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雲
文/阿 缺
這一天晚上,吳璜剛吃完飯,扔下碗筷就回到房間,戴上了腦控頭盔。她媽隔著門抱怨了幾句,但聲音像是被頭盔過濾掉了,飄飄忽忽的。她也不在意,啟動頭盔後,迅速連上了頭盔內部伸出的海綿狀探頭,腦信號被發射器放大之後,連接上了幾百米外車庫裏的腦控汽車。
這年頭,腦控汽車已經不是新鮮玩意兒,大城市裏幾乎滿街都是。但吳璜生活的這座小縣城,還處在緊跟時代變化的早期。它的西邊是崎嶇貧瘠的山區,南邊是日新月異的大城市,它就像一隻螞蟻,擠在野蠻與文明的夾縫中。在這裏,腦控車還不多見,每次吳璜接到網約車的訂單後,遠程控製轎車出門,乘客坐進來,看到車裏一片空****,還是會目露驚奇。
當然,為了買這輛車,她不但花光積蓄,還貸了款。明天就是除夕,節後應酬多,她得多跑幾單,把春節期間的花銷掙出來。
現在,這輛純黑色的轎車在她的操作下,駛出了車庫。吳璜躺在**,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頭盔投射的全息界麵能讓她看到車身周圍的景物。她這才發現,外麵已經下雪了,白色的鵝絨漫天飄**,地麵已經鋪上一層銀裝。
在吳璜記憶裏,小城已經很多年沒下過雪了。她以為今年會像往常一樣,在陰沉的天氣裏度過,沒想到在除夕的前一天,突然滿城落雪。
但下雪也帶來了壞消息—街上行人寥寥,手機裏也沒有約車提示。轉了好半天,才接了兩單。她不死心,讓腦控車駛上大道,碾壓雪層,一路向懸鐵站開去。
她在車站門口等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出來幾個返鄉的乘客,又都被更便宜的老式出租車拉走了。她把車停在一片風雪裏,通過車頂的仰視鏡頭看著夜空,一片片輕盈的雪花從夜空中湧現,劃過黑暗,落進路燈昏黃的光團裏,仿佛也被沾染成淺黃色。但不一會兒,鏡頭被雪蓋住,她隻能看到一片白茫茫。
看來今晚是沒有收獲了。她想著,啟動汽車引擎,打算回家。這時,有人敲了敲車窗。
吳璜把視線切換到車窗鏡頭,看到了一對母子。
母親接近六十的樣子,臉上木訥,個子矮小,但背著大包,顯得有些佝僂;燈光斜照下來,能看到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顯然是常年烈日風霜刻出來的。兒子站在一邊,倒是高大很多,穿著風衣,雖不花哨但很得體,一看就是在大城市裏待了很多年的人。
但看他一身輕鬆,與旁邊背包的年邁母親形成鮮明對比,吳璜本能地對他產生了反感。
“師傅,走嗎?”母親又敲了敲車窗,話裏方言味很重,是小城西邊山區的口音。
這個老土的稱呼像刺一樣紮在吳璜眼皮上,這下她對母親的好感也沒了。“我這不是出租車。”她一邊說—聲音通過頭盔,傳到腦控車旁的喇叭裏—一邊看了下手機,還是沒有網約車的約單。
“那……”母親遲疑地說,“那姑娘走嗎?”
“我也不是黑車。”
母親“哦”了一聲,轉頭看了看兒子。兒子微微低頭,表情藏在燈光的陰影裏。“媽媽,別擔心。”他說。
吳璜正要走,又多嘴問了句:“你們去哪裏?”
“去汽車西站。”
汽車西站跟吳璜回家倒是一個方向,如果順路載客,說不定能把這一趟出來的電費給掙回來。但那是個老汽車站,在懸鐵線路開通後,幾乎就廢棄了。
“現在過去,還有班車嗎?”吳璜問。
母親連忙點頭說:“有的,十點半有一班。”
吳璜記起來了,車站近乎廢棄,但每天還是有一趟人工駕駛的班車從夜裏出發,沿著崎嶇的國道,穿山過嶺,途徑許多小山村。車站垂垂老矣,這趟唯一的班車,就是它呼吸的最後一抹氣息。
吳璜說:“那你們上來吧,我帶你們過去。”
母親卻站著沒動,問:“收多少錢?”
“一百……一百五十塊。”
母親後退一步說:“太多了吧,坐公交車才十塊,兩個人才二十。”
“那你看現在還有公交車嗎?”
對麵的公交站牌下,確實空空****,隻有雪花簌簌落下。“但一百五也太多了……六十!”
她們還了一會兒價,這位老婦人的嘴太緊了,吳璜好幾次都想直接走人。最後她們商量好,送到吳璜小區門口,剩下的兩公裏路,他們自己走過去。
車門打開,母子鑽進來,坐在後排。母親哈著手,頭上幾縷白色,不知道是蒼發還是落了雪,或者兼而有之。
吳璜這才意識到,剛才他們討價還價的時候,自己躺在家裏溫暖的**,而這對母子站在車外,寒風冷雪,想必冷極了。她不禁有些歉意,啟動了車裏空調,說:“暖和些了吧。”
“嗯嗯。”母親說,“那就走吧,得早點兒。”
這下倒輪到吳璜詫異了—母親坐進來後,神態如常,似乎對這輛沒有司機的腦控車見怪不怪。她把自己的臉投影在車前屏幕上,一邊啟動一邊問:“您這是從哪裏回來啊?”
