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薩呣拿

文/陳楸帆

我從未看過荒原——

我從未看過海洋——

可我知道石楠的容貌

和狂濤巨浪

——艾米莉?狄金森

意識是自然的夢魘。

——E.M.齊奧朗

混合動力中巴甩下一位滿臉倦容的微胖男子,在遍地牛糞的街頭翻兜找煙,遠山綠得豔膩的熱帶植被晃得他睜不開眼。

他轉身對著一尊一人高的神像,踩著一麵大鼓,戴著牛頭骨麵具,雙手交叉在胸前,打著結印,那是本地民族的創世神“呣”。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將會常常與“呣”相會,然而卻沒人知道那副麵具下究竟藏著一張怎樣的臉。

廖樺萬萬沒想到,自己事業的第二春會在猛靖開始。此時距離《深度》雜誌停刊的那個春節剛過去半年,他放下鑽研了許久卻遲遲孵不出處女作的沉浸式攝錄機,一根長著四隻魚眼的巨型棒棒糖,重新背起了散熱模塊有問題的舊筆記本。

“這是個語法問題。”

廖樺總是這麽回應別人對他頑固的指責,比起令人眼花繚亂的新技術媒介,他更習慣於在字裏行間挖掘現象底下的真相,即便是在乎的人越來越少。

他接到一則神秘的邀約,來到這座因曆史原因歸屬不明的西南邊陲小城,傳說中走私客、毒販和跨境武裝分子常混跡於此。廖樺也不是第一次將自己置身於危險境地,他做了一些該做的準備,並心安理得地把其他變數交給了命數。

原因無他,對方開價遠遠超出預期。

像所有中年失業的男人一樣,廖樺發現自己陷入了棘輪效應,生活成本居高不下,而下一份合適又體麵的工作卻如初戀女友般遙不可及。

這次他要調查的對象是一頭牛。

而且是一頭死牛。

更準確地說,是一頭被以極其藝術的手法大卸八塊的死牛。

直麵死亡是廖樺工作的常態,墜樓的官員、自焚的僧侶、**的少女,這些構成他生動報道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他也從剛開始時的震驚和嘔吐,慢慢習慣將噩夢驅逐出日常睡眠,到後來,竟有些條件反射般的上癮。

他很難解釋自己的這種心理動機,就好像跟死神挨得夠近,你就能進入他的盲區一樣。但歸根結底,你和億萬個難免一死的人類沒有什麽分別,所不同的隻是對恐懼的反應。

黑暗的電影院裏,當那一幕來臨時,有人會笑,有人會尖叫。

接廖樺的人也是給他發郵件的那個人——刀如海,二十歲不到的模樣,瘦黑,不高,說起普通話來磕磕巴巴,和廖樺站在一塊兒活像孫猴子和減了肥的二師兄。

刀如海把廖樺帶到一家飯館,已經碼好了滿桌的當地菜式,桌上坐了四五位穿裹著民族服飾的老人,同樣幹瘦,不說話,雙手交叉在胸前行禮,咧嘴一笑,露出滿口被煙和檳榔漬成褐色的牙齒。

“他們都是族裏的幹事,不太懂普通話,就是來給你接風。”刀如海邊回禮邊解釋。

話音未落,其中一個老人舉起杯中的米酒,發出猿猴般高亢的鳴叫,其他老人刷地舉杯站了起來。

廖樺笨拙地剛想要起身,就被刀如海按住了,他用一種快速平直且帶有破擦音的語言向老人們解釋著,老人們長長地“噫”了一聲,又坐下了。

“我跟他們說,還有一位客人沒到。”

“還有一位?”廖樺納悶。

“藝術家呐,這就是。”刀如海笑著迎向他身後。

還沒等廖樺完全轉過身,那位少女已經蹦入了他的視野。像一頭壯實的小牛犢,被包裹在著了火般層層疊疊的紅黑立體剪裁套裝裏,兩根粗大的牛角辮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烏蘭托雅。”自我介紹間,她頭頂懸浮的銀色球體緩緩降落,嵌入頭箍底座,上麵四個魚眼俏皮地閃著藍光,而後完全熄滅了,成為一件古怪的飾物。

還沒等席間各人接話,烏蘭托雅已經自顧坐下,大吃起來。

廖樺看了一眼刀如海,滿是疑惑。刀如海卻將目光轉向老人們。

老人們突兀地站起來,像是踩著某種無聲的鼓點,舉起杯,分開聲部,吟唱著猿鳴般古老而悲愴的曲子,每兩個八拍的間隙,整個飯店的客人都會同時大喝一聲,像是經過精心排練的演出。

廖樺舉著杯子,老人輪流與他幹杯,而歌聲卻綿延不絕。

自認為酒量尚可的廖樺這次卻感覺有團火在胃裏燒,熱力順著血管爬遍四肢,最後爬上了頭頂,那腦袋像蘑菇雲般膨脹升起,與蘆葦般纖細的軀體拉開無限遠的距離。老人的歌聲變得無比動聽,他忍不住想要從那些旋律裏挖掘動機,動機又枝枝蔓蔓地生長出更多旋律,眼前的一切都隨著節奏在扭動、在融化、在旋轉,顏色溢出了事物的邊緣,發著光,拉出立體的層次。似乎萬事萬物的意義就蘊含其中。

廖樺意識尚存之際見到的最後一幕,是埋頭大吃的烏蘭托雅頭上、身上鑽出無數個綠色小人,它們沒有五官卻帶著表情,漫天笑著舞動四肢朝自己走來。

他剛想,“我×……”便失去了知覺。

***

廖樺從幻夢中醒來,頭痛欲炸,口幹舌燥,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暗不見光的屋子裏,身旁的床具散發著微甜的黴味。

他的手習慣性地摸向床頭櫃,卻發現沒有開關。

“夢醒了?”黑暗中飄出一句話。

廖樺猛地轉身,碰翻了什麽東西,在瓷磚地板上哧溜亂轉。

“誰?”

話剛出口,他便看見四點藍光浮在半空中,像鬼火般次第閃爍,構成一個四麵體的頂點。廖樺以為幻覺還沒有散盡,卻突然醒覺。

“烏蘭?……你在錄像?”

“No,隻是在采集一些數據。”

“可……為什麽?我在哪兒?我怎麽了?你怎麽也在這兒?”

“噓。”

藍色光點在黑暗中拖出幾道光痕,水母般遊到另一端,“啪嗒——”,燈亮了。

這是一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風格的旅館,無論是美學還是設施上都充分體現了猛靖的邊緣地位,代表著被時代遺忘的昨天。

烏蘭托雅回到原位坐下——一張被磨得油亮的老藤椅。

“你中毒了。某種蘑菇。”

“你怎麽沒事呢?”

“我不吃蘑菇,也沒喝酒,據說,你是敏感體質。”

廖樺從地板上撿起瓶裝水,擰開,仰脖灌下去大半瓶,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據說?據誰說?”

“年紀不小問題還不少。”

“你為什麽來這裏?”

“不用問號你是不會聊天嗎?……為了完成一件作品。你呢?”

