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淵真真切切的喊聲瞬間把我拉回了現實。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癱軟在地,像嬰兒一樣蜷縮著,瑟瑟發抖。

楊淵衝了進來,把我抱在了懷中。

我也緊緊抱著他,幾年來積攢下的眼淚在此時洶湧而出。

苦苦阻擋的悲傷終於衝破了心牆,狠狠地啃食著我每一寸肌膚。不過,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痛苦。我埋在楊淵的懷裏大哭著,好像終於卸下了什麽重擔。

楊淵把我抱了出來。我的臉貼在他炙熱的胸膛上,感到無比安慰。

他應該也挺驚訝吧!畢竟認識他這麽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卸下了冷冷的微笑,展現出真實的情緒。

不過,他並沒有追問原因,隻是抱著我,等我慢慢平靜下來。

“沒事,可音,有我呢。”

回家之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媽媽,能不能告訴我,小姑到底是怎麽去世的。”

母親的驚訝全都寫在了臉上。

我們兩個都記得很清楚,幾年前,她吞吞吐吐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隻回了一個“哦”。

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默默回到了房間裏。第二天我就返校了,整整兩個月沒有回家,隻在小姑的葬禮上露了一麵,擺著一張冷漠的死人臉。

母親為此十分擔心。他們都知道一直沒有嫁人的小姑最寵我,害怕我經受不住打擊,心理出了問題。不過,我在學校一切正常,甚至模考成績都沒有受到影響,她也就沒再當著我的麵提這事。

所以,這次我主動問起小姑的情況,母親其實是有些欣慰的。這說明我身上除了那股冷淡之外,多少還有殘留了點人情味兒。

“當時覺得你還小,沒和你多說,其實當時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我這才知道,小姑是被燒死的。

現場很是詭異,燒焦的屍體倒在客廳,可是旁邊的紙張、沙發和電器都沒有灼燒的痕跡。警察也來過,把現場勘察一番,沒有找到任何入侵的跡象。後來又調查了那段時間與小姑來往密切的人,也沒有什麽收獲。最後,隻能把死因歸結為“人體自燃”。

“人體自燃?”

母親點點頭。

這個詞我隻是小時候在《飛碟探索》之類的雜誌上見過,說的就是人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自燃身亡,還煞有介事地列舉了好些有名有姓的案例。不過,在我看來這就是和尼斯湖怪差不多的傳說,怎麽可能真的就在我的身邊發生呢?

“媽媽,小姑那段時間在做什麽?和什麽人來往?”

“我想想……那個時候你不是總說下巴疼嗎,你小姑加入了一個治療下頜關節的學會,那幾年一直在搞研究。”

聽聞小姑對我的小毛病這麽上心,我心一熱,眼淚又想往出湧。

“可音,其實……唉,算了沒事。”

母親的欲言又止在我聽來十分刺耳。

“有什麽話您就說吧,我都這麽大了,沒關係。”

“其實—我也不是嫌你小姑啊,但是有件事,我確實不太……”

“您說。”

“巧曼她啊,花那麽大精力去搞下頜關節的研究,其實……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愧疚。”

“對誰?”

“對你。”

原來,在母親看來,我會得下頜關節紊亂綜合征都是小姑害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確實是真的。在我還不會說出清晰的“爸爸”時,精通語言學的小姑就已經開始對我進行發聲訓練了。她並沒有拘泥於寥寥幾個普通話音節,而是盡力拓展我的音域,同時加強對口腔裏每一塊肌肉的控製。

為了不錯過最佳時期,小姑的訓練強度很高。也正是這種練習加速了關節磨損,使得我年紀輕輕就患上了關節病,讓母親很是心疼。

不過,我一點都不後悔。

在小姑的指導下,我幾乎可以準確發出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語言中的任何一個音。從英語中需咬舌的/th/和日語中輕柔的つ,到有大舌音的churrería和有小舌音的Bonjour,還有各種各樣冷門的發音方式。在別的孩子還在利用漢字諧音去標注英文單詞時,我已經可以照著國際音標念出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

小姑曾經告訴我,這是很難得的。在一定語言環境成長起來的孩子會有一個深嵌在肌肉記憶裏的固定發音模式,後天很難更改。此外,還需要一點點語言天賦。所以才會有各種各樣的口音,才會在推廣普通話時流傳著“下著下著哈(下)大了”的段子,才會有連自己的母語也發不準的人存在。

而通過聆聽語言的旋律來找出講話人沒有說出來的內容,也是這項能力的延伸之一。

小姑管有這種能力的人叫“千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