“打北京回來。”母親的聲音帶著一點驕傲。
從大城市回來的,那就難怪了。吳璜說:“去探親嗎?”
“接兒子回來,”母親轉頭看了下兒子的側臉,“回家過年。”
兒子依舊坐得端端正正,點了點頭。
透過車內的高精度攝像頭,吳璜認真地看了看這個年輕人。三十出頭的樣子,臉龐消瘦,但眉宇精致,看得出平時是有保養的。還是很帥嘛,吳璜想,有種禁欲係大叔的氣質。不過他大部分時候沉默著,表情介於禮貌與冷漠之間—這倒是很符合大城市裏白領的特征。
吳璜看著他,說:“你是做什麽的呀?”
兒子揚起嘴角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母親連忙說:“是做設計……嗯,在家裏辦公,為疆域公司工作,你聽過沒?”
吳璜當然聽過。腦控車運行的基礎是意識操作係統,而這個係統就是疆域公司研發的。她不禁對這對寒風中趕路回家的母子改變了看法,問:“那很厲害了!”
“是啊,我兒子是村子裏的驕傲哩!”母親的眉毛動了動,表情活泛起來,“他有七年沒有回家了,今年終於可以在家裏過年。”
“七年?那夠長的啊。”吳璜應道,“不過他在大城市待了那麽久,應該是他接您去城裏過年嘛,怎麽您帶他回來呢?”
母親顯然愣了愣,表情灰暗了些,“我兒子……生病了。”
聽到兒子生病的消息後,宋秀雲心都揪起來了。但回鄉的鐵柱也語焉不詳,撓撓頭,解釋道:“我哪知道得那麽清楚?我就是去商場買東西看到阿川了,跟他打招呼,他沒講幾句話就咳嗽,臉上也白。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啊,他現在混得那麽好,平時跟我們都沒聯係……還有,別叫我鐵柱了,我在城裏的名字叫詹姆斯。”
宋秀雲又給兒子打電話,李川在那頭說一切都好,就要掛掉。她連忙說:“你今年回來過年吧,都這麽多年沒回來了……”
“不了。”李川說。
“那我來找你。”
“別鬧,你怎麽過來,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人。”
電話掛斷之後,宋秀雲心潮難平,想了半天,找出了兒子以前寄回來的快遞單,指著上麵的地址,對鐵柱說:“鐵……詹姆斯啊,你幫我買下票,我把錢給你。我要去接兒子回來。”
就這樣,宋秀雲走山路去鎮上,再坐摩托來到國道邊,央求路過的貨車帶她去縣車站,買票之後上了去小城的班車,最後取了懸鐵車票,一路去往北京。唯一的麻煩是,在過安檢時,她給兒子帶的肉和醃菜全部被扣下了,隻有她專門炒的那包葵瓜子能帶走。她心裏疼得滴血,在安檢口鬧了好半天,最後保安威脅不讓她坐車,她才抹了抹眼淚,看著那群年輕人把上好的山貨扔到一邊。
總之,她隻身來到了北京。這裏的一切都很新奇,甚至跟電視裏都不一樣,人人都用上了腦控技術,躺在家裏都可以操縱汽車在路上行駛,閉著眼睛也能在電腦上辦公。隻是街上的人比印象中少多了。
從車站出來的時候,天剛破曉,時辰尚早。坐了一夜車,她已經很倦了,身體裏像有根年久失修的琴弦一樣顫動著,這顫動隨時會令她摔倒。於是她找了個早餐鋪坐下,點了一碗白粥,花了二十塊錢。大城市果然貴,要是在村子裏,這種粥都是鄉親們隨便端著喝的。她這麽想著,從兜裏拿出兩張十塊,遞給了那個臉上帶著明顯鄙夷的胖子老板。
對於鄙夷,宋秀雲早已習以為常。在漫長的一生裏,她見過了太多太多鄙夷,但沒有關係,她還有兒子—
想起兒子,宋秀雲身體裏一直顫動不休嗡嗡作響的弦突然停下。她重新獲得了力量,一口氣喝盡白粥,站起來,拖著兩個碩大的包裹走上了大街。
她叫了一輛出租車,習慣性地跟司機討價還價,對方告訴她有計價器,是多少就是多少。她隻得作罷,在路上的時候,看著計價器上的數字跳動,心也一上一下。
不久之後,她就到了兒子住的小區,卻被門衛攔住了。門衛壓根不信她有親戚住在這個高檔小區,死活不讓她進。有個路過的業主看不下去,讓他們查一下名單,一查,李川的名字確實在,便撥通了李川的門禁係統。
“誰啊?”門鈴響了很久,才傳來一聲懶懶的聲音。
門衛還沒說話,宋秀雲搶著湊到話筒前,說:“李川啊,是媽。媽來找你了。”
那邊顯然愣住了,停頓了很久。門衛看宋秀雲的眼光再次變得狐疑。幸好這時李川終於說話:“你等下,我下來接你。”
這一等,又是半個多小時,李川總算走到了門衛室。宋秀雲眼眶一下子濕了,低著頭,怕被別人看到—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就怕別人看到了笑話兒子。
“走吧。”李川說完便轉身帶路。
宋秀雲連忙提上包裹跟在後麵。
“聽起來,”吳璜壓低了聲音,“你兒子不怎麽熱情啊。”
說完她就後悔了。她的話是通過車內音箱說出來的,環繞音,母親能聽到,兒子也就能聽到。但她瞥了眼兒子,見他依舊端正坐著,掛著淺笑,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
“熱情的熱情的,”母親忙說,“不過可能很多年沒見了吧。”
“那他到底……看他的樣子,不像生病了呀?”
