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航不知道莉莉安是否原諒了她。

事實上,就在那天之後,他再沒見過莉莉安。那三個不該存在的女孩,真的不再出現了。張海航費勁心力在網絡角落的八卦版裏尋找,也僅僅能知道影子的大致動向。

影子垮掉了。

一個失去領導人的鬆散組織幾乎在一夜之間就人心渙散。

台前的公司有董事會股東和章程,盡管受到重創,到底維持了下去,重組之後的公司巴不得和影子撇清關係—誰都知道影子闖大禍了。

DNA探子不記錄克隆者,但留下的DNA信息總是能找到的。警察還在鍥而不舍地尋找莉莉安—曼哈頓十多年沒發生過影響那麽大的爆炸案了。

附帶著,紐約的刑警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影子的殘餘產業給毀得一幹二淨。

影子們不再有來自影子的庇護,但克隆者們終於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為他們自己尋求名分。

而這也是第一次,開始有人大規模地關注起那些地下的人們的生存。

一向和大多數東方人一樣安分守己的張海航也初次混在了遊行隊伍裏給克隆者爭取權益。他是為了莉莉安。克隆者中最大的反派莉莉安。

如果警察們真的找到莉莉安了呢?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情感去對待莉莉安。

但他到底還是希望她活下去的。

秋天又走了過去,莉莉安仍舊沒有音信。

公交車站的全息影像裏,女主播播報著最新的身份芯片登記條例AM0007號法案。

克隆者將被允許擁有身份ID。但所有克隆者的身份和財產將會共享。國家機器借此傳達出他們的態度,他們不支持克隆,但如果一定要這樣的話,他們會允許影子們在夾縫中活下去,沒有完整的公民權利,卻至少能夠活得體麵而不失尊嚴。

還會有很多問題。克隆者們也許會互相爭鬥,甚至為了財產而不擇手段,但那是黎明前的黑暗,不遠了。

可影子們無須擔心啊。他們早就經曆過最黑暗的生活了,他們最不缺仇恨,卻也最懂得感恩,懂得怎麽好好活下去。

如果莉莉安還活著的話,她將擁有獨一無二的合法身份。

失去獨生女兒的父母能夠名正言順地把她養大。即使很自私,即使有違倫理……

那些年紀更大而失去獨生子女的父母們有了一個機會。他們也許沒法再生養一個孩子了,但他們能夠養育一個克隆。

可對於張海航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三個莉莉安人間蒸發了。張海航搖搖頭。

莉莉安們早就已經不是他所能夠管教束縛的小女孩了,她們的生命也和他毫無交集。

莉莉安們不是張璿。

那時候,張海航還不知道,在他漫長的人生中,他再也不會見到莉莉安。

她已經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但是,當紐約的第一場冬雪落下的時候,他會見到唐克斯。

曼哈頓街頭,在飛舞的初雪中,他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女人,她搓著手,在寒風中等公車,好像每一個尋常的中年女人一樣,眉眼間還留著過去的姿色,卻遮掩不住歲月的痕跡。

可那畢竟是和他同床共枕過十個年頭的女人。

“唐克斯。”

張海航不確定那個女人是否還記得他,莉莉安說她瘋了,是影子在養著她,但影子早就散了,她既然能夠活下來,大概不會糟到哪裏去。

他向她的方向走去,麵對著她,說:“對不起。”

久久沒有回應。

終於還是不記得了啊。張海航長長地歎了口氣。

“張海航。”

樣貌有些呆滯的女人忽然說。

她把食指貼在嘴唇上,做出一個噓的手勢:“我是莉莉安。”

—換了身體,反應有點遲鈍。

後半句話她沒有說出口—另一個莉莉安的意識覺得這句話不該說。

但那個意識沒有攔住後一句話。

“我是個惡魔,我搶走了唐克斯的身體。”她這樣說,好像將什麽沉重的東西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莉莉安不是聖人。

她要毀掉影子不必要殺死老爹霍裏。但她想要得到意識轉移的機器。

和老爹合作太危險了,那就殺了他。

老爹霍裏死去的第三天,她眯著眼睛看著鋪滿了機器的房間。那一天,她送走張海航後,折返回去摘下了老爹霍裏的虹膜,手和身份芯片,與另一位莉莉安一起逃脫監控區後,以剩下不多的時間來尋找老爹霍裏的寶藏。

老爹霍裏的商業帝國看似光鮮,實際上卻留下了巨額虧空。複製意識要求的精度驚人,每一個元件隻能嚴格對應僅僅比一個普通神經細胞大一點兒的區域才能確保足夠精度的複刻,百萬件昂貴的微小元件已經掏空了公司的財產。

