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未來屬於她們

人們大概已經忘了,公認的第一篇現代科幻小說出自一位女性之手—瑪麗·雪萊。那年,她才18歲。

近200年來,作家們一直有意識地使用科幻小說來戲劇化當代女性所麵臨的複雜問題。比如,早在一個世紀以前,美國作家夏洛蒂·吉爾曼的科幻小說《她鄉》便通過塑造單性繁殖的女性烏托邦來深入探討人類社會存在的各種議題:社會結構、經濟、教育、宗教、生育,甚至環保。

然而長久以來,科幻都被視為“大男孩”的逃避主義文學,甚至許多讀者會對科幻產生性別的刻板印象。20世紀的歐美科幻文壇長期因為“老”(老年)“白”(白人)“男”(男性)作者占據主導地位飽受詬病,科幻雜誌及出版社甚至一度拒絕女性作者,女性作者需要化名男性才能得到發表作品的機會。直到近50年,女性主義運動與平權運動的不斷興起,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

“二戰”以後,越來越多的女性作者轉向科幻小說創作,因為這種兼具“顛覆性”與“思想擴展性”的類型文學為她們提供了更多的社會參與和美學創新的機會。她們的主要關切之一是將女性納入科幻小說的未來,創造出活躍的、真實可信的女性角色,而不是過去的科幻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那些可有可無的女性角色。

正如厄休拉·勒古恩在《American SF and the Other》(1975年11月)中所指出的那樣:

“婦女運動使我們大多數人意識到,科幻要麽完全無視女性,要麽把她們當成是受到怪物強暴的尖叫娃娃……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才華橫溢的主人公身邊忠誠的妻子或情婦”。

而這種女性思潮所帶來的,是科幻領域中對於社會學想象力的解放。

“銀河郊區”這個詞是女性主義科幻小說家喬安娜·羅斯(Joanna Russ)創造的,許多科幻故事在想象狂野的未來新科技方麵做得非常出色,但卻完全無法展現新科技如何改變社會結構。因此,能在太空定居的未來世界,擁有各種新奇科技元素和上層建築,但每個人仍然生活在異性戀家庭中,每家都有兩三個孩子,看起來就像是1950年代的美國郊區,而且性別和性別關係一點也沒變……這是不合理的。因為每當科學技術發生變化,社會必然會隨之改變。

厄休拉·勒古恩、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查理簡·安德斯、N.K.傑米辛……這一係列不同時代的傑出女性作家通過自己的想象性敘事,不斷探索性別與權力的邊界,以此反思現實世界中的女性權利與地位,從觀念與行動上去推動社會性別平等與尊重的變革。

而這其中怎麽能少得了中國女性科幻作者的聲音?

新中國成立以來,婦女解放運動的偉大進步和成就舉世矚目,但到了21世紀的今天,無論在現實層麵還是文本層麵,仍然存在著諸多不盡如人意之處:製度性的性別歧視與不平等、大眾文化中的男性凝視與刻板印象,甚至是物化符號化女性的媒介消費主義……都讓我們覺得,這一切還都任重道遠。

回顧過去的一百年中,科幻小說和女性主義科幻小說的作者采取了不同的方法來批評性別和性別社會,成為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的重要力量。科幻小說為作者與讀者提供了想象世界和未來的機會,在這些或然世界和未來中,女性不受現實中存在的標準、規則和角色的束縛。相反,這種體裁創造了一個空間,在該空間中性別二元論可能會受到質疑,讀者得以探索完全不同的性認知、性別定義與性權力運作的方式,並得到鼓舞與力量。

中國科幻的這一波浪潮興起也不過短短20年,我們需要聽到更多女性的聲音,需要看到更多關於性別議題的書寫以及從想象性敘事映射到現實生活的文化影響。

因此,有了這樣一套叢書,記住這24個名字(按首字母排列順序):程婧波、遲卉、陳虹羽、陳茜、曹曙婷、段子期、顧適、郝景芳、淩晨、靚靈、廖舒波、孟槿、念語、彭柳蓉、彭思萌、蘇民、王侃瑜、王諾諾、吳霜、夏笳、修新羽、亦落芩、趙海虹、晝溫等,以及她們所帶來的48篇精彩傑作。

在我看來,她們的作品並不需要我這樣一位男性以所謂的“主編”之名,去挑選和評判,她們的文字與想象自足完滿,如一顆顆生機盎然的星球兀自旋轉,折射出宇宙至真、至善、至美的光彩。

之所以勉力草就此文,隻因為其中有許多與我相識超過10年以上的老朋友,當然也有素未謀麵的新星,以此表達敬意。掛一漏萬,她們肯定不是中國女性科幻作者群體的全部,但希望借由她們的聲音,傳遞出一種信號:我們的未來需要更多女性的力量。無論是在想象中還是現實裏,這樣的力量能夠互相激發,聯結成更強大的整體,引領我們上升。

未來屬於她們,她們也屬於未來。

是以為序。

陳楸帆2020-10-31晨北京首鋼產業園·2020中國科幻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