母親點點頭:“是啊,我住進兒子家後,開始還擔心,但他氣色很好,也有力氣,一大桶水說抬就抬……就是總待在書房裏,不怎麽出來。住了幾天,我就放心了,鐵柱盡是瞎說,從小嘴巴就沒把門的。”
車子駛上主道,兩旁路燈撐開了一團團光暈,光暈中雪花飛舞。吳璜操控車子,撞進光暈中,車旁帶起了兩道氣流,落雪在空中打著旋兒。
街上人少車稀,路途暢通,吳璜不用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開車上,又問:“您在北京住得怎麽樣?”
“不習慣啊,”母親大概暖和起來了,挪了挪身子,“你說你們城裏人,過得跟我們真的太不一樣。就你這個腦……腦控車吧,人人都有,戴上頭盔就能開車。還有機器人,也能被腦袋指揮,你要是不想出門,頭盔一戴,機器人能代替你出去,見人啊說話啊,還能打球!”
吳璜點頭,母親說的腦控機器人,也是疆域公司新出的產品,對於隻想宅在家裏的人,無疑是天大的福音。上次她出去跟朋友聚餐,五個人裏,其中三個不想出門,就派腦控機器人過來。一張飯桌上,兩個真人,三個機器人,相談甚歡。機器人不用進食,聊完後,它們還在遠程腦控下,打包了一份飯菜,帶回去給主人吃。聽說除了腦控模式,機器人還有自動跟隨功能,能永遠陪在主人身邊。當時吳璜特別羨慕,打算還完車貸後,也去買一個。
母親沒有留意到吳璜的走神,還在絮絮叨叨:“……家裏做飯啊打掃啊,一個念頭,電器就把飯煮好了,我還沒回過神,屋子裏就幹幹淨淨了。我看除了吃飯和上廁所,這裏啊,”她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你說,還要手腳做什麽?”
“這不是更方便了嘛。”吳璜赧然道。
“方便是方便,就是有點……”母親試圖組織詞匯,最後放棄了,“說不好,就是看上去變好了,但總覺得怪怪的。”
她大概是想說過度安逸的日子會讓人變得惰性。吳璜想,這個觀點也有很多人提出過,但時代就是這樣,科技發展,人就得適應。
“您肯定不太適應吧?”她問。
母親點頭如搗蒜,“那還用說。我打算勸兒子回去,但他不答應,我就住了幾天。出去太亂,又沒熟人,太無聊了。哦對了,兒子養了隻貓,叫豆豆,本來我還想逗貓玩,但這城裏的貓也不一樣,又懶又不熱情,每天就是趴在陽台上,叫它它也不應。唉喲這日子,跟坐牢似的。”
“他不陪你嗎?”
“他忙啊,每天都在書房裏工作。我心疼,就親手做飯,小炒辣雞,魚燉蘿卜,都是他小時候愛吃的菜。你說機器做的,還能有人做的好吃?飯好了之後,他就端進去吃,每次都吃得幹幹淨淨。”
她們聊天的時候,兒子端坐一旁,表情紋絲不動,似乎她們談論的是另一個人。
這時,母親的語氣低了些,說:“不過我除了做飯,也就沒別的用處了,他工作的那些事情,我看都看不懂,更別說幫忙。每天他忙的時候,我就在小區裏麵轉。小區的環境還真不錯,我們是住在一樓,他還在樓下停車場角落裏,租了一間地下室。”
汽車停在路口,對麵紅燈閃爍。吳璜看著跳動的數字,隨口問道:“裏麵是放雜貨的嗎?”
“不知道,”母親說,“他不讓我進去。”
宋秀雲站在地下室的門口,非常猶豫。停車場的燈斜照下來,她的左臉被燈光照著,光線在皺紋的溝壑裏遊弋,她的右臉沉在陰影裏。這讓她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糾結,一如她的內心。
進去,還是不進去呢?
她來這裏看兒子,已經快十天了。李川家裏的格局她都熟悉了,但唯獨這間地下室她不能進,一問起,李川就說地下室是他專門用來放廢舊作品的地方,是隱私,不能進。
隱私……宋秀雲在農村待了一輩子,不太理解隱私這個詞。在老家,大家沿著山腳修房子,家家戶戶離得很近,去串門時從來不敲門。但這裏是城市,宋秀雲時刻提醒自己,城裏人截然不同,他們修建高得一眼望不到頂的樓房,把自己關在鋼鐵隔出的空間裏,戴上頭盔就能完成所有事情,甚至不用說話。兒子現在也是城裏人了,而且還算藝術家,他說隱私,那就是隱私吧。他說不能進,那就不能進吧。
這麽想著,宋秀雲收斂了自己的好奇心,不過她還是走上前,敲了敲地下室的門。敲門聲在走廊輕輕回**。許久沒有回應,她便轉身離開。
將逝的斜陽裏,黑貓豆豆從陽台上站起來,抖了抖毛,身體弓直,似乎在伸懶腰。它轉頭看了眼宋秀雲,眼睛裏一片漠然,跳下陽台,慢吞吞走進房間。
嘖嘖……宋秀雲心裏咕噥著,這城裏的貓,不捉老鼠就算了,還不親人,冷冰冰的,一天到晚不是睡覺就是曬太陽,或者一邊睡覺一邊曬太陽。她才來不久,豆豆不搭理她,這好理解。但她覺得奇怪的是,豆豆連養了它六年多的李川也不願意親近。有一次李川給它喂貓糧時,想去摸它的頭,它卻警覺地閃開了,直到李川退後了才踱到食盤旁。
“唉,城裏的貓……”她又咕噥了一句。
進了屋,李川正在書房裏看書,房間裏麵一片幽暗。她把帶來的葵瓜子放在果盤裏,推開門,突然意識到什麽,又敲了敲門。
“你都把門打開了,敲門還有什麽用?”李川把書放下。
宋秀雲訕訕地說:“沒想起來……下次一定先敲門。”她討好似的端起果盤,放在李川的書桌上,“這是我炒的瓜子,小時候你最愛吃,來,你邊看書邊吃。”
李川看了眼果盤,沒有理會,抬頭道:“還有,告訴你了,別靠近地下室。這很重要,麻煩你尊重我的隱私!”
