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幻想小說的枯竭與豐盈

文/寶 樹

科幻的時間想象是否已經枯竭?是否已經窮盡了所有的可能?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指出的是,關於時間的幻想並不一定是通常意義上的“科幻”。有大量關於時間的幻想作品並不被視為嚴格的科幻,譬如馬克?吐溫早期的時間旅行小說《亞瑟王宮廷的康涅迪克佬》,格林伍德的時間循環奇幻小說《倒帶》,或者米切爾?恩德美麗的時間童話《毛毛》。在時間幻想的科幻、奇幻或其他類型上進行區分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很明顯,讀者感興趣的是時間幻想本身的設定,而不是造成它們的機製。我們並不是特別在乎被一道閃電打回到古代,還是乘坐某種高科技的機器回去。

對時間幻想的這種需求來自何處?可以說,來自一個永恒的現實:人類作為在時間中生存的生命在自身最深處的、超越時代和國別的困惑與渴望。在一切時代和民族中,時間分為過去、現在和未來三相,它們都或隱或現地限製著人類:過去無法追回,現在不斷流逝、終歸於死,以及未來不可知曉。相應地,對時間的幻想也有三種心理需求:找回過去,延續現在,預知未來。這些需求三位一體,彼此纏繞並生。

在古代,已經有形形色色的幻想故事在滿足這些需求,比如和已故之人的靈魂相見,服下丹藥後得到永生,或者從先知的神諭中知曉未來。但是這些又都不直接觸及時間本身。古人沒有我們今天的時間概念。時間幻想小說是隨著現代社會和生活方式的形成而興起的。古代幾乎沒有人想到倒溯的時間旅行,在其概念係統中,時間並不是一個獨立的物理量,不如說是萬物運動的內在節律。對時間的幻想建立在時間本身的客體化基礎之上,而這恰恰是現代科學帶來的世界觀。從這個角度講,時間幻想屬於大科幻——或者說思幻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的範疇。

時間的科學概念不斷推陳出新,這為時間的幻想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和靈感。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是以牛頓的絕對時間觀為基礎的;二十世紀的科幻作家更多地依賴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時空理論,譬如光速旅行、蟲洞和平行世界;較晚近的科學進展也出現在與時俱進的科幻中,比如斯蒂芬?霍金的“虛時間”理論就在斯蒂芬?巴克斯特的《時間船》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推論,任何一種時間研究方麵的新進展都會為時間幻想小說帶來新的靈感。

但正如我們開頭所指出的那樣,科學的理論概念並不構成時間幻想的內核,而隻是一種解釋。更重要的是現代人精細、時間化的生活方式,這才是時間幻想的心理基礎。農民的耕作和收獲隻需看日頭,現代人的一切工作、學習、娛樂和約會都有賴於對時間的精確把握。恰是對時間的精確控製,才讓複雜多元的社會生活成了可能。時令是古代人的律法,而現代人為時間立法。在想象中,這種對時間的控製可以自然上升到更為隨心所欲的層麵。

許多表麵上和時間並無直接關係的發明創造和社會活動,實際上也推動了我們對時間的想象,比如留聲機和電影能夠讓過去纖毫畢現地呈現,而不隻停留在史書上模糊簡短的記敘。新技術產品的宣傳者對未來通過聲光電化的描繪,讓原本虛無縹緲的未來變得似乎觸手可及。舉一個具體的例子。最近幾十年中,時間循環題材的日益流行(比如電影《土撥鼠日》《明日邊緣》,柳文揚的《一日囚》以及拙作《時間之墟》),其實部分植根於電腦遊戲所帶來的體驗。被困在某一時間區間之內永遠也出不來的情景,在現實中很難找到對應經驗,但在遊戲中卻司空見慣:當你某一關無法打過而隻能不斷讀取存檔時,就會出現這類情況。當然我並不是主張,作家的靈感直接來自電腦遊戲,或者玩了遊戲才欣賞小說的設定,但這些新穎的生活體驗卻潛移默化地推動著我們的想象。

如上文所說,時間幻想的魅力在於顛覆和重組我們的時間體驗,而不依賴於某種解釋性的設定。在弗諾?文奇的《循環》中,表麵上是時間不斷循環,但其實主人公隻是在電腦中重複運行虛擬的程序,時間本身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時間循環的體驗卻真實不虛。在《時間之墟》中所發生的事情也是類似的。可這並不能否定這些故事的時間幻想性質。

