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黃昏

SHE·廖舒波

在時間這一巨大的無法戰勝的對手之前,他選擇了丟盔棄甲,把劍尖指向她,他深愛的她。

2127年8月15日。

他從沉睡中醒來,視線由模糊逐漸清晰。眼前桌子上,一本詩集攤開,銀色戒指豎在兩頁的中縫之間,在黃色的夕照下,拖成長長的愛心形狀。

它的主人不在這裏。

她不在臥室,也不在此時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

她可能在過去,也可能在未來,可能在時間長河裏的任何一個角落。

他呆滯地望著那枚戒指,帶著絕望,戀人終於還是離開了,順著時光之河,去了他無法接觸到的地方……

事情還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她的郵箱裏收到一封郵件,似乎是時航員選拔通過的通知。

不隻是他,那時的她也尚不知接近他們的是什麽,還隻當是獲得了一件錦上添花的新工作。他們穿戴一新,按照郵件中的地址,來到了時航員中心。

坐在會議室外,他們小聲說笑打鬧,他看著她笑得彎彎的眼角,心中滿是幸福。

幾分鍾後,他們被請進了視頻會議室。牆上一個接一個地出現綠色的屏幕,各種波紋信號數據之後,屏幕上出現了老人和中年人眉頭緊皺的臉。

她和他同時感覺到了嚴肅的氣氛,情不自禁地收住了笑容。

一位教授開始發言,熱淚盈眶地恭喜她成為能夠進行時間旅行的時航員。

他說,時間旅行技術被研發出來了,但並不成熟。原因之一就是隻有特定體質和腦波的人,其身體才能進行分解重組,進行時空跳躍。

他說,她就是這個特定之人。

他還說,能在數千光年內數千億人中,找到她這唯一能滿足那些苛刻條件的人,是極其……極其的幸運,簡直是……上帝對人類的恩賜。

他繼續說道,時間旅行目前還不能進行地點和時間的控製。換句話說,由此刻開始的時間旅行,下一秒鍾可能出現在恐龍時代,再下一秒鍾則可能是宇宙毀滅後的未來。

一直沉默的她,就在這時,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

那……時間旅行後,我還能回來嗎?回到這裏,此時,此地。

屏幕上剛剛還在侃侃而談的專家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沉默著低下了頭。他不知所措地僵在一旁,心裏罵了一句髒話,該死的,這氣氛簡直就像是……哀悼。

許久,那位發言的專家才緩緩地說出兩個字:“可以。”

“但是,”他用了曆史上無數次擊潰全人類的一個狀語,“那……太難了。”

他解釋道,以概率來說的話,如果進行上萬次穿越的話,還是有可能回到這裏來的—不過也隻是有可能。而且如果以一個人有八十歲的生命來計算的話,上千萬次地穿行,平均下來,即便到達預定的某時某地,最多也隻能停留十秒鍾的時間。

接下來又是沉默,沉默。綠色的屏幕逐漸熄滅了,他和她並肩坐在會議室中,雪白的日光燈發出“嗡嗡”的聲音,將冰冷的感覺灌進耳朵。在這短暫的時間裏,他想了很多東西。

“要不,”可他隻說出這一句,“我們先回家吧!”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回到家,顯示屏還開著,那封郵件還沒關閉。黃昏微光下,一本筆記本靜靜攤開著,她離開前在用手抄一行詩,隻寫了三個字,還沒有抄完。

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切又都不一樣了。一切,一切。

接下來的一周他飽受煎熬,不斷有遊說和反對的人找上門來,她總是傾聽,卻很少回答。對於選擇,她更是閉口不言,隻是緘默。而對他來說,原本安詳平靜如水麵的生活仿佛突兀地紮了根刺,從他心上開始往外延伸,讓人不得安寧。

他常在深夜中莫名醒來,想著她會如何選擇—

成為第一個時航員,看遍別人和自己都沒有見過的時間和事物,**力實在是太大了。

更何況他了解她,她對任何不知道的東西都充滿好奇,如同盛夏的雨水,充沛而豐潤。

他那一份渺小的愛與這廣袤深邃的世界相比能否獲勝,他沒有絲毫自信。

聽著她睡夢中的呼吸聲,他焦躁得難以入眠。

然而生活還要繼續。桌子上很快換上了新的鮮花,遊說被朋友聚會代替,她挽著他的手臂去月溯海灘看燃放的煙花,情不自禁地像孩子那樣尖叫著,伸出手去抓向天空。他按照之前曾有的計劃給她買了銀白色的戒指,她在黃昏時分戴上,戒指反射著淡黃的光輝。

戒指套上無名指,一瞬間他感到惶恐和壓力黑壓壓地撲麵而來,他不知道這象征愛情的契約是不是變成了黃金做的枷鎖,綁住了一隻美麗鳥兒飛翔的翅膀。

之後他聞到了花香和硫黃的味道,他感覺胸口縮緊了,那句話語被從心髒擠到喉嚨,又從他嘴裏說出,他終於開了口,問她,你真的想去做時航員嗎?