宋秀雲一愣道:“你怎麽知……好好,我不去了不去了。”
見她一臉惶恐的神色,李川語氣緩和了些,問:“有什麽事嗎?”
“快過年了,你這家裏什麽都沒有,不像是過年的樣子。我想著,明天天氣好,一起去買點年貨吧。”
李川皺著眉頭,“你不是過兩天就要走了嗎?又不留在這裏過年,買什麽年貨。”
“但你要過年啊,要不……”宋秀雲頓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人—自己的兒子,聲音裏帶著一點點乞求和討好,“要不你跟媽一起回家過年吧。你都七年沒回過家了,你還記得你外甥嗎,他現在都長大了,可壯呢!還有……”
“你別說了,我不會回去的!”
宋秀雲頓時停止說話,但眼中的乞求更濃,在幽暗的光線裏像兩汪深沉的潭。
“我走的時候就說過了,這輩子不會再回去!你以後別提這個事情了!”
宋秀雲咕噥了一句什麽,然後按開燈,屋子裏頓時湧出明亮溫和的光線。“敞亮點兒才好看書。”說完,她轉身走出去。
李川繼續看書,但拿起書又放下了。“等一下,”他也猶豫了一下,“明天去趟商場吧,但是別太早,我還要睡懶覺,也別太久,我還要工作。”
宋秀雲聽了這話,重重地點頭,似是得了獎勵,卻不敢再說多話打擾他,退出書房。屋裏的家居係統她至今沒有摸熟,而此時天已黑,陽台外一片空****黑森森。她摸索了一下,沒有找到燈的開關—宋秀雲素來有眼疾,視野非常狹窄,而且隨著年齡愈加狹窄,光線幽暗時就更看不清了。她隻記得兒子房間的燈。她想了想,開口說:“給開燈。”
屋子裏幽暗如常。
“請開燈。”
柔和的光線一刹那充盈了整個客廳,牆壁也發出幽幽熒光,正對玄關的一整麵牆壁都成了顯示屏,一個憨態可掬的機器人形象出現了。宋秀雲記得兒子解釋過,這是智能家居,她搞不懂,但牆壁上麵顯示這樣一個東西,還是讓她感覺很別扭。
“你在這牆裏麵,會舒服嗎?不憋得慌?”
機器人做出沉吟的樣子,然後咧開一個笑容,說:“壁麵屏就是我的家啊,就像這間屋子是你的家一樣。”
“我的家不在這裏,離這裏很遠呢,你聽說過紅安村嗎?”
壁麵屏上立刻顯示出一幅地圖,上麵標注了二十幾個紅點。“這是所有叫紅安村的地方,哪個是你的家呢?”
宋秀雲湊過去,一個一個看,喃喃道:“這些我分不清呢。我家在西邊。有一條河,叫觀音寺河,哦,在我們這個村子叫觀音寺河,因為有一座觀音廟。但這條河流過村子,在別的地方,就有別的名字……”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隨著她的話音,地圖上的光點一個個消失,最終隻剩下一個紅點。隨後這個紅點所在地方被放大,成了衛星掃描的三維圖,沿著一條山脈,一間間平房排列著,除了山和房子,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田野。此時已經是深冬,麥子全都收割了,田野裏隻留下一茬茬麥秸。
“是這裏,看,這就是我家。”宋秀雲指著地圖上的一間房子,這是典型的山區建築,小平房依山而建,因年代久遠,牆壁有些斑駁。
“是啊,很美的地方。”機器人附和道。
宋秀雲癡癡地看著地圖,過了很久,突然說:“馬上就到種油菜的時候了……”這句話說完,她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走向自己的房間。機器人調低了牆壁亮度,跟著宋秀雲在壁麵屏上行走,但當她走進臥室時,它就停下來了。客廳也暗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他們出門去商場。宋秀雲心疼錢,便打算坐地鐵,但快走到安檢門口時,李川突然站住了,說:“地鐵人多,我們還是去打車吧。”
“來都來了,這幾天人不多的。”宋秀雲說,“省著點吧,你掙錢也不容易。”
但李川不由分說,轉身向地鐵出口走去。宋秀雲隻得跟上。
他們打車到了商場,買完年貨就是中午了,正值飯點。宋秀雲小心翼翼地說:“現在回家,再做完飯就是下午了,不如我們就在這裏吃吧。你天天吃我做的,換換口味也好。”
兒子卻搖頭說:“還是回家去吃吧。”
“該省的省,不該省的就花嘛。沒事的,我也帶了錢,我請你吃。”
李川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我還是想吃你做的,小炒辣子雞。”
“做得也沒那麽好吃……”宋秀雲雖然客氣著,但很明顯地高興起來了,“那我們回家!”
