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伸手去夠那個孩子所在的石框,她小小的拳頭攥成一團,好像捏著什麽不得了的寶貝。她像一隻做工精美的娃娃,也許就是一隻娃娃也說不定,誰能說流動者不是在騙我呢。

心髒用力撞在胸背的骨骼之間。在這個失去和複得的模糊邊緣,我突然明白貓子在下玄月那夜沒有說完的話了,她早就有答案了,貝殼也好、我也好,她收拾打點好所有這些珍貴的東西,把我們放在一個不會丟失的距離之內,用剩下的力氣從生活的縫隙裏擠出來,踮起腳向上生長飛行。

她儲存好舊的記憶,是為了更好地上路,她創造新的回憶時總要拚命帶上我,明明一個人反而可以多走一些路的。是我站在原地隻知道盯住腳下,忘記了往前看。那些自然災害裏失去住處和親人的災民真的需要我原封不動地複原出他們記憶中的街道和房屋嗎?不,他們需要的是安頓好過去,以拾起麵對新生活的勇氣。

“貓子不用變成流動者,也可以在宇宙裏旅行,”我咬緊牙關,盡力不去想象這個孩子變成一團黑煙的樣子,“我不會再是她的阻礙了。”

流動者放緩了轉動的深色螺旋。

“人類記憶的方式和你們是有區別的,我們得不斷踩著舊的台階,才能往新的遠的地方去。有時候人可能會迷戀安穩和固定,我也會,但以後不會了。”

流動者幾乎靜止的幾秒裏,我因力量懸殊而產生的恐懼似乎平息了,隻剩下想要爭取貓子的緊張。

“而且,你想帶走貓子是因為她願意去往星空,換句話說,你認可她的想法,而不是需要她的幫助。但你不能帶走所有與她一樣的地球人,把所有適合的生物都發展成同族不是你最省力的方法。讓她留下來,其他人會學習,踩著舊的肩膀爬新的山。這是人類流動的方式:傳播思想。”

人真是奇怪,在幾乎認定貓子已經回不來時我好像更無畏,最壞的打算裏已經麵對過死亡,現在看見了一絲希望,我渾身的肌肉與骨頭又都繃緊了呼喊著,把她留下來,想辦法,留下來。

“這樣可以影響更多個體,讓宇宙在更大範圍和程度上,照你說的,流動起來。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你的妻子已經不記得你了。”

“我們會有新的記憶。”

它沉默半晌,終於又開口了。

“地球人林葉茂,你是對的。在結束她的停滯狀態後,她將以普通嬰兒的生長速度成長。”

我拚命以一次深呼吸掩飾住激動,一邊為流動者接受新想法的速度慶幸,一邊又萬分緊張,擔心它會反悔。抓住石框邊緣的手仍然不敢伸進去碰她,害怕會打破某種我不理解的平衡,“她的時間真會重新流動起來嗎?”

“在她回到人類能夠生存的環境之後。”

這才敢花上幾秒鍾觀察的我,從沒有想過貓子小時候是這樣嬰兒肥的,她的尖下巴和鎖骨縮回去了,我隻用一隻手就可以把這個小家夥拎起來。

她這個樣子和我上次見到她之間發生了什麽?我腦補她成長中會發生的事情,從0歲到30歲,從翻滾到奔跑,從發音到辯論,從去學校到去宇宙。

“地球人林葉茂,你的流動發生了變化。”

是的。我會養育她,帶她去火星,去所有她想去而我沒有陪她去的地方。我捏緊石框的邊緣:“其他人還活著嗎?”

突然之間,目所能及所有的石塊都打開了,大小的半邊方塊殼子擠滿原本就不寬裕的空間,卻沒有混亂地四處碰撞。從月岩裏飄出的東西給這個黑底灰石的畫麵染上了五彩斑斕的顏色。

那是人們儲存在月亮銀行裏的儲物。油畫,羽毛,硬盤,頭發,琥珀,種子,各種顏色的密封試管,照片,鑽戒,捆在一起的上千本紙書,骨頭,雕塑,型號過時的手機,鋼筆,像是文物的茶杯,金屬錠,十字架,裝滿氣體的塑料袋,舊毛衣,老遊戲機,乒乓球拍,木塊,燈泡,寫滿字的紙張,有簽名的籃球衣,唱片機,天啊遠處那是一條鯨魚嗎?

我被寄托念想的物件淹沒了。

還有更令我吃驚的—成百上千的嬰兒,從各自原本所在的石塊裏向我匯聚而來,又越過我的四周往運輸船的方向去了。

“千人量級的時間超過了我能同時停止的時間流寬度,所以我隻能將他們全部回退到嬰兒時期,以相對微弱的能量保持這些人類個體的生命流動延續。全部1312名人類,37600454件物品,歸還給你們。我們的對話會在地球上所有電子能流動的屏幕上播放。人類,希望你們不要再留戀舊物,早日踏上新的旅途,飛向群星。”

在大量的物件與嬰兒中央,在打開的石塊中,我抱緊手中靜止的那一個,眼看著流動者的黑色從它所在的那塊石頭上褪走了。我好像看見了一塊人類的切片。月球軌道仍然行使著月亮銀行的功能,上一分鍾這裏的每一塊石頭都是保險櫃,保存也封鎖某個願望。現在整個月球軌道都是銀行,記憶從禁錮的箱子中被釋放出來,一整塊固定的月球像河流一樣流動起來,環繞了地球整整一圈,從地表任何晴朗的土地上抬起頭來,都可以瞥見屬於天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