“一份工作。”

“哈!”烏蘭一聲輕笑,“看來自動化采編程序還沒普及到猛靖。”

“你不覺得有點不對勁嗎?”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對勁過。”

廖樺語塞。他起身拉開窗簾,打開了窗戶,外麵是一片竹林,在夜色中隨風擺動,細雨漸漸飄起,沙沙作響,不久一股寒意便像蛇一樣滑過他的腳踝。

“你半夜出現在我的房間,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烏蘭托雅的蒙古麵孔上露出草原般寬廣的笑容。

“因為你也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呐。”

***

在開往山裏的車上,廖樺一言不發,他看著窗外奔騰的伊洛瓦底江支流拐了個彎,探入半島腹地。他試圖用自己引以為豪的理性將謎團解開,至少能捋出點頭緒。但就像手機信號般,他的思緒此時空空****的,無法接通。

烏蘭說個沒完,刀如海隻能見縫插針地接話。

她說到她偶然發現前男友的一個文件夾,裏麵裝滿了各種視頻文件。

“是那種小視頻嗎?”刀如海咧嘴笑了。

“我倒希望是。”烏蘭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瀏覽了所有的文件。

這些粗糙的、搖晃的、色偏的、帶噪點和掃描線的劣質視頻,拍的都是差不多的內容——人摧毀機器的過程。視頻中總會出現一個或多個麵目模糊的人,手持各種工具:錘子、電鋸、液壓鉗、土製炸藥、王水、乙炔焊槍……將各種不同的機器:冰箱、汽車、電視、家用機器人、電腦以及一些用途不明的設備,砸爛、拆解、搗碎,直至麵目全非。

“我交過有各種怪癖的男女朋友,戀屍、戀物……有一個還喜歡收藏各種監控攝像頭拍下來的交通事故現場,說那能讓他嗨起來,可這個文件裏麵拍的那些內容,我卻想不出來原因。”

“後來呢?”刀如海問。

“後來他好像覺察到了,看我的眼神變得很怪,而且憂心忡忡的,再後來他就從我生活裏消失了。”

葉公好龍。廖樺在心裏冷笑,你們先聞一口真正的屍體的味道,再來跟我談怪癖。

在那頭陳屍了三天的牛麵前,烏蘭托雅像個藝術家般吐出了膽汁。

廖樺捂住口鼻,繞著那件藝術品走了幾圈。

這是一頭健碩漂亮的黑色公牛,雙角粗長如孩童大腿,毛色油光鋥亮,用刀如海的話說,是族裏“心最好”的一頭水牛。因此它被選作一個禮拜後“欽卡那魯哇努”,也就是剽牛舞儀式上的犧牲。

在祭禮上,收到木質請柬的人們將敲起铓鑼,手握長刀,圍著火塘載歌載舞。“大魔巴”也就是巫師,用木炭在一根三米高、半米粗的方形木樁各麵畫上叉號,由族裏壯漢跳著特殊舞步,扛到剽牛場中央,插入土裏。大魔巴念著咒語,往木樁上澆著米酒。如果祝禱儀式順利,由五彩花毯和彩色珠鏈裝扮一新的公牛便會被請下山,先圍著主人家繞圈,圈數視性別、人口、習俗而異,親戚們向牛噴撒五穀雜糧種子和酒水,最後被牽到剽牛場,拴在木樁上。此時角號吹響,木鼓敲起,進入最後的儀式。

刀如海像一個憤怒的街頭模仿藝人,手腳並用地向客人解釋剽牛的過程,其間夾雜著方言的粗鄙詞匯。

到時候他將會從頭人手裏接過梭鏢,繞牛一周,幹掉少女獻上的敬酒。

接下來他將舉起梭鏢,瞄準牛左肋間心髒部位的叉形標記,而後眾人開始高歌。

他將猛刺牛心,歡呼雷動,牛應聲倒地,倒下時的方向及姿態將預示吉凶。

然後他將割下牛頭,獻給頭人檢閱,大魔巴用牛血塗抹其全身,眾人開始狂歡跳舞,以逆時針旋轉的圍舞敬奉先祖神靈。

牛將被肢解,剖腹取髒,分割牛肉,族人爭相撫摸牛頭以謀求平安好運。

“聽起來結果差不多啊。”烏蘭臉色蒼白,遠遠地蹲在地上,捏住鼻子。

“那個殺牛的人應該是我!是我!”刀如海稚氣未脫的臉上布滿了暴躁的表情。

這本該是刀如海的成人禮。他是族長的小兒子,曾經無數次想象著這一幕的上演,甚至是在夢裏。

如今,那頭經過千挑萬選的祭品靜靜地躺在他麵前,姿態完美,像一個被精心剝開的橘子,皮膚完整,切口整齊,超大劑量的凝血劑的使用讓現場異常幹淨。牛皮上每一個骨節都被打開,暗紅肌肉連著結締組織以解剖學結構陳列在旁,在胸腔及腹腔部位,所有的髒器都按照原先所在的位置懸浮著,開始腫脹、腐壞,此刻停滿了急於繁衍後代的蠅蟲。隻有牛頭保持完整,失神雙目望向天空,像是對世界充滿了疑惑。

廖樺忍住惡臭,蹲下,湊近觀察那些髒器何以能夠違背重力無端懸浮,他右眉一挑,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它們並非毫無支撐,而是像樂高積木般,彼此之間有極小麵積的接觸,整體構成一個均衡微妙的力學係統,但從外部來看,就好像是借助魔法飄浮在空中。這頭牛的髒器中被注射了某種硬化劑,以保持相對剛性的結構。這隻不過是埃舍爾式的把戲。

廖樺掏出限量版的萬寶龍,小心翼翼地穿過左肋第三四根肋骨之間的縫隙,輕輕地去觸碰那顆巨大暗沉的心髒,一個受力點。

這座由器官搭建的精致宮殿瞬間崩塌了,激起一團烏雲般稠密的蠅蟲與惡臭。

刀如海看著他,臉上露出某種預言遭應驗的表情。

烏蘭緩緩起身,開始了一陣更猛烈的嘔吐。

***

“你是怎麽想的?”

廖樺扭頭問臉龐被篝火映得通紅的烏蘭,刀如海被支開買酒去了,現在空曠的休息站外隻剩下他倆。要見大魔巴還得越過幾個山頭,夜路不好走,他們隻好停車過夜。

“想什麽?牛?還是大魔巴的預言?”

“兩者都想。”

烏蘭用撥火棍攪了攪油桶裏的炭火,細小的火星飛升,很快就消失在了山區清冽的寒風裏。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不可能是人幹的。”

“那會是什麽幹的?”

“有那麽一種理論,但也隻是理論,如果納米機器人技術成熟到一定程度,便可以從生物體內部進行你無法想象的改造,甚至可以讓那頭牛就那麽活下去……”

廖樺喝了口酒,左臂肘窩不知什麽時候被蟲子咬了一口,鑽心地癢。

“如果真有那種技術,幹嗎不用在治病救人上,幹嗎在荒郊野嶺搞這種惡心玩意兒?”

“你去問那些科學家,跟他們比起來藝術家就不能太正常!”

“哼。我有一種感覺。”

“什麽感覺?”

“那個大魔巴。”

“怎麽?”