剛要出商場門時,迎麵走來兩個挽著手的男人。其中一個打扮前衛,一身銀白金屬風格的皮衣,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頭發,居然在不時變換顏色。
李川突然站住了,拉著宋秀雲,轉身要往另一個門出去。
但那個頭發變色的男人已經看見他了,脫口道:“阿川?”
“好巧啊,”李川勉強笑笑,“在這裏看見你……們。”
男人似乎有些尷尬,鬆開了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頭發也逐漸變成暗灰色,說:“我聽說你……”
“我很好!”李川打斷他。
男人轉頭看著宋秀雲,愣了一下說:“是阿姨?阿姨好,很多年沒見了。”
宋秀雲盯著他,回憶了很久,突然一拍腦袋說:“是你啊。哎呀,好久沒見了,我來看李川。你們……”
男人的表情有些哀戚,頭發也隨之變成了藍色。但在他說話之前,李川搶著說道:“我們有事,就先走了。你們慢慢逛。”說完就拉著宋秀雲離開了,那男人在背後喊了幾聲,他也沒回頭。
回家後,李川一直臉色鐵青,沉默地坐在書房座椅上。屋子沒開燈,書架的陰影遮蔽了他。
“阿川啊,”宋秀雲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有什麽事情,可以跟媽……”說到這裏,她才意識到,其實兒子的很多事情,她並不懂,於是也沉默了。
她轉頭看向窗外,外麵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到處都是看不到頂的高樓,高樓被街道切分,每條道路上都布滿了汽車,連半空中都布設了懸浮軌道。她努力仰著頭,視線穿過重重建築看到了天空,但天空都是灰色的,是鋼鐵的顏色。
“兒子,要不,我們回……”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李川突然斜倒在她懷裏,像又變成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孩童。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兒子失去了意識。
母親暫停了述說,車裏一下子寂靜無聲。雪越下越大,在風裏翻卷,每一片雪花都被車燈染上了朦朧的昏黃色。
“那,”吳璜沉吟了一下,想問那個男人跟兒子是什麽關係,但想了想,說,“商場遇到的那個男人,您以前見過,是嗎?”
“是的,七年前,我兒子回家過年,特意把他帶回來了。”
這跟吳璜猜想的一樣。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當時我們以為他隻是帶一個城裏朋友回老家來玩,來看個新鮮,看看農村人是怎麽過年的。”母親接著說,“我們當然很高興,把家裏平時舍不得吃的舍不得喝的,都拿出來了。他估計不習慣我們那裏的生活,但總也還開心,直到……”
母親看了眼兒子,兒子依舊微微含笑,拉起母親的手,說:“別擔心,媽媽,別擔心。”
母親點點頭,抹了一下眼角,然後說:“直到過年前一天,兒子跟我說了。我們沒有見過世麵,不知道外麵已經變了,當時,我跟他吵了很久,讓他把他的……把他的朋友趕走。但兒子已經有自己的主意,不再像小時候一樣聽我的話,就在當晚,他們連夜走了。那年過年,隻有我一個人,後來的七年,每年過年也都是我一個人。”
吳璜不知道怎麽安慰,想了半天,說:“都過去了,您看,您兒子今年這不是回來陪您過年了嗎?”
“是啊,都過去了……”
“那他昏倒過去之後呢,”吳璜想起來,“送醫院了嗎?”
“沒有。”
宋秀雲抱著昏迷的兒子,覺得他格外重,她用冷水拍他的臉,拍了好久都不見醒來。她感覺自己身體裏的血都快涼下去了。這時,她想起了那個住在牆壁裏的機器人,兒子說過,一切事情都可以吩咐它來做。
“給開……請開燈!”她喊道。
書房的燈應聲而開,牆壁屏幕上浮現了機器人的形象,說:“請問您有什麽吩咐嗎?”
“我兒子昏倒了,你趕緊給醫院打電話。”
“不用擔心。主人設置過,出現任何問題後,會自動呼叫費列曼醫生。”機器人說,“費列曼醫生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他是主人的家庭醫生,也是最好的朋友。”
“那我現在怎麽辦?”
“看著就行。”
“你是說,我兒子昏倒在地上,我現在就光看著,什麽都不做?”
機器人露出笑臉說:“您要是覺得無聊,我可以放電視劇給您看。”
宋秀雲罵道:“你是缺心眼嗎!”
“這不是傻,這是被人類稱之為幽默感的高級情感。”
正在宋秀雲著急而又束手無策的時候,門鈴響了,壁麵屏提示來者為費列曼醫生,屬於可信任級別,屋門自動打開。
費列曼醫生是個矮胖的美國中年男人,頭發稀疏,一身衣服既傳統又怪異,運動褲加夾克。他進書房後,先是用英文跟宋秀雲講了一通,還沒講完就看到宋秀雲一臉茫然,於是用蹩腳的漢語道:“是宋女士吧,李川先生經常提起你,正如他所說,你果然體現了中華傳統的美感。我喜歡你的頭發,這種灰白摻雜的染發技術很罕見,比外麵那些跟著心情變顏色的頭發高級多了,哦不對,這隻是因為衰老而產生的白頭發……總之請放心,你兒子沒事的,你等等就好。”
讓宋秀雲驚訝的是,講完這句話,費列曼醫生就轉身離開了。走到門口,他回頭看見書桌上擺著的葵瓜子,又走回來抓了一把,說道:“中國美食!”然後就離開書房,走過客廳,出門不見了。
宋秀雲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呆滯地對機器人說:“這也是幽默感嗎?”
