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會在這裏再見到這枚貝殼。它飄浮在一片旋轉的煙霧中央,被推到我麵前。

我突然明白,貓子到月亮銀行來儲存的就是這枚貝殼,這片小小的、醜醜的貝殼,沒有光澤也沒有特點,是那種放在沙灘上絕不會被人撿起來帶回家的樣子。它唯一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是我送給她的。

那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選一隻不好看的,告訴她我老是惹你生氣、我一點都不好,就像這枚貝殼一樣。但她還是高興地留下它了,而且打算留到更久以後。

“你的妻子是一名偉大的人類,她站在地球表麵時常常想要跳脫升空,去往群星之間。我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想爭辯說人類之中不乏有這種人,隻不過其中真的能從事相關工作的少之又少,但這對於談話似乎沒有好處,還可能增加其他人受到傷害的風險。流動者的黑煙消散,那枚貝殼就飄在我麵前,漸漸向我的側麵飄去。

“我流動在群星之間,見到過各種各樣的物種,其中常有像人類一樣因為各種原因被禁錮在星球表層或內部的,有些因為技術,有些因為思想。”

它飄**的塵騰空匯攏成球,球體表層浮現的圖案有些像地球大陸但又不太一樣,我認出了那更加緊密單一的板塊形狀:那是千百萬年前的古大陸,是地球板塊大規模飄逸之前的古地球,哺乳動物尚未占領陸地,海洋還是藻類的天下。

這是它的記憶嗎?在人類出現之前?流動者以前來過地球。

“多年以前,我在地球見到的是藍藻。時間流走,藍藻至今仍然尚未擁有離開星球的技術與智慧。人類已經有技術了,但想要離開地球的人屈指可數,你的妻子是其中之一。”

在貝殼飄遠之前?距離稍有些不夠,我試圖伸手去抓住它?這時黑煙又重新包住了貝殼,比之前的更濃厚,黑色完全蓋住了它包裹的物體。

“但她終究沒有踏上遠行的交通工具,因為有些技術之外的東西將她禁錮住了。”流動者的聲調沒有變化,我卻感受到了壓迫,“她的記憶告訴她,有比飛向深空更重要的東西:與你在一起的生活。實為可惜。”

“所以你就殺了她?!”我不可置信,它以為它是什麽,就能僅僅以自己的喜惡決定另一個物種個體的生死?

“地球人林葉茂,你不明白。個體的生死相對物種的發展、文明的演化而言不值一提。”它的煙霧從四周向我聚攏,粗糲的苦痛與悔恨灌進我的感官,我好像看見流動者的同類在群星之間流動,一時間咽下無數文明尺度的生老病死,那些念舊的物種最後大多數都衰落於星球資源枯竭前來不及離開,或以爭奪為目的的短距離戰爭。幻覺的體驗轉瞬即逝,流動者幽靈般的聲音飄**在我顱骨上方。“如果對過去的懷念與記憶會阻礙發展,那麽記憶就應該被及時丟棄。”

煙霧之外,我看著那片空空的貝殼飄過眼前。它裏麵曾經有一塊,也許隻有幾立方毫米大小的肉。那也曾經是一個生命,一個柔軟單純的靈魂。現在它消失了,組成那塊肉的物質已經進入自然之中別的地方,也許還在地球上,也許不在。

我沒有見過那一塊肉,但我有可能是唯一一個想象過它存在的生物。現在我惦記著它,想象它如何出生、如何快樂地進食和痛苦地拒絕沙粒,如何被海鳥或細菌吃掉、被衝上海岸、被我撿起來。在我死亡之後,可能就沒有活著的生物知道它存在過了,那個時候它將在另一層意義上再死亡一次。生的反麵不是死亡,而是忘卻。

“你才不明白。”反駁也許會激怒它—如果這東西有“怒”的話—但我不在乎了。我看看四周,這裏任何一塊石頭都可能是曾經組成月亮銀行保險櫃的材料或基岩,“記憶對人類是無比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