“也許答案就在他身上。”

“這他媽真像是在拍一出真人秀,還是B級的那種。”

刀如海拎著幾瓶啤酒回來了,在八月的夏夜裏,他嘴裏居然哈著白氣。

“如海,跟我們再講講大魔巴的事情?”趁著幾杯酒下肚,廖樺進入提問模式。

刀如海端著酒杯,像是迷失在林間山路上的孩童,臉上現出混合著恐懼與崇拜的神情。

在他斷斷續續且有些混亂的講述中,廖樺和烏蘭得知大魔巴並非本族人,沒人說得清他來自哪裏,隻知道他先前在曼穀從事電子商務及遊戲分銷,能講多國多地語言,在經曆了一次意外變故之後,他關掉了自己的公司,變賣家產來到猛靖。在他到來之前,族裏隻能靠一些粗放型的山地作物和養殖業換取營收,人均年收入隻有幾百美元。大魔巴利用猛靖得天獨厚的地緣優勢,另辟蹊徑,打著擦邊球把這座小城變成了黑市科技交易的一個樞紐,許多來曆不明的數據資料從本地“丟失”後,不受監控地流入邊境各國,進而輻射到遠東地區。

但光憑這些還無法讓一個外族人成為大魔巴。

“他能預測未來,”刀如海充滿敬畏地說出了這句話,“就好像一切早已發生過無數次。”

但當烏蘭追問具體例子時,刀如海又諱莫如深地說你們到時候就知道了。

酒過三巡後,他們走回簡陋的招待所房間,途中經過唯一的一家汽配店,發現那幾個店員正玩著一款古怪的遊戲。

他們從一輛黑色轎車上拆下四扇車門,分別打蠟拋光,整得如同鏡麵般光亮。然後從籠中放出一隻雄性雉雞,觀察它走到哪塊車門前麵時會被鏡中的自己激怒,進而發起攻擊。

三人看了一會兒雄雞與黑色鏡中的幻影搏殺,陡見羽毛雪花般飄起。

***

廖樺又做了那個夢。

那是他七歲那年獨自在家,翻箱倒櫃的後遺症。

他在父母衣櫃裏發現了一個暗格,其中除了一些存折、契約、合同、證件之外,還有一個牛皮紙信封,而且用膠水封著口。

廖樺用毛筆蘸著水刷開了封口,發現裏麵裝的是一些老照片。

他把所有照片在**散開,裏麵沒有一張出現父母或者任何他認識的人。漸漸地他發現了這些照片的規律,每個人都會出現兩次,一次是活的,一次是死的。可當廖樺試圖按照這個規律將照片分類時,他卻發現了更多的問題。

其中有一些照片同時包括幾個人,有些活著,有些死了,但同樣的人可能又會出現在另一張照片上,隻是生死狀態會完全顛倒。

他怎麽也想不清楚其中的時間順序,便把照片反複打亂組合排列,很明顯其中存在著無法調和的矛盾。

令人震驚的是他們的死法也五花八門,吊死的、槍殺的、活埋的、手術台上的、躺在棺材裏的,等等。

而那些活人的表情,跟死人並沒有兩樣,同樣地冰冷僵硬。

還有就是照片背後也沒有名字,隻有一些含義不明的數字。

廖樺最終放棄了追根究底,他把信封重新封好,歸回原位。他想不明白為什麽父母會私藏這樣一些照片,他也不敢問。當他第二次有機會打開那個暗格時,他卻發現那個信封已經不見了。從此之後,他對父母的過去產生了一絲疑惑,盡管在所有人看來,他們隻是一對平庸甚至有些乏味的基層公務員。

他曾經無數次回到這個夢裏,無比焦慮地將那些照片不斷打亂重組,試圖理清他們之間的邏輯關係,他甚至懷疑過,這隻不過是某種帶有表演性質的寫真。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這似乎成為他人生所有問題的根源。

每次做夢,他總能發現一些新的照片,即便無法在蘇醒之後清晰記起那些麵孔,但是冥冥之中卻有種強烈的感覺一直在暗示廖樺,這是不同以往的另一個人。

這次當他強迫自己凝視其中一張男人的麵孔時,卻聽到了烏蘭托雅幽幽的聲音。

“你為什麽那麽不快樂?”

廖樺掙紮著醒過來,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清楚自己身處何方,房間寂靜幽暗,並沒有其他人。他撥開窗簾,停車場上還殘留著雨後的水窪,刀如海的車孤零零地停在黃色燈光下,一隻黑色的鳥兒正在不停地敲啄前擋風玻璃。

他撓著左臂肘窩,眼前閃過死者的麵孔,廖樺一個激靈,領悟到了自己置身此地的真正原因。

***

“你為什麽那麽不快樂?”

“我什麽……?”廖樺在山路顛簸中昏昏欲睡,卻被烏蘭回頭的這一問給驚醒了。

“我就沒見你笑過,永遠都是一臉別人欠你錢的表情。”

“因為我胖。”

烏蘭和刀如海在前座放肆地大笑,都蓋過了車載音響的聲音。

“所以你還是有幽默感的。”

“尤其是挖苦人的時候。”

“知道我們為什麽那麽喜歡喝酒、唱歌、跳舞嗎?”刀如海在後視鏡裏看著廖樺。

“為了之後的**活動預熱?”

烏蘭翻了個白眼。

“我們這個民族就像滇金絲猴,繁衍後代是頭等大事。”刀如海並不在意。“因為過去已經過去,未來尚未到來,你所擁有的隻有現在。”

“這是你們大魔巴說的?”

“不,這是你們雜誌上說的——情感專欄。”

烏蘭和刀如海又是一頓亂笑,這回輪到廖樺翻白眼了。

“藝術家,給我們普及一下你的作品唄,比如半夜在別人房間裏亂拍那種?”過了半晌,他終於找到了反擊點。

“幼稚。”烏蘭的臉微微一紅。“我不習慣在作品完成之前跟別人討論,都在我腦子裏,說出來就像丟了魂兒。不過……可以給你們看看以前的。”

烏蘭托雅七歲那年因為車禍失去了雙親,被某地產富商收養,接受了最好的私人教育。她年紀不大,作品卻屢獲國際大獎,並被不少藏家和藝術機構收藏,最著名的作品當屬“幽靈前任(Haunting Ex)”

係列。

一號作品“心碎聲音(The Sound of Heart-breaking)”是一個聲音裝置藝術,素材采集自台灣花蓮海灘,潮水漲落時會與鵝卵石堆疊的孔隙發生摩擦,發出獨特而細密的破碎聲。她用基於對象定位(Object-based)的數字音場技術,搭建了一個虛擬的立體聲學環境,聽者在其中移動時,就像身處真實的海灘,每顆石頭與海水碰撞時都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而每個人所聽到的混響也全然不同。

單單如此,還無法傳遞她的創作理念。

她在虛擬音場裏增加了一個對象,一個立體人形的吸音與反射物,能夠如影隨形地跟著聽者行走或停歇。而人耳又對空間音場有足夠的靈敏度來感知這個“幽靈前任”的存在,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的感受,就像和一個鬼魂並肩漫步在午夜花蓮的海邊,既孤獨浪漫,又毛骨悚然。烏蘭說,那代表著一種對逝去愛情的追憶。

如果說“心碎聲音”更多代表了私人化的情感動機,那麽她的二號作品“奇觀幻影(The Phantom of Spectacles)”則試圖營造出一種對公共性的反思。

烏蘭選取了幾大情侶最愛的名勝景點,並向網友征集與前任男女友在景點中的合影,經過數字化處理批量抹去路人後,再由算法無縫拚合成全景式的虛擬實境。當觀眾在虛擬景點中行進時,會有低幀率的情侶合影閃現、消逝(出於保護隱私,臉部都經過處理),宛如幻影。在合影密集的“甜點”區(Sweet Spots),我們猶如穿越愛的密林,那些已經成為過去式的親密姿勢,交疊出現,你會驚訝於它們所具有的驚人的相似性,以至於能夠因為視覺暫時拖出一道長長的光痕,從而像定格動畫般活動起來。