機器人沉默。
所幸這位醫生雖然瘋瘋癲癲,說的話卻是真的,不一會兒,李川就悠悠轉醒。
“兒子你怎麽了?要不要緊,要不要送醫院?”
“沒事。”李川站起來,揉揉太陽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正如李川所說,接下來的幾天,這種突然昏厥的情況再沒有發生。隻是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的時間更長了,但宋秀雲隻要一敲門,門後總會響起兒子的聲音:“媽,我沒事。”
慢慢地,宋秀雲也就不再擔心了。之前的昏迷,可能是因為在商場裏受了刺激,年輕人的事情,她也不是很懂。
“不過,兒子啊,”她坐在書房門外,猶豫道,“等過完年,你就三十三了,是不是……也可以考慮一下成家了?”
李川在書房裏沉默,許久才說:“為什麽人一定要成家?”
“每個人都要成家啊,”宋秀雲一愣,“都要結婚生子……”
“然後像你一樣?”
宋秀雲的手一下子僵硬了。她知道兒子在說什麽—她的丈夫十幾年前外出打工,除了每年匯錢回家,就再也沒有音訊。她的婚姻並非出於愛情,很倉促,結局也很不幸。
“對不起。”李川悶悶地說。
她想了想,說:“我說不了那些大道理,我自己也不是什麽榜樣。但人應該有人陪著,不然一個人整天在家,尤其是老了之後,到了我這個年紀,一個人會很……孤獨吧。”
“那是以前,生活不方便,也沒有網絡。現在不一樣了,網上到處是朋友,家裏也有機器人。就算年紀大了,也不會無聊。現在很多夫妻丁克,還有人選擇獨居,這都是新的生活方式!媽媽,你不懂,也不要把你的想法加到我身上!”
宋秀雲聽得一愣一愣。她確實不懂兒子說的情況,隻能說:“可能你說的是對的吧。但媽媽心裏還是想,你生病或者不高興的時候,身邊有人能夠照顧你,抱抱你……”她停了一下,聲音有些發堵,“就像小時候那樣。”
這一次,書房裏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媽媽,我還有你。”李川的聲音隱隱約約,“你可以抱我。”
吳璜從**坐起來,視線穿過頭盔的縫隙,看了看緊閉的屋門。不知道她媽媽是不是還坐在客廳裏,給自己織毛衣。她勸過媽媽很多次,織的毛衣款式太舊,她不會穿的,放在衣櫃裏都發黴了。但媽媽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轉過頭又繼續織。
她又看向衣櫃,第一次覺得那些毛衣還挺好看的。
頭盔視界裏,一輛車突然從拐角裏轉出來。她連忙把注意力放回駕駛上,一個急轉,躲開了對麵的車。
車裏的母子晃了下,母親一手扶住前麵座椅,一手抓住兒子。兒子輕輕說:“別擔心,媽媽。”
“對不起對不起……”吳璜連忙道歉。
“沒事。”
車繼續往前開。路過了吳璜所住的小區,但她沒有停,一路駛向汽車西站。
那天過後,母子關係緩和了許多。宋秀雲寬慰不已,也看到了兒子確實沒有生病,便打算過完年就回家。
她不太好打擾兒子工作,在家又閑得無聊,每天打掃完,就出門活動活動身子。小區門口還有跳廣場舞的,大都是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大媽們,也摻雜有機器人。她性子怯,在一旁看著也過癮,到了跳舞結束才回屋做飯。
這一天晚上風大,跳舞的人很早就散了,宋秀雲也往家裏回。推開門,卻愣住了—李川正坐在沙發上,懷裏抱著黑貓豆豆。豆豆一改平時的冷漠,格外親昵,一邊喵喵叫著,一邊用頭蹭著兒子的下巴。
“咦,它今天怎麽……”她話沒說完,看著兒子,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的確,李川臉上清瘦,嘴唇泛白,眼睛裏格外萎靡,倒是跟鐵柱描述的一樣。但她明明記得晚上出門時,還去書房裏看了一眼,兒子氣色很好,一如往常啊。
“你回來這麽早?”李川掙紮著坐起來,放下豆豆,往書房裏走去。
宋秀雲追上兩步,說:“你是不是感冒了呀?要不要叫那個費……費醫生?”
“沒事,”李川拉開書房門,猶豫了一下,“就是拉肚子,休息休息就好了。”說完匆匆走了進去,關上房門。
宋秀雲剛要點頭,但這一瞬間,透過即將合上的門縫,她看到書房陰暗的角落裏,還站著一個人影,非常模糊。正要細看,書房門已經關上了。
吳璜開著車,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她切換了攝像頭視角,仔細看著兒子,兒子似有察覺,抬起頭,微笑著與她對視。
“這個,”她幹咳一聲,移開目光,“阿姨您不是打算年後回家嗎,怎麽現在就帶著兒子回來啦?”
“過年嘛,還是在老家過好啊。”
“那他年後什麽時候回北京?現在工作壓力這麽大,在家裏也待不了多久吧。”
母親嗬嗬一笑說:“兒子以後就在老家啦!他把房子賣了,以後就不出去了,反正老家很快也會有網絡。在家裏一樣熱鬧的。”
吳璜看著兒子,心裏“咯噔”一聲。
過小年這天,宋秀雲正忙著張羅家裏,李川突然說:“媽,我要出個差,出門幾天。這幾天你先在家,等我回來。”
宋秀雲疑惑地說:“你不是在家裏辦公嗎?這又是年關,怎麽還出差?”