但老爹霍裏又怎麽會在乎他的商業帝國呢?擁有了永生,一切都有機會,有無限的時間,就有無限的可能。

理論上來說,他已經成功了。如果兔子的意識能夠轉移,那麽轉移人類的意識也不會難到哪裏去。

但是人和兔子不一樣。

老爹不能拋下身體,給自己換一具傀儡,然後宣稱他是老爹霍裏。沒人會信他。所以他需要精心樹立好一位接班人,然後竊取那具身體。

但老爹還是害怕,他怕得要命,他想要給自己建立備份的意識。即使他自己的意識複製失敗了,也會有那麽一個複製備份的意識,把他的意誌傳承下去。

影子的三個人,還有史密斯議員就是他的四次實驗。很不幸,每次都失敗了。

意識的活動精細到量子層麵。

如果不想傷害本來的意識,複製體的精度不足以構築起完整的意識。

身體無法接納太過於粗糙的意識。

意識轉移的關鍵要素,第一點是足夠高,高到會毀掉本來身體的掃描精度,第二點則是一具沒有意識的身體。

後者很容易,要摧垮一個人的精神不算太難,藥物也能提供幫助。但老爹從來不願意直視第一點。

高精度掃描會把本體的意識毀掉。並且不能確保複製成功。

一個追求永生的投機主義者不願意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因而一次次將低精度不損害本體的、複製的、太過粗糙的意識塞進不同的身體,然後消失不見,留下那具本身已經失去正常意識的軀殼。

可是,要活下來,總要放棄些什麽。

那是他遲遲邁不出的一步。

但莉莉安卻不得不走出這一步。

在她身後,影子中最好的殺手想要殺她,有人加入影子為了維生,有的人卻真正熱愛著影子的存在;警察也想要找到她,她在紐約治安最好的街區殺掉了一個人,並且製造了一場規模不大,卻令人印象深刻的爆炸案。

那一天,十五號大街二十八層至三十七層的鋼化玻璃全數碎裂,成為天上落下的無數閃亮刀子,造成了三例重傷和幾十例輕傷。

警察們不管,不代表他們真的管不了。

總有一天他們會把莉莉安從紐約的角落裏揪出來,繩之以法。

莉莉安別無選擇。

她終其一生都脫不掉莉莉安的名字,與其這樣,不如徹底放棄。

於是她把意識轉入了唐克斯的身體,金蟬脫殼。

張海航和唐克斯麵對麵站著,以朋友間最合適的距離站著。

這個擁有著他妻子的身體,擁有著與他女兒的靈魂的人。

可所有這一切與他並沒有交集……他木然地望著女人,良久,似乎終於意識到,將她和他聯係起來的,僅有屬於他的那一份遙遠的思念。

“對不起,莉莉安。”他說,“再見。”

他鼓足勇氣,卻還隻能小聲地說出道別。

“謝謝。”

他聽見一個遙遠而清晰的聲音。

“謝謝。”

他還記得那一天。

在十五號大街的三十三層,他第一次成了自以為的英雄,自以為的好父親。

在可預見的未來,他還有無數個沒有女兒也沒有愛人的日子,足夠他去細細緬懷那一刻的無限榮光。

他沒有回頭,在寒風中大踏著步子,孑然一身,走向他的未來。

女人沒有追上去。她看著那個稍顯臃腫的身形消失在飛雪之中,和紐約的天際線一樣漸漸隱沒。

意識轉移。

在不久的將來,它注定會像每一門技術一樣緩慢放低門檻。

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

在布魯克林區地上,器官販子也許會轉而販賣起身體,富翁們在死後把自己藏進一具具皮囊,轉入幕後,靠著台前的提線傀儡們操縱他們的商業帝國。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莉莉安沒有打算活到那麽久—不,應該說是唐克斯。莉莉安還要慢慢習慣去扮演她自己的母親。她是個好演員,不會太難。

此刻,掌控著這具身體的正是三個糾纏不清的靈魂。

還有一個微弱的意識。

那個混亂的,沒有頭緒的意識蝸居在意識之海的角落裏—

她已經決意要交出自己以換取女兒的生存,她一廂情願地以為,隻要老爹霍裏成功得到了她的身體,他就會放過自己的三個女兒。

唐克斯接受了三個意識,而並不知道那是她的女兒們。

她早已經忘記了她們的樣子,但她仍舊擁有不變的信念,她以為那三個女孩會在影子的庇護之下長大,在紐約的鋼鐵森林中勉強維生。

她並不知道她的希望已然實現。

就在這裏,此時此刻,她的確在保護著她想要保護著的三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