她的手在顫抖。她有片刻的猶豫。但最終的最終,她點了點頭。

同時,她無意識地拉起手上的戒指,停頓片刻,才驟然醒悟,趕緊將它推回指根。

這個動作猶如鑰匙最後一聲“哢嗒”輕響,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開,最後一絲平靜被殘酷地撕裂,再也無法維持。

痛苦無法訴諸言語,他隻能變得反複無常—他在清晨明確地告訴她可以去做時航員,又在夜裏大聲訓斥她背叛了他的心意,爭吵,責罵,言語如同刀尖般鋒利的嘲笑。太陽升起又落下,開始時她還會為他的所為淚流滿麵,小心翼翼地不去觸怒他,但久而久之,她也變得麻木,隻是在他的怒吼聲中繼續抄寫詩歌,留給他一個沒有任何表情的背影。

有什麽東西在累積,固著,最後爆發,悄無聲息。

在這個黃昏,她最終選擇了離去,得知的那一刻他竟覺得自己鬆了口氣。

長久的折磨終於有了終點。但終點之外,卻是綿長的內疚和心痛。

他知道,這種感覺是後悔,抓撓心肝的後悔。

注視著空****的房間,瘋狂如潮水般退去,這才露出扇貝肉般軟弱的核心。仿佛在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荒唐和可笑,在時間這一巨大的無法戰勝的對手之前,他選擇了丟盔棄甲,把劍尖指向她,他深愛的她。

思念帶著酸楚的味道,充滿了他的胸膛,幾乎要從眼睛裏湧出來。

他強迫自己忍耐,去努力開始嶄新的生活,但想和她鄭重說聲道歉的欲望,如同詭異的魔咒,如同不變的黃昏,每日縈繞著他的生活,揮之不去。

夕照之下,他又一次看向她留下來的戒指。就在這時他發現,戒指內圈中多了行小小的字跡,似乎是那晚她倉促時刻寫下—

“月溯海灣。2177.8.15,6:00p.m.”

地點。日期。時間。

地點就在這裏,屋子的窗外即可望見,無比遼闊空曠的海灘。

日期是距她離開,五十年後的一日。

而時間,時間則是夜晚降臨之前,一個黃昏。

他盯著戒指看了好一會兒,他想他懂了,這是歸來的約定。

然而有一瞬間他覺得這簡直是報複和懲罰,她留下希望,但這希望卻渺茫至極。這個海灘何其廣大,她隨機出現,又隻有短短的十秒,就算找到,他該如何向她表達深切的歉意?

帶著這樣的憤怒和不甘,他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後,他被一陣敲門聲喚醒。

他滿心怨氣,無處發泄,嘟囔著去開門。

門開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站在那裏,頭發花白,用飽含淚水的眼睛望著他。

他從未見過她,也沒有這樣年紀的親戚。或許是哪裏來的乞丐,他應該趕她走的,但他沒有這麽做,他太累了,隻用帶著沒睡醒的迷糊眼神瞪了她一會,就關上了門。

關門前他聽見她說了兩個字,模糊,卻清楚—“煙花”。

大門緊閉,時鍾滴答,距離他從**爬起來,不到短短的一分鍾。他重新睡下去,然後猛地坐起來—對,煙花,是煙花。她深深喜歡的,總是尖叫著伸手去抓的煙花。

他興奮非常,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然而仿佛又突然想明白了什麽,睜大眼睛跌倒在**,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不論如何,之後的日子他買下了一個小倉庫,在裏麵囤積了足夠多的繩子與火藥,空閑的日子,他就坐在那裏,一刀,又一刀,切著手裏的繩子。

倉庫之外的時間裏,他重新認識了一個合適的女子,然後和她步入婚姻,工作上按部就班地升職,日常生活如流水般重新靜靜流淌,他們有了孩子,他們撫養孩子長大,然後老去。

他的妻子和他一樣,平凡而淡薄,彼此之間充滿柔和但毫不熱烈的親情。對於他的倉庫、繩子和火藥,起初還會好奇地問上兩句,久而久之,就把它當作丈夫釣魚讀書一樣安靜的愛好,不再多加幹涉。曾經的時航員戀人成了壁上淡淡的影子,偶爾還會被想起,但即使想起也無關緊要,不會對現實產生一絲一毫的影響。