“公司有事,而且外國人又不過年。”
“那他們多可憐啊……”宋秀雲訥訥地說,“那還是工作重要。”她坐下來,有點悶悶不樂。兒子在一旁看著。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說:“工作重要。那你什麽時候回來,過年能回來嗎?”
“應該可以。”說完,李川收拾了一些行李,往家裏四周看了看,似乎有些舍不得。
宋秀雲連忙說:“反正就是幾天,媽就在家,家裏我幫你看著。”
李川的目光挪到母親臉上,靜靜地看著。這個眼神讓宋秀雲有些奇怪,她正要說話,李川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的肩膀。
“怎麽了?”宋秀雲有些別扭,輕輕掙紮了一下,然後安靜地站在兒子的懷抱裏。
李川沒有動。
這樣過了一會兒,宋秀雲突然說:“你長高了啊,比我高很多,比你爸也高……”她喋喋不休地說著,掩飾著心裏的喜悅和不自然,“別抱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你就在家,等我回來過年。”
李川提起行李,走出屋子。黑貓站在陽台上,伸長脖子,看了一會兒又懶懶地躺下。屋子裏靜悄悄的,宋秀雲心裏有些不安,走來走去,最後站在陽台前,看到林立的高樓。鋼鐵叢林間,已經看不見她的兒子了。
第二天,宋秀雲坐立不安,幹脆打掃起衛生—即使屋子裏已經很幹淨了。她想起兒子還租了地下室,那裏沒有機器打掃,便興衝衝地提著掃帚來地下室門口,把積灰和一些細小垃圾清理幹淨。
掃帚掠過,從門縫裏帶出幾個瓜子殼。側麵灰白,中間黑色,很熟悉—正是她帶過來的葵瓜子。
她想起給兒子書房裏放著那一盤瓜子,兒子一直沒吃。唯一有人吃的那次,是費列曼醫生來家裏時,從果盤裏抓了點兒。
但費列曼醫生隨後不是離開家了嗎,怎麽會來到地下室?
宋秀雲百思不解,索性繼續打掃,把垃圾掃進金屬簸箕裏後,提到樓下垃圾池,倒了進去。
垃圾池旁邊有個保潔阿姨,正在彎腰翻揀,打開垃圾袋,把能回收賣錢的扔在一邊。她正打開的垃圾袋有些眼熟,宋秀雲眯眼看著,發現那正是自家的垃圾袋。袋子有紫色提環,很好辨認。
“大過年的,你辛苦呐。”宋秀雲衝保潔阿姨寒暄了下。
“談不上辛苦,也掙不到錢,就是看不得浪費。”保潔阿姨抬頭衝她笑了笑,“您看現在的人,明明能省著,卻都給扔掉。您看看,這家人最浪費,”她把垃圾袋的東西倒出來,一股餿味彌漫,“每天都有很多沒吃完的飯菜,直接就給扔了。瞧,這是昨天扔的,大米飯,小炒辣雞,魚燉蘿卜,都臭了。您說,既然頓頓都吃不完,幹嗎做這麽多?”
宋秀雲呆在原地,昨天李川走前,她做的正是這兩道菜,還給兒子端到了書房裏。她看著汙水橫流的飯菜,分量跟她端的一模一樣—兒子一點都沒吃?
她又想起保潔阿姨的話,喃喃地問:“你是說,每天都扔掉了這麽多?”
“是每頓。”阿姨低著頭,邊忙活邊說,“每天早中晚三頓,都扔在垃圾袋裏,瞧瞧,剛好一個人的飯量,我出生那會兒,要這麽浪費,可是要坐牢的啊……”
宋秀雲已經聽不見阿姨在說什麽了,失魂落魄地往家裏走,進了家門才反應過來,連忙給兒子打電話。
無人接聽。
“喵……”一聲貓叫,卻是黑貓豆豆從陽台外跳進來,叫了一聲,懶洋洋地臥在沙發上。它轉過頭,看了宋秀雲一眼,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漠。
宋秀雲腦中卻猛地劃過幾天前它趴在兒子懷裏的情形。那時,它的眼神不再警惕,跟兒子格外親昵;兒子的臉色卻罕見地慘白。
借著停車場斜照進來的燈光,她探身進去,看到裏麵擺放著複雜的器械,地上線路橫七豎八,落腳也難。桌上還擺著一個頭盔。她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哎呀”一聲,嚇得夠嗆—地下室角落裏,躺著一個人影。
環境幽暗,宋秀雲一時看不清,摸到牆邊,按開了燈。熾亮的光一下子撕開黑暗。她看清了那個人影,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那是她的兒子,正閉眼斜躺在牆角,一動不動。她把手伸過去,李川遍體冰涼,鼻下沒有呼吸。
吳璜已經猜到大概了,沒有作聲。
車子駛出小城,窗外一片漆黑,隻有車燈照著前方。燈光的盡頭,已經隱隱可以看到汽車西站的輪廓,如一隻衰老的巨獸,在黑暗裏盤踞著,無聲地喘息。冬雪依舊簌簌落下。
很快就要送到了。這個夜晚實在太長,吳璜想,這單結束了就回家吧。
“後來呢?”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還是被你發現了,果然是偉大而聰明的東方女性!”
說這句話的,是費列曼醫生。顯然,地下室被砸開的同時,家裏的門禁係統優先將消息發給了他。
“我兒子怎麽了?”宋秀雲渾身篩糠似的顫抖。
費列曼醫生深吸一口煙,表情逐漸嚴肅,說道:“李川先生生病了,很重的病,因為長年累月的辛苦工作。但你放心,地上這個人,並不是你真正的兒子。”他把地上的人翻過來,拉開後衣領,隻見脖子往下,赫然有兩個黑洞洞的插口,以及一個條形碼。
“這是?”
