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家樂小院放下行李後,劉蘇開始在景區瞎逛。晨霧早已褪去,雲在藍天上層層鋪開,淡白的陽光灑下來,山風涼爽。

四年中文係的大學生活,乏善可陳。沉默寡言的自己似乎都沒有給別人留下太多印象,隻有一位美術老師的評價還有點意思:無論是看人還是風景,劉蘇同學的眼神好像永遠停留在另一個維度,帶著一種開辟鴻蒙的飄忽,與這個世界保持著奇異的距離。

中肯還是戲謔,倒也無所謂。實際上,因為健忘,那個北方的大學校園都已經在她記憶裏消失了一大半。

好一個《阿凡達》的取景地。作為科幻迷的她,或多或少是因為這部電影才定下了大學畢業旅行的地點。

一座座秀美壯麗,形態各異的石柱峰拔地而起,插入雲霄,好似身披綠甲青鱗的巨獸,噴吐著雲霧。周圍不時有操著各地口音的旅遊團接踵而過,導遊喋喋不休著許多牽強附會的神話傳說。而劉蘇的腦海裏,此刻隻穿梭著許多科幻電影中的場景。從磁懸浮峰到龍騎士,從龍騎士到《侏羅紀公園》,從《侏羅紀公園》到《奪寶奇兵》……

當思維已經莫名其妙地跳到了科幻小說《狄拉克海上的漣漪》時,眼前出現了一條波光粼粼的金色小溪。抬眼看看路邊的景區指示牌—金鞭溪(1)。

時近正午,溪水金光閃閃,深淺不一的金棕色石頭透出一股暖意。遠處有遊客在嬉鬧戲水。她遲疑地停下腳步。這兒是個拐角,有錯落的樹叢掩映。她猶猶豫豫地解開了帆布鞋帶,不時驚慌地回下四望,生怕有人出現。雙腳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反複幾次,終於克服焦慮感,慢慢浸入水中。拉開背包,小心地拿出書來,將包內弄亂的零散物品一件件原封不動地碼好,精確到每一個包裏的口袋,每一個口袋裏的隔層,每一個隔層裏貼了標簽的收納袋……再檢查一遍,才鬆了口氣。

溪水清涼,周圍靜得隻剩稀疏的鳥鳴。樹縫中落下的光斑和溪水的反光在書頁上來回跳動。她僵硬的身子漸漸放鬆,目光也柔和起來,似乎全世界隻剩下這本《異鄉異客》(2)。

多麽熟悉!這種宇宙間永恒存在的……孤獨感。

太陽緩緩移動,周圍的光線暗下來。未看的書頁在漸漸變薄,直到一大朵水花“砰”地濺上來。

“對不起,水漂打歪了。”

看著這個卷著褲腳,剛剛從對麵蹚水過來的男人,劉蘇有點驚恐、有點惱。驚恐的是,她通常需要克服很強的緊張感才能和陌生人交談;惱的是,她對什麽都無所謂,隻有書不同。

小時候,她和姐姐劉落各用一半房間。劉落那邊用的是寶藍色打底,朱紅纏枝牡丹的壁紙,養的寵物是一隻名為“zobim”的蜥蜴;劉蘇這邊的壁紙則是黑白色調,一片深邃安寧、霧靄沉沉的雪鬆林。她的寵物—說來奇怪,是一本插圖版的《小王子》。

“《小王子》很乖,很安靜。容易照顧。”四五歲的劉蘇總是這麽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解釋。劉落常常因妹妹對寵物的奇怪品位大笑不已,以致後來劉蘇遇到煩心事,想聽姐姐的笑聲,就以“姐,我養的小王子……”這樣的句子開頭,最後整個房間都會充滿劉落爽朗放肆的笑聲,與牆上的纏枝牡丹一起熱烈地綻放。

那笑聲真有種魔力,能驅開童年所有的陰霾,直到……

那本《小王子》,鎖在哪裏了呢。十年,太多的細節都融化在了時間裏。

因為不知怎麽應答,劉蘇隻好悶著頭擦書。看著書名和她心疼擦書的樣子,那個人異常平靜的臉上閃出一絲好奇,稍縱即逝。

“好書”。

他的語調很慵懶,帶著隱隱的溫柔。劉蘇總算抬起頭來。

一張陌生的麵孔,線條清秀又硬朗。而且有種和年齡不相稱的……奇怪的沉靜感。

不知為什麽,這人的眼神好像很熟悉。

“這個,賠你的書。”那人摸出一個灰灰的東西,看劉蘇愣愣的,沒有接的意思,猶豫了一下,放在地上,轉身,帶起一陣溪水的輕響。

他的背影,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漸漸縮成一粒沙,最終消失在半山腰的農家小院門後。

山風陣陣,半幹的書頁開始變得鼓鼓囊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