這些存在於公共數字空間的愛的殘留物,與曆經千年不變的名勝遙相呼應,傳遞出人類某種無法言傳的渺小與荒謬。

“聽起來很絕望啊。”廖樺朝車窗外吐出一口長長的煙氣。

“No——No——No,”烏蘭托雅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永遠永遠永遠不會放棄追求真愛,對我來說,那是宇宙萬物存在的意義。”

“也許這就是大魔巴找你來的目的,數字時代的愛神,烏蘭托雅。”

“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不快樂了,廖樺,你不相信愛。”

“好吧,”廖樺把煙蒂用力彈出車窗外,“這點你算是說對了。”

“快到了。”刀如海打斷了拌嘴的兩人,指著不遠處的山穀。

一片白色建築像是被拋擲在綠野裏的一堆亂骨,十幾座白色風力發電機在山脊上同步旋轉,如同沒有表盤與刻度的時鍾。

一座巨大的呣神像站在門口,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

車子繞過神像,駛進了寬大的鐵柵門,兩旁有白衣守衛正行交叉禮。

“那是真槍嗎?”烏蘭瞪大了雙眼。

“為什麽呣神的手勢有的張開,有的並攏?”廖樺發現了新的疑點。

“張開的是明呣,代表創生;並攏的是暗呣,代表毀滅。”

“可他們卻長著一樣的臉?”

“這隻有雕刻神像的匠人才能知道,他們會在夢裏看到那張臉,但雕刻成之後必須用牛頭骨遮擋,否則將會有災禍降臨。”

廖樺張了張嘴,似乎想起了什麽。

這是一座帶有後殖民地風格的莊園,融合了東南亞及地中海的建築特點,看得出來建造之初是花了大價錢的,從設計到施工細節都極其考究。據刀如海說,地產商本來想把此處開發成高端私密度假村,不過在上一輪金融危機中資金鏈斷裂,加上邊境局勢存在不穩定因素,不得已低價拋售,於是在大魔巴建議下由族裏出資購入,作為族產。

工作人員似乎都非我族類,矮小黝黑,但能聽懂中文,穿著亞麻色的製服,胸前繡有小小的標誌,那是一個額頭打著叉號的牛頭骨。

他們將廖樺和烏蘭帶到五星級標準的房間,躬身退出,隻留下一個小小的通話器。

“你們這裏有沒有能撥出去的……”廖樺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又擺擺手,說,“沒事了。”

他突然發現自己肘窩被蟲咬的地方浮起了一片紅斑,像是某種形狀,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誰?”廖樺突然警覺起來。

“還能有誰。是我——烏蘭。”

廖樺讓她進屋,她住在對麵的房間。

“你又想偷拍什麽?”

“我認真地問你,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活著回去嗎?”

廖樺看著烏蘭托雅的雙眼,意識到她真的害怕了,他思考著應該怎麽回答。

“雖然到目前為止,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毫無邏輯可言,但我確定,我們身上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在他們沒拿到東西前,我們暫時還是安全的。”

“安全?看看那頭牛!所以理性先生你的建議是……?”

“洗個熱水澡,穿得好看點,我們馬上就要見到那個人了。”

***

這是一場無比尷尬的晚宴。

碩大的宴會廳裏空****的,擺著一張餐桌,舞台上輪流上演著豔俗的民族歌舞,卻無人關注並喝彩。

刀如海的阿爸,族長刀豐年坐在主位,條件反射般地說著客套話,不停勸酒勸菜,卻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極度不安。

他的長子,刀如山,坐在他的左邊,狀若夢遊,麵無表情地瞪著台上閃爍著的彩光,拿起手機扭身自拍,然後夾起一根炸脆的竹蟲,大聲咀嚼。

最正常的也許就屬刀如海了,他對阿爸和哥哥麵露鄙夷,不時找話題和廖樺以及烏蘭互動,避免冷場。

“大魔巴什麽時候到?”廖樺有點坐不住了。

“很快,很快……”

刀豐年回應著,突然騰地起身,又拽起刀如山,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行禮,大兒子笨拙地模仿著,手機卻還握在手裏。

刀如海眼中流露出異樣的神采,說:“他來了。”

廖樺和烏蘭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向舞台,所有的舞蹈演員擺好造型讓出了一條通道,燈光暗下,隻留下一束追光,罩在空空的背景板上。鼓點響起,活動地板忽然滑開,一個頭戴牛頭骨麵具的白衣男子緩緩升起,出現在了舞台中央。

大魔巴走到前台,雙手一抬,腕間的珠鏈鏗鏘作響,燈光隨之大亮。他身形單薄瘦小,絲毫看不出有神異之處,他步下台階,徑直朝廖樺走來。

“我去,我去,我去。”烏蘭低聲緊張地念道。

“廖樺,好久不見啊。”大魔巴將麵具一摘,竟露出一張白淨斯文的書生麵孔。

“是啊,好久不見了,劉磊。”廖樺似乎早有準備,伸出手與其相握。

這回,所有人都聽見了烏蘭嘴裏突然冒出的那一句:“我×!”

***

廖樺印象最深刻的是和劉磊吃過的三次飯,前後相隔大概有五年之久,最後一次見麵距今也有兩年多了。

他們算是同一屆校友,隻不過一個學新聞,一個學計算機,在校時並不認識,畢業之後多年才在一次校友聚會上相識。

第一次飯局吃的是雲南菜。

當時廖樺和他還不是很熟,隻記得劉磊三杯酒下肚,在席間大吐苦水,大致是說自己與妻子的信仰不合導致的種種生活衝突,當時搞得氣氛頗為尷尬。

劉磊和他老婆屬於在校婚姻——未婚生子,放到那個時代也算是比較前衛了。劉磊是個唯物主義者,至少當時是,而他老婆是個教徒,矛盾主要集中在讓不讓孩子吃素,信不信教。

廖樺其時剛步入婚姻,正處於蜜月期,覺得這些問題離自己還天高地遠,八竿子打不著。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劉磊在複述自己和妻子爭辯究竟有沒有神的問題時,邏輯縝密,思維敏捷,具有極強的思辨能力。當然,他最終也沒能說服妻子放棄神創論。

第二次飯局大概是在兩年後,後海邊上的小酒館。

廖樺當時狀態不太好,妻子認為他過分沉迷於對負麵新聞的報道,甚至有點走火入魔,嚴重影響了夫妻感情和家庭生活。廖樺自己心知肚明,但他也說不好到底是為什麽,隻覺得對世俗生活的興趣在一點點消退,說得矯情一點,就是喪失了愛的能力,無論是感受還是給予。隻有死亡,形形色色的死亡,才能讓他覺得有那麽點意思。

劉磊已經離婚了,孩子判給了女方,他變賣了所有家產跑到曼穀開了家公司,做國內遊戲代理,捎帶手也做點外貿業務。講起曼穀的夜生活,劉磊兩眼放光,他拍拍廖樺的肩膀,說:“什麽都要試一試,這樣你就不會覺得生無可戀了。”

當時他們還瞎聊出一款以開光為噱頭的App,說可以由劉磊從泰國請來高僧加持。酒盡人散,那款App終究沒有開發出來。

就是在那次酒局上,廖樺把自己的夢告訴了劉磊,劉磊若有所思,答應回曼穀後谘詢一下大師。

第三次飯局又隔了兩三年,廖樺正好在上海出差,接到劉磊的電話,問:“你在哪兒?能不能馬上見一麵?”