因此,時間幻想可以不依賴於時間的物理學概念,而植根於我們的生活世界,後者是不斷被越來越多的新生事物所改變的。我們幾乎可以得出一個存在主義的命題:對時間的幻想本質上是現代人因為設法控製時間而越發混亂、破碎、變化無常的時間體驗的產物。以“中老年人重獲青春”這樣的題材為例(如電影《奇怪的她》《重返十七歲》),其興趣點部分也來自當代人人生越來越多的可能性與不確定因素:你可能早已成為父親甚至祖母,而人生也許會突然斷裂,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未來的生活必然會具有更豐富、多元、靈活、奇妙的形式,會一再衝擊和顛覆我們的時間體驗,從而也會提供給時間幻想作品以源源不斷的發展動力。劉慈欣在《三體III?死神永生》中想象過一種“二維時間”,在其中可以同時做出多種選擇,從而讓每一個人都可以活在無限種可能性裏。這種難以理解的生活形式,目前隻停留在空想層麵,即便寫成小說也會顯得太過奇怪,不會有多少讀者感興趣。但未來,遊戲和虛擬世界的發展或許會帶來一種直觀的體驗(譬如想象一種遊戲,在其中你可以做出多種選擇,每一種的後果同時存在並彼此影響),從而讓這種幻想也時興起來。在此很難做進一步的預測:未來會湧現出哪些本來就超越當下的認知。隻有當它出現了,你才會明白它是什麽。

當然,鑒於我們目前還生活在相對單調的一維時間中,隻是一根線,似乎許多題材都已經窮盡:從大的方麵來講,無非是時間旅行、時間循環、時間停止和倒退嘛!但即使就此而言,說枯竭也言之過早。其中有太多的可能還沒有充分發掘甚至沒有被意識到。假定一種設定存在,那麽它必然會帶來各種各樣驚異的後果,並引發多方麵的問題或悖論,成為進一步設想的基礎,而它們又會引發更多的驚異,繼續推進這一題材。

以時間旅行為例,《時間機器》中簡單的時間旅行和阿西莫夫《永恒的終結》中龐大森嚴的時間管理機構不可同日而語,但後者卻是前者的合理發展;當然也有其他發展的可能性,譬如海因萊因《你們這些喪屍》的怪異離奇,也非威爾斯可以夢想。《海伯利安》又怎麽樣?“光陰塚”和“締結之虛”也是時間旅行的變體,但卻脫胎換骨,到達了另一層雄渾高妙的境界。又比如奧黛麗?尼芬格的《時間旅行者的妻子》,在設定上並非新穎,然而對複雜糾結的因果邏輯處理卻別具匠心;筆者的幾篇時間旅行小說《瞧那家夥》《一起去看南湖船》《三國獻麵記》,從很多方麵來看或許平庸無奇,但也能觸及一些未見前人涉足的設想。

時間循環是一個發展更晚近、更初級的題材。早年的《倒帶》《循環》《一日囚》,各有精彩之處,但基本設定還是比較簡單的;2013年的拙作《時間之墟》引入了“所有人的意識都保留”的設定,故事就變得複雜多了,但很多地方還是未能深入演繹,隻是一個未成熟的嚐試;2014年克萊爾?諾絲的《哈利的十五次人生》,發展出了時間循環者之間的超時空組織,並以此展開故事,設想堪稱精妙,也昭示出這個題材還有更多充分展開的潛力。

從某個角度來看,時間幻想小說的發展類似於進化的過程:從最簡單的生命形式,通過環境的反饋,可以進化出品類無窮無盡的複雜生命體。當然並非複雜就是好事,有一些疊床架屋的時間幻想小說就是因為設計的過於複雜繁複而讓讀者失去了閱讀興趣。歸根結底,時間幻想的根源不是抽象的理論,而在於人類對時間問題幾乎永恒的困惑和渴求,具體化為不同時代通過不同的時間體驗和概念發展出來的故事,既是單一也是豐盈,是唯一也是無限,這就是時間故事永不枯竭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