時間流逝,他的孩子們長大了,離開了。

他溫和的妻子先他一步離開了人世。

他老了,形容枯槁,記憶衰退。

他仍舊在切著繩子,切著繩子……

時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卻並沒讓對於第一位傳奇時航員的熱情有所冷卻衰退。他的戀人有無數根本不曾認識過她的崇拜者,亦有人將她作為獵奇的目標,還有人成立了新興的宗教……總之,人們挖出了戒指上刻下的秘密,有人開始期盼,也有人開始倒計時—

在約定時間的數個月前,愛看熱鬧的人們就從四麵八方趕來,占據了海灣的任何一個位置。人們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相聚的短短時間,曾經的一對戀人會如何渡過。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卻開始搬東西,一箱一箱的,搬到沙灘之上。

他搬了那麽久,幾乎有一個下午那麽長。遠遠地太陽降下地平線,月溯海灘的風中開始夾雜微冷的氣息,遠處有鍾表聲滴答作響。

時間到了。約定的時刻馬上來臨。

此時他的動作已經非常遲緩了,但他依舊固執地自己劃了根火柴。

火光顫巍巍地接近第一個箱子的引線,點燃了它。

一瞬間,有光和聲響騰空而起,天藍、銀白、暗紅以及金色,映照得整個海洋色彩斑斕。接著更多的光和顏色從前麵的灰燼中如鳳凰涅槃般飛出,跳上天空又躍入海裏,光芒猶如流星。整個世界瞬間變得熱鬧而歡快,合著黃昏之光,仿佛在滾滾燃燒。

不,這就是夢境,這不是真的,這是煙花,煙花在天空和大地間綻放出的片刻景象。

人們都驚呆了,他們看過無數次焰火表演,都沒有這一次這樣—

那麽華美,那麽動人,又那麽的短暫,那麽的……殘酷。

煙花熄滅,一切安靜下來,亙古不變的黃昏之光照著時間的灰燼。

她一定來了,一定看到了!

雖然並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個女人的樣貌,但人們固執地這麽認為。

他的戀人,那個女時航員一定跨越遙遠的時間,經曆無數次跳躍,終於回到月溯海灘上,出現在人群的某處。在她停留的短短時間裏,與他給她準備的精美禮物重逢。人們想她一定原諒了他,原諒他曾經的莽撞,原諒他曾經的反複,原諒了他曾經……糟糕的愛。

歡呼聲此起彼伏,仿佛所有人都是開心的,他們見證了真愛的存在。

然而有一個人不這麽覺得,那是他。

喧嘩的人群中,渾身冰冷的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個早晨,戒指壓在一本書上。

那本書是她抄寫的詩集,而在翻開的那頁,是一首名為《秋日黃昏》的詩歌。

那位早逝的天才詩人在這首詩裏寫道—

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愛情保持一生,

或者相反,極為短暫,匆匆熄滅。願我從此再不提起,

再不提起過去,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黃昏華美無上。

這段詩歌仿佛預言,就在剛才,在煙花璀璨的時刻,他俯視了整個月溯海灘,和其他人一樣,他並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與她相似,一個會伸手去抓煙花的人。

這,更證實了他數十年前就存在腦海的推測—

那個清晨,那個仿佛從天而降,莫名敲響門扉的老婦,就是她。

她大概用盡了所有的方法回到地球,然而非常遺憾地,她來到了一個最不恰當的時間,既沒有看見他準備一生的美麗歉意,也沒有給他留下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那時的他一無所知,也滿腹怨氣,不要說擁抱和握手,甚至連一個微笑都沒有留下。

衰老的他望著天空,嘴角帶上了一絲苦笑,然後落下淚來。

之後的日子,關於這件事,他說過幾次。

一些人聽見了,但並沒有人相信。

或許,是沒有人願意相信。

就連他自己,也不想承認這個悲劇,耗費一生,隻證明了一場錯過。

他去世時臉上帶著苦澀的微笑,人生充滿遺憾,如同他們曾經存在過又碎裂的愛情。

然而,沒有人想到,包括她—

這場煙花將會載入史冊,作為愛情與懇請原諒的象征,在人類的曆史上永遠流傳下去。她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得知,並帶著它穿過無數個十秒構成的生命,在那場堪稱短暫而不快的會麵裏,告訴他這個故事。

巨大得超越人類生命的維度之下,他們並沒有錯過。

她與他的故事構成一個完美漫長的圓環,優雅地鑲嵌在時間之中。

如同那枚銀白色戒指,永恒地反射著秋日黃昏華美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