第二天,劉磊在他外籍女友的陪同下直飛上海。這回他們吃的是潮州菜。

廖樺看到劉磊臉色發青以及身邊女友憂慮的模樣,忙問:“怎麽了?”劉磊說自己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有一些事想告訴廖樺,想聽聽他的想法。

那時候廖樺正和老婆鬧離婚,打得一塌糊塗,見到劉磊時驚覺自己正亦步亦趨地重複他走過的路,心情自然好不了,可還是耐著性子聽他到底想說些什麽。

事情發生在兩個月前,劉磊乘坐航班從首都直飛曼穀,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他扭頭望向窗外,當時機翼航標燈閃爍,照亮了濃厚的雲層。他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腦中炸響,仿佛一場腦內核爆移平過去三十多年間苦心建築的頑固觀念,並讓它們全部瞬間煙消雲散。劉磊握著空姐的手,淚流滿麵,如獲新生,他能清晰曆數自己所犯下的每一道罪過,並深深悔恨。他覺得那就是神。

飛機落地之後,他沒有回家,而是驅車直奔寺廟,情緒激動的他在寺門口被攔住了,爭執之下,一位僧人出門迎見。僧人見到劉磊後麵露驚疑,雙手合十不停念誦經文,而劉磊無法自控地雙膝著地,頭痛欲裂,各種**邪殘穢的念頭如雪花般紛飛。

他終於明白,自己的肉身變成了神與魔的戰場。

劉磊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他覺得自己可以通過呼吸從宇宙汲取能量,同時他也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每一道思緒在腦中不同部位流動,並微微發燙。

家人和女友強行把他綁到了當地醫院,醫生全麵檢查過後,說從生理指標上看他並無絲毫異常,這更讓劉磊確信自己並非常人,他覺得自己是被選擇去完成某種使命、傳遞某個信息的。

於是他就想到了廖樺。

廖樺聽完了劉磊的講述,不動聲色地關掉錄音筆,他曾經采訪過不少類似的對象,按常理判斷,劉磊腦中肯定發生了某種器質性病變。

廖樺非常誠懇地表示,自己需要谘詢更多的專家,才能夠幫到劉磊,並相約一周後在北京再聊。

劉磊的女友不會中文,她用蹩腳的英文請求廖樺幫忙,廖樺注意到她說了一個非常用詞——“haunted”。

臨分別時,劉磊笑笑對廖樺說:“看著現在的你就像看著過去的我,祝你早日解脫。”

廖樺的情緒頓時跌到了穀底。

一周後他們並沒有在北京再見,劉磊還聯係了其他朋友,被連哄帶騙送進了安定醫院,並被確診為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再後來,他們就徹底失去了聯係。

直到這次相見。

***

“你現在還覺得我是神經病嗎?”

劉磊領著兩人參觀燈火通明的莊園,在巨大山崖掩映下顯得尤其不真實。族人將它稱為“薩呣拿”,意指呣神祈福之地,又指狂舞之地。刀氏一家在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反倒像是仆人或侍衛。

廖樺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隻能將話題引開。

“後來發生了什麽?”

“後來……我意識到沒有人能真正幫到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意識到先前那些愚蠢的想法隻是一個測試,Phase 1,所以我不怪你。”

“Phase 1?”烏蘭疑惑地問,“它代表什麽?那你到了什麽階段?”

“接下來我要講的故事,也許有些難以理解,請兩位有點耐心。”

劉磊停下來看著烏蘭,月光打在他側臉上,睫毛如飛蛾觸須般撲閃,顯得幽深莫測。

“兩年多前,我在飛機上遭遇了一場意外,說是意外,其實是命中注定。就像是經曆了一次腦部放療,備受折磨之餘也多出了好些有趣的念頭……”

“比方說……?”烏蘭問道。

“比方說,時間也是一種玩具,從感知刺激,到最終形成意識,中間足足有0.5秒的時間差,足以玩出許多花樣。”

劉磊大手一揮,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山上順時針旋轉的風力發電機。劉磊手指向哪座風車,哪座風車的三片白色扇葉便會變為逆時針旋轉,當他將手移開後,便可瞬間恢複正常。

廖樺看著烏蘭的表情,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樣,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你們這些邪教頭子,扯起淡來都一套一套的。”烏蘭自從看到舞台上浮誇的一幕後,便抑製不住自己嘲諷的衝動。

“有點耐心,烏蘭小姐,稍後我們會談到那個夢的索引算法。”

烏蘭托雅像是被攝了魂兒似的,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劉磊和廖樺繼續朝前走去。

刀如海拍拍她的肩,卻發現她在顫抖。

“他是怎麽知道的?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我前麵說過,他能預見未來,他還預言你們倆會幫我……”

突然前麵傳來一聲非人的嘶吼,一名全身**的男子從樹叢中躍出,將劉磊撲倒在地。男子手中握著獵刀,嘴裏不斷重複著幾個音節,朝劉磊胸前狠命刺去。劉磊雙手死死架住男子的手腕,眼看著刀尖馬上就要沒入左胸肋部了。

一聲清脆的槍聲,男子腦袋一歪,順著巨大作用力翻倒在地。正當眾人驚魂未定時,刀如山上前又補了幾槍,臉上依舊是那副似夢非醒的神情。刀豐年拍拍他的後背,將槍輕輕拿開。

烏蘭雙腿一軟,癱坐在地,她問刀如海:“這個他也預見到了?”

刀如海一句話也不說,死死瞪著正在和屍體自拍的哥哥,眼中充滿了妒火和怒意。

“他是誰?為什麽要殺你?”廖樺將劉磊從地上拉起,問道。

“我在這裏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更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劉磊倒是十分淡定,“三天前我們發現了這個奸細,估計是與最近的一筆交易有關。我們要把基於CATNIP算法改良的圖像識別係統賣給緬甸政府,所以我猜他應該是反對派的戰士。”

廖樺想了想,又問:“他剛才喊的是什麽?”

“緬甸語,殺了我。”

劉磊繼續向前走著,若無其事地介紹起了園內的娛樂設施。

***

“說真的,我們該逃出去。”

烏蘭托雅神經兮兮地在房間裏轉著,距離劉磊所說的“大日子”還有三天,可他們仍然對周遭所發生的一切毫無頭緒。

“有幾種辦法:(1)我們偷輛車,冒著迷路和掉下山崖的危險,能跑多遠算多遠;(2)找到能撥外線的通信工具,發出求救信號,祈禱真的有人會來救咱們,雖然連我自己都不信;(3)我們忍到祭禮那一天,看劉磊究竟想幹什麽,再隨機應變。”

“還有一種可能,”烏蘭開始翻開各種物件,查看花瓶底部和鏡子背麵。“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掌握之中,我們就是祭品。”

烏蘭打開落地窗,走出陽台,眼前繁星漫天,寂靜充斥著整個宇宙,壓迫得人心裏發慌。

“那就是我尚未成型的作品,我給它起名叫機器夢境。”

“可他是怎麽知道的?”

“這就是他讓我害怕的地方……你說得對,這地方太不對勁了。”

“記得你還說過,我也是你作品的一部分。”

“我不做夢,從小就是。醫生告訴我,夢是大腦對現實信息的二次過濾和索引,不做夢是保護意識的緩衝機製。我不相信,我以為創作能夠代替做夢。後來我發現根本就代替不了。”

烏蘭將手機遞給廖樺,廖樺滑看那些怪異的圖片,眉頭緊皺。

“這是什麽?”

