裝配件都不生產了,得跑到專門的修理改裝店去訂做。說是訂做,其實也是拿基礎款零件改改,我們一般用老工藝切割的五級合金,加融一層合金圈來契合船型,便宜、不耐磨,這是為了每次出一趟船就直接換一張盾,損耗報銷記錄清楚。按理說平時跑工程都在高速路上,周圍星係少,氣象局也都會提前計算好隕石和太空垃圾的情況,方便行船避開壞天氣,很少有什麽大磕碰,所以其實長期用一張盾算下來更便宜。我當然知道斯裏坎他兒子就是做定製新材料護盾的,早就等著他開口了,隻要是他說質量沒問題、性價比合適的零件,藍海牛就用。但老坎人太老實了,怕人嘴碎說他公款往自己家送,從來沒給我提過要在他兒子店裏買盾。

最後那幾次喝酒,他還嘮叨說自己肝和心髒都越來越不好了,想退休,但兒子店裏生意還沒熱乎,還得多掙幾個錢。

我他媽也是嘴賤,嘬著酒心裏想,能穩定照顧你家生意的人不就坐在跟前嗎?結果說出口的話卻成了,除非你斯裏坎死在我前邊兒,不然別想退休了,船配市場裏打泥巴滾的經驗學校又不教,你沒了,我上哪兒去找靠譜後勤呐?

現在我就想給當時說那話的自己兩個嘴巴子。

老坎雖然義務教育之後就沒上學了,但對材料、結構、工具零件有自己的一套識別方法,所以我把采購交給他,放心。這次備用鑽出了問題也真不能怪他。

一開始在工作區的礦星上,我們找不著礦。那陣子開工不利,總是挖到氦冰層,按資料指示的坐標換了好幾個孔位,也沒出幾噸金屬礦石,偶爾零星碰上一點兒成色好的,提煉出來一看,有價金屬含量也遠比買來的勘探數據低。

工區偏僻,連不上網,也不能向勘探公司或者別的誰問詢。野外工作就是這樣,隻能出發前把所有東西準備好,在外邊沒村沒寨又沒網,無論碰上什麽,都隻能靠自己。

讓岩土工加快鑽掘速度,是我的決策失誤。加速當天晚上就出事了,鑽頭下降太快,一下子撞上硬家夥,當時就碎了。

斯裏坎是後勤,聽說鑽頭碎了,自然趕緊去倉庫取備用的。我們的鑽頭和護盾一樣,每趟活兒都換,從來沒用到過自然損耗界限,所以那個備用鑽頭在庫裏放了十多年了,也是從沒用上過。這東西就跟星站旅館的消防麵罩一樣,除了應付安全檢查以外,誰也沒盼著它用得上,基本買回來就是用來放過期的。誰也想不到,備用鑽裝上去的第一杆下去,就碎了。

在場的鑽工見這架勢,都趕緊用各自的家鄉話念叨起碎碎平安。“鑽頭鑽頭,吐金吃油,碎倆財散,破三血流。”工人讀書少容易迷信,連續碎鑽頭在星際礦業裏總歸是不吉利。我能接受他們這麽想,但自己不太相信這一套。船員們緩過神的工夫,我已經讓老坎去把第二個備用鑽頭運出來了。

說實話,那一鑽下去之前,我也心有餘悸,畢竟那是船上最後一個備用的了,結果還是碎了。哪有船工見過連續碎三鑽的呢?

兩個備用,一沒過期,二沒違規使用,至今沒人知道它們到底怎麽回事,是包裝破損腐蝕了,還是出廠就帶著裂縫碳渣。當時我也沒有心情去調查確認,當務之急是在一個與世隔絕、沒工具、沒別人的荒野地方,決定上百號人接下來去哪裏、去幹什麽。

我叫來幾個有經驗的老船員。大家提完一圈想法,很快爭得臉紅脖子粗,有人說馬上返航太陽係賠筆生意總比輕舉妄動再出岔子好;也有人說大公司定製零件都有貴賓遠距離送貨服務,隻是路費有點高而已。我都沒同意。吵了幾天,最後終於勉強達成共識:鑽頭畢竟不像護盾或者船殼那麽大、型號那麽難配,尺寸材料都有工程規範,我們就去不太遠的地方,買些質量看得過去的,回來先把工程應付著做完。這樣的總體損失應該可以接受。

我在星圖裏選了個一百多單位距離的鄉下服務點,決定把船開過去看看。回大路聯網申報得多花兩星期,那小商船也不遠,於是藍海牛就沒有做路線申報,直接出發了。

事後我想,可能我這輩子所犯下的所有錯誤,都是自以為是。我以為鑽不會一直碎,也以為少申報一段路不會碰上隕石天氣。結果就是,我失去了行船證、經營執照、幾乎所有財產,和用一輩子工夫攏起來的最好的船員。斯裏坎不應該被帶走,我才是該被治罪的人,但沒有人來拘留或起訴我,他們錄完口供後說我“離緋紅事件的中心太遠了”。

願意接受這個采訪,除了想為大家補全緋紅真相的碎片以外,還因為有一點我的心願想要說。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錯事,但船員們都是無辜的,無論是風口浪尖的斯裏坎和木村熏,還是被掛出名字的所有其他人,藍海牛的船員都是普通人,他們不應該遭受現在的待遇:六個月以來,沒有礦船在看過簡曆後還願意錄用他們;有的社區明確表示不歡迎,即使他們的合法居住證剩餘時長還有好幾十年;星站旅館拿外交風險的名義拒絕接待,連路過的孩子們都向他們扔電離彈……

他們做錯了什麽?

我懇請你們,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擔這些輿論的怒氣,請衝我來,我才是下達命令和決定航向的那個人。斯裏坎不是緋紅殺手,藍海牛的其他船員也不是,大家都隻是用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的普通人,渴望一點點不那麽糟的普通生活,用盡全力在大航行時代的巨浪裏不沉下去而已。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