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

在嚇到妹妹之前,我始終沒有覺得自己醜過,大概是明月也沒有審美傾向。

但是後來,妹妹跟我熟悉以後,她放給我看一些正常貓咪的圖片和影像,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麽的可怕—首先,我隻有三條腿,一隻眼睛是完全閉合的,所以一眼看過去,臉上隻有一隻眼睛。其次,我的毛色,是淡淡的綠色。要知道,在正常的世界裏,除了綠毛龜,沒有動物會選擇這種詭異的顏色。最後,妹妹說(我那時在搖尾巴):

“你是隻貓耶!”她有些惱怒的樣子,“為什麽學狗搖尾巴?”

我沒見過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樣的生物。隻是這樣的情況下明月還能辨別出我是貓,不愧是機器人。在那天,他完完整整地為妹妹介紹了這顆行星的曆史—

這顆行星曾經有城市、鄉村、森林,但有一日,原本供給能源用的核電廠發生了劇烈的爆炸。那時的妹妹和明月正好在地下室裏玩捉迷藏,於是躲過一劫,但行星上的大部分生物,都死光了。那時候的先生和明月,正在數光年外檢修飛船,同樣也躲過了這場災難。

人們如同逃難般往外湧去,明月很清楚,此時一出地下室,年幼的妹妹就會沒命。好在先生想了個辦法,他購買了一整套的生態係統,轉交給明月,讓他在自家小屋邊建立一個不受輻射的空間,直到妹妹長大,再帶她離開。

“這套係統可不便宜啊!先生是賒賬買的,所以一直在還債。”明月的臉上露出懷念的表情,“那時候所有人都拚命往外逃,我難以判定留下來是不是對的,死機了好幾次—不過還好,挺過來了,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

他拍拍我的頭:“而且還很幸運地,撿到了這位朋友。”

“所以,妹妹。”他很嚴肅地說,“我已經通過營養液和知識輸入係統,讓你五年長到了十七歲的年紀,但這還不夠,這段時間你要努力鍛煉,爭取能在先生回來之時,一起離開。”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麽認真的樣子,妹妹似乎也被說服,認真地點了點頭。

之後的日子裏,我們由兩個變成了三個。

好在妹妹經常跟明月用頭盔交流,他們很快就變得熟絡起來。雖然明月對妹妹的教育太過上心,對我有些忽略,但妹妹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對了,她還經常把吃不下的肉讓我幫忙解決,就這一點,我就足以對她死心塌地。

第二年的中秋,是我們三個一起過的。明月苦心做出來的點心,終於有人吃了,我想他應該很開心。可實際上,氣氛並沒有想象中的融洽,對著保護罩上的月亮,明月和妹妹都沉默著,一言不發,這讓我覺得奇怪,但並不難受。

“明月。”妹妹突然出聲叫他。

“嗯?”他回答。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久到我睡一覺,又起來了。

“……那個,我想說……嗯,還是……我是說,我以前在認知係統裏知道,好像有種叫X設備的東西……給貓試試?”

我感到明月抖了一下,幅度之大,我從未見過。

但妹妹沒發覺,她還在說著:“那種東西,能生成新的假皮,肌肉,甚至是神經反射流程,據說用久了也沒有感覺,一個人甚至能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說不定也能變成新的貓。”

“別開玩笑了!”明月突然喊起來,“不行!”

連我都被嚇了一跳,不要說妹妹了。明月似乎注意到我倆的驚慌,感覺溫和了語調。

“你根本就不了解貓,它說不定很喜歡現在這個樣子……”他笑起來,“而且,我的好妹妹啊,你知道那玩意兒有多貴嗎?”

……看來,他最終還是說出了心裏話,這個死窮酸!