“用深度學習模擬卷積神經網絡,讓機器去處理一些日常圖片,經過數據索引比對和特征強化,最後就變成這種噩夢般的景象了。這也是CATNIP研發團隊的一個開源子項目,叫作‘cTHUlhu’。你看那些眼睛、觸手和顏色,人做夢隻能處理個體有限的經驗,而機器做起夢來,索引的是近乎無限的數據……”

“科學家瘋起來確實比你們更沒底線。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烏蘭臉上的興奮勁兒消失了,眼神躲開了廖樺。

“他們用牛引你上鉤,而對我,他們用的餌是夢,你的夢。”

廖樺死死盯著烏蘭,就好像她臉上也長出了那些瘋狂的紋樣和色彩。

“所以那天晚上,你在我房間裏……”

“他們給了我一份關於你的詳細資料,其中提到了你的夢。我在想,如果能夠把你的夢境記錄下來,再用cTHUlhu進行索引,說不定能發現那些照片的來曆。你難道不好奇嗎?”

“……這是他媽的窺私癖!”

“我知道,我道歉!可說不定這能讓你永遠擺脫那個噩夢……”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拒絕接受你的道歉!你考慮的隻是你的狗屎藝術,玩個新概念,賣個好價錢,根本不去考慮別人的感受,難道不是嗎?”

烏蘭沉默了,臉消失在陰影裏。

“車禍後,我失去了所有關於父母的記憶,照片上的麵孔,在我看來完全是兩個路人。醫生說,這也是某種保護機製,嗤,這些騙子。我羨慕你,羨慕所有能做夢的人,不管是噩夢還是美夢,至少你們的世界是完整的……”

廖樺無語,望向星空,他這才意識到烏蘭托雅作品中更深層的含義。在她的心裏,永遠有一個缺口、一個洞,像幽靈一樣纏繞著她。所以她想設法記錄下身邊發生的一切,作為備份。

“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沒有告訴烏蘭的是,那些機器處理出來的噩夢圖片,像極了蘑菇中毒後他所看到的世界。

***

很難想象在莊園背後竟然隱藏著這麽一大片圓形空地,就像是在人工建築與原始森林之間開辟出來的戰場。

土質、地表並沒有經過特殊處理,隻是用碎石子在上麵鑲嵌出了環環相扣的複雜紋樣,每逢雨季來臨,總會被衝刷得一片狼藉。

中央挖了一個半米深坑,用鐵架和柴木堆砌起一座邊緣粗糲的圓錐體,等待著被火種點燃。

在空地邊緣,立著十二座一人多高的呣神像,明呣與暗呣交錯排列,按照時鍾刻度圍成圓圈。舉行祭禮時,受邀族人會圍繞著神像起舞,旋轉,痛飲。

穿過神像邊界,便被幽暗潮濕的原始森林包圍了,一裏開外,一棵巨大的望天樹衝破層層疊疊的藤蔓和絞殺植物指向天空,宛如在林層頂上30米處撐開了一把大綠傘,形成第二道屏障。

那是族裏的神樹,刀如海行了個交叉禮。

廖樺和烏蘭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甚至不敢用力喘息,生怕驚動了林間的神靈。

“所以……這才是舉行祭禮的地方?我還以為是在剽牛場呢。”烏蘭頭頂懸浮的銀球拍下了360°全景畫麵。

“祭禮一共要辦三天,剽牛場是為普通人準備的,這裏,隻在最後一天對少數尊貴的客人開放。”

“沒有了牛,你打算怎麽辦?”廖樺裝作不經意地提起。

刀如海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絲毫不顧忌這是在呣神的腳下。

“這就是你們在這裏的原因,大魔巴說過,你們會幫我實現心願。”

“你的心願是……”

廖樺心裏早已明白,隻想聽這個男孩親口說出。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臂上的咬痕蔓延成了一個清晰的符號,一個紅色的叉號,他連忙伸出手指去按壓它。

“在祭禮上,阿爸會當著所有族人的麵宣布他的繼承者,這個人將在合適的時候接過他的聖鼓,成為新的頭人。”刀如海的嗓音逐漸低沉下去。“我希望那個人是我,而不是那個無腦兒。”

當手指觸及那個紅叉時,廖樺眼前突然閃現出刀氏兄弟的麵孔,帶著死亡氣息。他驚恐地鬆手,眼前恢複了現實。

“聽起來你們兄弟倆感情可不太好。”烏蘭故意逗刀如海。

“你們都看見了,他是怎麽對待客人的,我可不敢保證,他不會以同樣的方式對你們。”

廖樺和烏蘭對視了一眼。

“可我們怎麽才能幫你?”

“我阿爸隻聽大魔巴的話,你跟大魔巴關係就像藤繞樹——好得很,你說話一定管用。”

“那你能保證讓我們安全離開這兒嗎?”烏蘭急切地問。

廖樺和烏蘭側耳聆聽,除了密林間的蟲鳴鳥叫,就沒其他聲音了。

“要不是我,那個姓阮的越南人,就得跟其他那些冤死鬼一樣,埋在這林子裏,也就不會有什麽全東南亞最大的虛擬現實渲染農場了。”

兩人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像是山間突然刮起的一陣黑色的風,無數鳥兒從樹梢飛起,他們看見山脊邊緣出現了一個銀灰色的亮點,朝莊園快速移近,旋翼轟鳴聲也緊隨其後湧來。

“我們的貴賓到了。”

刀如海向兩人做出了一個有些誇張的邀請姿勢。

***

最後一餐——晚宴多了三位貴賓,分別是政客、投資人和科學家。

廖樺看著這幾張無數次出現在媒體上的麵孔,感覺有點眩暈。當然也有可能是刀如海灼熱的目光讓他渾身有些不自在。

“現在台上正在表演的是本族的創世神話。”劉磊手一揮,充當起了講解員,“遠古洪荒,宇宙一片混沌,呣神一敲聖鼓,鼓聲傳出無限遠,分開了明暗與天地;二敲聖鼓,鼓皮上聖塵飛揚,化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三敲聖鼓,鼓皮裂開,飛禽走獸隨著鼓內的原湯流出,抖幹身上的毛發,各自覓食繁衍去了。可呣神卻聽見鼓裏還有動靜,一看是一對孿生連體兄妹,背靠背粘在一起,雙手交叉胸前,動彈不得。呣神見其可憐,便用手將兄妹分開,成為單獨的兩個個體,他們便結為了夫妻,開枝散葉,興盛自己的種族,與萬事萬物和諧共存。”

席間人人臉上露出各自曖昧不明的表情。

政客:“也許不太禮貌,可我還是得說這是一個**的故事。”

投資人:“遠古神話大部分都有**情節,這倒沒什麽,我關心的是,那個鼓是從哪裏來的?故事裏沒有交代,是呣神創造的?還是噗的一聲,它就在那兒?”

科學家:“聽起來跟某些理論倒有相合之處,也許我們可以用弦論來看待那個鼓?它是某種隱喻,某種對宇宙秩序的樸素解釋?”

“神話……它就是神話,”劉磊麵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舉起了酒杯,說道,“為神話幹杯!”

晚宴漫長得讓人無法忍受,似乎永遠有下一道菜在等待著上桌。話題隨著酒杯不停流轉,從泰國政變局勢到意識形態笑話,廖樺能感覺到這幾個客人急於獲知某種東西,卻又不敢輕易試探,像是在一個房間裏,繞著一頭隱形的獅子在打轉。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兒,但是誰也不願意當第一個伸出手去摸它的人。

隻有刀如山我行我素,不顧貴賓臉上的尷尬,不停地自拍合影留念。

瞅了個空當,廖樺微微傾身靠近劉磊,委婉表達了刀如海的心願。

“你認為什麽樣的人更適合當頭人?”劉磊似乎早有準備,反問道。

“你這是從理性視角考慮問題,但卻未必科學。作為個體來講,意識常會帶來額外的認知成本,感知速度變慢,信息處理能力受限,同時需要持續的虛構來維持邏輯貫融性。就好像你來到這裏之後,一直想找到能夠解釋一切的因果關係一樣。”

“這難道有錯嗎?”

“我們之所以相信因果關係,並非因為它是自然的本質,而是因為我們所養成的心理習慣和人性所造成的。”

“休謨?”這個名字突然浮現在廖樺腦海中。

“你隻是知道,卻並不懂得,這就是你作為人類的局限性。就好像刀如海隻把他哥哥看成是一個白癡,卻沒有看到,承載神靈意誌,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容器。”

“……你真的是瘋了。”

“我給你看樣東西。”劉磊淡然一笑,他喊來刀如山,拿過他的手機,滑出一張照片,遞給了廖樺。

這是那天晚上刀如山擊斃行刺男子後的自拍照,他那張呆滯的大臉和帶著彈孔的死屍頭顱擠在取景框裏,顯得格外滑稽。

“撓撓你手上的聖痕,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什麽?”

廖樺驚恐的雙眼瞪得越來越大,像是窺探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卻又無法理解。

***

鼓聲從極遙遠處傳來,在身邊炸響,穿戴隆重的族人們手擎火把,圍在呣神像周圍,火光隨著鼓聲躍動,在人與神像臉上投出變幻不定的陰影。

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長長的嘯叫,火把投入火塘,火焰順著圓錐體底部攀爬舔舐,不時發出清脆或沉悶的爆裂聲,細小火星飛升,隨即消失在夜風裏。

廖樺、烏蘭及三位貴賓在篝火前一字排開,少女為他們獻上美酒,眾人一飲而盡。

劉磊戴上了牛頭骨麵具,跳著古怪的舞步,嘴裏還念念有詞,他將手中纏繞著彩色珠鏈的牛骨法杖一揮,刀如海便上前遞上寫著各人名字的信封。

廖樺不敢直視刀如海的眼睛。他打開信封一看竟然是一個數字。

其他人也一樣,大家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火光像是被罩上了一層濾鏡,沒那麽刺眼,顏色卻像鍍了膜般泛著虹彩,大魔巴的聲音忽遠忽近,像是跳過空氣直接在五人腦中鳴響。

“……有一天,一組數字憑空出現在我的意識裏,揮之不去。我花了一個禮拜,終於弄清楚那組數字代表著什麽,那是一個坐標,猛靖。當時我不理解,為什麽是猛靖,而不是波士頓、帕羅奧圖、深圳或者其他看起來更為重要的地標城市。現在我明白了,這裏,薩呣拿,將成為未來的一個重要節點。”

廖樺看著炭火上迸射的火星在空中劃出凝固的光線,像一場盛大的微型煙花表演,他抬起頭,望見山穀邊緣鑲嵌著一塊巨大的寶石,像是有了生命般,由中央向四周一圈圈地漾開複雜的波紋,那波紋邊緣繼續分裂成更小的波紋,相互幹涉、融合,變幻出無窮無盡的分形圖案。

牛骨法杖從他們眼前劃過,廖樺才驚覺自己迷醉其中的奇觀竟是星空本身。

族人們開始唱歌、跳舞,以篝火為圓心順時針旋轉。

“慢慢地,數字越來越多。我建立了一套巨細靡遺的數字索引係統:身份證號、社保號、經緯度、郵政編碼、條形碼、股票代碼、軟件序列號、年度財政預算、民意調查結果、彩票中獎號碼……一切的一切,隻要你想得到的。有時候一個數字可以有多種解釋,於是我不得不追蹤在同一時間段內,究竟哪個參數發生了最為顯著的變化。我開始明白了,這些數字來自未來,它在引導我采取行動。就像你們手中拿到的數字,它同樣代表某種使命……

“現在,請你們告訴我,你們的使命是什麽?”

政客、投資人和科學家顯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懾住了,他們雙手顫抖,努力解讀著紙上的數字所代表的含義。

刀如山從他阿爸手裏接過槍,跨出一步,站在火堆前。刀如海雙眼被火苗映得血紅,他的手緊緊按住了插在腰間的梭鏢。

政客第一個舉手,說:“我想這個數字代表的是剛剛通過第一輪審議的草案,出於國家安全考慮,我們將對特定領域的科研成果及技術轉讓進行嚴格限製。”

劉磊問:“也包括合法采集到的用戶數據?”

政客點點頭。

劉磊:“我希望你讓它流產。”

政客:“這不可能!我隻有一票!”

劉磊:“站在你身邊的記者先生,他同樣是被未來選中的人,他能在夢裏看到一些關鍵人物的照片,其中就有你,也許是死的,也許還活著,這完全取決於你的選擇。而且,別想著能蒙騙過關,到處都是我們的信徒,也許就在你身邊。”

政客看了一眼廖樺,後者的表情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虛構的,他跌坐在地,一臉頹喪。

投資人急切地表明態度:“這個數字是我們馬上Close的一個項目的投資金額,但奇怪的是,這並不是最後敲定的金額,而是之前的某個版本。那個方向被我們否定了,用量子計算賦予納米機器人類似生命體的認知決策能力,投入太高,回收周期太長。不過,我能把決策扳回來,請相信我,錢不是問題……”

劉磊滿意地點點頭,就像一個誌在必得的盲棋手,每個棋子的進退都在他腦中留下了可追溯的軌跡。

科學家花了比其他人更長的時間,她半跪在地,低頭用手指在地上演算著什麽,似乎努力不讓周圍的幻覺影響自己的思考。

她突然抬起頭,目光中充滿了懷疑:“你有沒有想過,所有這一切的背後意味著什麽?從未來發送這些信息的又是誰?目的何在?”

“我曾經借助藥物整宿整宿地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我害怕一旦睡著,那些信息會趁著我意識薄弱之時,給我植入錯誤的觀念,並讓我深信不疑。我懷疑過自己隻是缸中之腦,或者像‘Roko的蛇怪’所設想的,一個純粹邪惡的超級人工智能將操控盡量多的人類,利用盡可能多的資源來創造自己,加速自己的誕生。而它一旦降生,它將知曉哪些人幫助過它,哪些人沒有,它將會折磨所有沒有幫助過它的人,無論是死還是活,因為它已無所不能,甚至能夠無數次地模擬整個世界。所以,當這種‘存在’的概念進入你的意識層麵時,無論它是什麽、想要什麽,你都已經毫無選擇地被卷入永劫回歸的境地。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嗎?”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我們隻是在接受懲罰,不斷重複自己的錯誤,直到永遠?”科學家用顫音說道。

“我的意思是,也許有無數種理論去解釋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切,但這不是科幻小說裏的世界,沒人能簡單粗暴地給出正確答案。你來到薩呣拿,拿到一組數字,你接受命運,做出選擇,你活下去,你死了,你又活了,都是這個世界運轉的方式。所以我經常說刀如山是這個世上最富有智慧的人……”

刀如山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咧嘴一笑,揮舞著朝天鳴了兩槍。四周發出一陣陣猿猴般的尖嘯歡呼,族人的舞步愈發癲狂,歌聲與鼓點、铓鑼、號角交混一起,在空曠的山林間回**。

廖樺和烏蘭麵如死灰,他們拿到的數字,含義如此明顯,像是在衝他們大聲咆哮。

數字的前一半是他們的生日,後一半是今天的日期。

世界在他們麵前猛烈旋轉,明呣與暗呣在躍動的火光中漸漸合二為一,交叉在胸前的雙手如蓮花盛放,收攏,再度綻開。

烏蘭控製不住,兩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廖樺扶起了她,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刀如海絕望的眼神。

劉磊走到廖樺和烏蘭麵前,像是突然記起了他們兩人的存在,向他們熱情地伸出了雙手。

“有一句話我一直忘了跟你們說——歡迎來到薩呣拿,呣神祈福之地。在這裏,你們能看清世界的真相,聖鼓有兩麵,鼓皮也有兩麵,但當它被以克萊因瓶的方式展開之後,有且僅有一麵。我把它稱之為Hyperreality,超真實。在這裏,未來與過去,真實與夢境,神話與科學,人與機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難道不比狗屎一般庸俗的現實主義有意思多了?就好像你,廖樺,不但能記得往事,還能記得下下周發生的事情,隻能記起過去的記憶是一種可憐的記憶。難道不是嗎?”