那個被稱為先生的人,在第三年的中秋之後,終於踱著步子,緩緩地回來了。

和明月珍藏的照片不一樣,他的臉上,多了許多縱橫交錯的傷疤。這讓久別重逢平添了幾分緊張的氣息,明月和妹妹一左一右挽住他的胳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航船回來的時候,遭遇了事故……我和另一個人在宇宙漂流了好幾天,可終於獲救時,他卻撐不住了,人的麵目都被壓得看不清了。”他聲音很粗,歎一口氣,搖一次頭,“真可惜,錢沒有了—不過,再沒有錢,也好在還活著,能見到你們倆,真是太好了。”

明月露出感動的表情:“沒事的,老爺,我們一直住在這裏也好。”

妹妹也說:“是啊,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隻不過她說的顯然比較勉強,也難怪,隻能在頭盔虛擬場景裏看到的父親,突然真人出現在眼前,多少會有些陌生。我注意到妹妹的眼神,她似乎在偷偷觀察些什麽。

總之,第四位成員,先生,住進了家裏。

他對我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我對他也是,除了他鼾聲有些大,抽煙的味道比較濃鬱以外,這個家裏就像沒這個人存在一般。明月仍舊在叨叨,從過去的事情到這些年的經過,先生隻是沉默地聽著,不做表態。倒是妹妹,總是躲在暗處上下打量,那眼神讓我背上發寒。

差不多一個月後,妹妹在廚房偷偷抓住了明月的袖子:“你不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他?”明月看向我,“貓沒有事情啊?”

“不是貓,是我爸!”妹妹趕緊壓低了聲音,“那個,認知係統裏的,是他親自錄的吧?”

“嗯,一部分是在你出生之前就錄下來的,我親眼看見的。剩下的一部分,是他在航船裏錄了傳輸過來的。”明月說道,“應該沒有問題,到底怎麽了呢?”

“很好。”妹妹點頭,“那我記得,在認知係統裏,他從來不抽煙。而且,他的腿受過傷,不習慣像現在這樣蹺二郎腿地坐著,還有,你記得嗎?他根本就不喜歡吃土豆,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但是現在他天天吃土豆!習慣可以改,口味可是很難改的啊!”

“你到底想說什麽?”明月注視著她,若有所思。

“我想說,他根本不是我爸,而是冒名頂替的另一個人—你記得嗎?他是和一個同伴一起遇難的,但是那個人麵目都模糊了。所以,我直覺,現在在這裏的父親,肯定是他那個同伴,他害死了他,然後用X設備變成了他的模樣……”

“你……想太多了。”明月苦笑,“說了很多次了,別看太多小說……”

他還好意思說人家,自己還不是整天看心靈複製?我正想看接下來怎麽發展,但妹妹卻一把拉開了他的袖子,打開關節:“我知道你有檢測X設備的係統,快看!”

明月的臉色變了,他拚命掙脫手臂:“不能按!”

可妹妹的速度比他還快,三下兩下,按下了電鈕。話音未落,明月的身上就發出“嗚嗚嗚”的響聲,他的臉色越發蒼白,像是馬上要死機過去。

“什麽啊!”妹妹一下子把它關上了,“原來你這個功能早壞了啊!”

“是的,是的,早就壞了,我一直不想讓人知道,所以……”

就在兩人說話間,先生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廚房,他似乎聽見了兩人一部分談話,脫口而出:“你們在討論X設備啊?”

這回是妹妹被嚇到臉色發白,她本能地抓住明月的胳膊,往後退了過去。

先生卻非常淡定,他甩了甩手臂:“其實我也……裝了一個……”

“呀!”妹妹尖叫一聲,按住了嘴,她的猜想實現了,這不能不讓人吃驚。

“我在醫院知道的,我那個同伴,已經死了。他可是個很年輕有為的人啊,喜歡抽煙、蹺二郎腿、吃土豆,但就這麽沒了,茫茫宇宙,好像從來沒有人出現過一樣。我很想有個什麽方式去紀念他,但不管哪一項都不合適,但後來我聽說,有種簡易的X設備,也不貴,能保留一些死去人的方式。就像……就像以前說的,移植心髒以後,就與那個捐獻者的習慣一樣,所以,我把那個同伴的一些習慣裝在了身上。”

他說到悲切處,漸漸地老淚縱橫。

“能活著回來真是太好了!能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

明月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他拍拍妹妹的頭,又向先生走去:“真好,明天就是中秋了,我們四個……不,應該是五個,終於團圓了!”

我看著他,我的機器人老朋友,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從此以後的每一年中秋,他都能過上團圓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