“《愛麗絲鏡中奇遇記》?”

“可你要殺了我們……”烏蘭努力克製住惡心,有氣無力地吐出這句話。

“親愛的烏蘭小姐,我知道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適應未來是很難的一件事。你玩過那個經典的遊戲《生命線》吧,也許隻是開錯了門,也許隻是選錯了任何一個不起眼的選項,宇航員泰勒就得死。你做出你的選擇,未來做出它的選擇,就在你手裏。我喜歡你的幽靈前任係列,作為回報,我決定讓你成為第二個祭品。”

劉磊退後一步,手一揮,刀如山站到廖樺麵前,右手舉槍對準他的眉心。

“我一直好奇,那個通感聖痕是怎麽工作的,類似於觸發某種記憶索引機製嗎?告訴我,廖樺,你能看見自己的屍體嗎?”

廖樺此刻竟出乎意料的平靜,仿佛在夢境中早已無數次預演過這一幕,隻是像技巧熟練的演員再次登上了舞台。

他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觸肘彎的叉形傷痕,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一張照片向他迎麵撲來,廖樺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屍體,他看見一把梭鏢深**入刀如山的左胸腔,而那張浮腫木訥、沒有絲毫智慧痕跡的麵孔,正驚恐萬狀地望著他的弟弟刀如海。

槍響了,所有的音樂停了下來,周圍安靜得可怕。

廖樺睜開雙眼,看到了他在三秒鍾前已經預覽過的場景。

而刀如海並沒有像照片一般凝固不動,他奪過哥哥手中的槍,指向他曾無比崇拜的大魔巴。

***

祭品與叛徒綁架了巫師,穿過十二座呣神像站成的時鍾,逃進了薩呣拿的原始森林。

影影綽綽的火光在他們背後漸行漸遠,逐漸被黑暗吞沒,廖樺和烏蘭互相攙扶,跟隨著刀如海發出的聲音前進。

刀如海用槍頂著劉磊的後胸,逼迫大魔巴前進,巨大的委屈湧上他的喉頭,化為淚水滴落。

“你們是逃不掉的。”劉磊的聲音變得嘶啞怪異,仿佛還帶著笑意,在黑暗中森森發冷。

“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的。”刀如海用槍把狠狠砸在劉磊頭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烏蘭突然停了下來。

“什麽?”廖樺問。

“有人跟在我們後麵。”烏蘭聲線發顫。

廖樺不知道哪個方向是後,隻能憑著直覺看去,卻隻看見一片漆黑。

不知名的生物靠摩擦肢體或口器發出聲響,各類植物在夜間散發著芳香或惡臭,藤蔓、枝葉與蟲豸掃過逃亡者的身體,沒有光,一點都沒有,夜空像是被某種不透光的物料徹底籠罩。

刀如海強迫症般念念有詞,他在憑著記憶和身體的感覺尋找神樹的方向,找到神樹,才能找到出路。

這次他卻花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時間,盡管從感官上判斷,他們應該已經走出了好幾裏地。

“沒事的,有我在。”廖樺半拖半拽,努力不讓她掉隊,可刀如海的聲音已漸行漸遠。

烏蘭又停下了。

“我看見了……它們——像鬼影一樣,又來了!”

烏蘭蹲下,緊閉雙眼,捂住耳朵,瑟瑟發抖。

廖樺無奈地環視四周,並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他們被落下了,在這荒蠻之地,這就是那個數字所代表的宿命。

他看見了一些東西。

事物的輪廓漸漸從黑暗中顯現出來,如同飄浮在半空的極黯淡的彩虹,又像是凝視強光後殘留的光痕,它們互相勾連、填充、成型,幻化出無數隻眨動的眼睛,或是由昆蟲軀體拚接成的臉。它們浮現又複隱沒,真實世界如同脆弱幻影,而那些巨大的沉默之物,才是在篝火後投射一切的實在。

“機器夢境。”這個詞從廖樺口中滑出,他突然明白了。

他蹲下,將烏蘭的雙手從耳朵上拿開,廖樺抱住她的肩膀,讓她感覺到了安全。

“記得嗎?這裏是超真實。你所感受到的,隻是你的作品,隻不過它們被具象化了。”

“可……可我從來不知道,它們這麽嚇人。”

聽著烏蘭的哭訴,廖樺笑了。

“你正在穿越愛的密林啊,每一個甜點都見證了一段逝去的愛情。跟在你身後的,不是愛過你的就是你愛過的人,你這麽一想,是不是就沒那麽嚇人了?”

烏蘭沉默了片刻。

問道:“那我可以把它們想象成我的父母嗎?這會讓我好受些。”

“當然——你當然可以。”

廖樺感覺胸中淤積已久的什麽東西一下子融化消散了,他已經太久沒有被需要過。在這荒謬的絕境中他竟然心生快樂。

或許活下去也是不錯的選擇,廖樺心想。如果還有選擇的話。

有什麽東西在向他們身後逼近,但所有的聲音和震動都表明這不是幻覺。

在微光中一個白色牛頭骨向兩人撲來。

烏蘭發出一聲尖叫。

頭骨停下了,是刀如海。

“你們怎麽會在我前麵?”刀如海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憤怒地將槍把砸向頭骨。“都是你搞的鬼!快讓我們出去!”

“我說過,你們是逃不掉的。”

“閉嘴,你再不閉嘴我一槍崩了你!我那麽信任你,崇拜你,你就這麽對我!”刀如海瀕臨崩潰。

“嘿嘿嘿,還記得那頭牛嗎?”

“你給我閉嘴!”

“那也是我幹的。”

“閉嘴!”

刀如海舉起槍,朝牛頭骨連開三槍。槍聲在密林裏傳遠,驚飛了休憩的禽獸。

“嘿嘿嘿,那也是我……”

刀如海驚恐地摘下碎裂的牛頭骨麵具,藏在下麵的卻並非大魔巴劉磊。

刀如海看著帶著三個彈孔的自己的臉,槍從手中滑落了,他反複念叨著那句話,撞開廖樺和烏蘭,狂奔而去,消失在了晨光初露的密林深處。

“這裏還有個正常人嗎?”廖樺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一進這片森林就不太正常,一直跟麵具自言自語。”烏蘭歎了口氣。

“帶路的也沒了,看來咱們是活不過今天了。”

“哎?那倒未必,你看。”烏蘭指向廖樺背後的某樣東西。

廖樺轉身抬頭,發現是在稀薄天光中露出偉岸身影的望天樹,此刻如同巨塔般連接著混沌未開的天與地。

***

遠遠地,一輛中巴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所以,我們是真的逃出來了,對吧?”烏蘭疲憊的聲音中充滿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