“腦控機器人。”
宋秀雲湊到機器人跟前,睜大眼睛,越看越覺得這側臉跟兒子一模一樣;她想把它再翻過來,看看正麵,卻發現機器人重得異乎尋常。她這才放心—這麽重,確實是機器人了。
“這個機器人是按照李川先生的身體模板來製作的,自帶體溫,瞳孔也能收縮,凝聚了疆域公司的最新技術,仿真度接近百分之百。當然,真人模樣的仿生機器人在倫理和法律上還有一些問題要解決,所以這隻是內部測試版。”費列曼解釋道,“他知道你要來,不想讓你看到他生病的模樣,所以他平時都是待在地下室裏,用頭盔操控機器人跟你相處。但他還是怕你發現,所以絕大多數時候讓機器人躲在書房。那天他操控機器人跟你一起去商場,遇到了……咳咳,太過激動,暈倒在了地下室,房子裏的機器人沒人操控,也跟著暈倒了。”
宋秀雲恍然道:“原來是這樣……”這一瞬間,她明白了很多事情。兒子把飯菜倒掉,是因為機器人不需要食物,他不願意坐地鐵,恐怕也是擔心安檢的時候露餡。
“那我兒子現在在哪裏?”
費列曼醫生說:“在醫院,正在動手術。手術成功的話,他很快就能回來了,再也用不著這個腦控機器人了。不過手術還是有風險,希望上帝保佑他。”
“我要去看他!”
費列曼微微彎腰說:“我帶你去。”
宋秀雲又看了眼地上的機器人,忍不住問:“那這個兒……這個機器人怎麽辦呢?”
“既然被你發現,它當然是要被回收了。上市之前,它還要再完善。”
“回收是什麽意思?”
費列曼解釋道:“就是重新拆解,把芯片拿出來,數據導進電腦裏。”
“那……那你們輕點兒。”
在去醫院的路上,宋秀雲攥緊了拳頭。原來跟自己相處的,是兒子的替身,而他一直躲在幽暗逼仄的地下室裏,即使擁抱,也是用機器人的臂膀。她那天站在地下室門口,敲了下門,兒子在裏麵,通過攝像頭看到了她。他們隻隔著一道門,一個在光亮中,一個在黑暗裏,如果她推門而進,就能看到兒子,但她最終還是轉身離開。想到這裏,她鼻子一酸,眼圈紅了,怕被費列曼醫生看到,連忙別過頭。
那個起風的晚上,她提前回到家,看到的臉色蒼白神情委頓的兒子,應該是真人。李川以為她會看廣場舞看到很晚,才從地下室裏回到家中,卻被她撞見了。所以那天,一直警惕而疏離的黑貓豆豆,才會趴在他懷裏—這是它真正的主人。
見宋秀雲表情淒苦,費列曼醫生想勸慰,但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話都沒說。
到了醫院,他們來到重病室。醫生說李川正在裏麵接受手術,不能探視,擋住了宋秀雲。她站在手術室外,隔著藍色簾布,隻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手術完就能好吧?”她拉著醫生,哽咽著說。
“不好說。雖然科技這麽發達了,但這種病一直沒有被攻克……”醫生斟酌著說道,看了眼費列曼,又說,“不過你放心,先回家吧。我們盡力而為,手術成功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一牆之隔,就是正在做手術的兒子,宋秀雲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這裏。她坐在長廊上,盯著手術室的窗子,眼睛都不敢眨。
走廊裏燈光明亮,她覺得有些冷,縮了縮脖子。一個護士瞧她可憐,給她送了條毯子過來。她緊緊捂住毛毯,一直等到深夜。手術還沒有結束,醫生進進出出,額頭上都帶著汗,但她怕打擾醫生,忍著沒有去問。
後來,這個年近六十的婦女實在熬不住,眼皮闔上,就這麽坐著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裏她還年輕,兒子也隻是一個赤著腳奔跑的小男孩。她在田裏耕作,抬起頭,看到兒子跌跌撞撞地跑過田野,嘴裏叫著“媽媽媽媽”,跑向自己。在兒子身後,群山巍峨又靜默,山的另一邊是城市和大海,兒子以後終將離開她,去向那個全新的世界。她感到驕傲,又有些失落,放下農具蹲下來,抱住了兒子。她抱得很緊,對她來說,抱住兒子就是抱住了整個世界。
她醒過來,揉揉眼睛,看到了費列曼醫生的臉,還有其他醫生和護士。她一個激靈,睡意全消,問道:“手術結束了嗎?他怎麽樣了?”
費列曼醫生握著她的手,表情誇張:“恭喜你,手術非常成功!”
“我兒子沒事了?”她有些不敢相信,又看向其他醫生和護士,但他們轉過頭去,不與她對視。
“完全好了!以後就是完全健康的人,而且經過這個事情,他決定辭職離開北京,跟你回家,以後都陪著你。”圍著她的人群裏,隻有費列曼醫生一臉欣喜,說得很快,跟連珠炮似的,“你放心,他這些年掙的錢足夠你們用很久,房子也賣了,手續我來完成。以後每年我會去一趟你們老家,看看你們。還有,你放心,我會領養豆豆的……”
這一連串話裏太多信息,像是轟炸機一樣在宋秀雲腦子裏輪番丟下炸彈。她有些暈乎,正要說話,這時手術室的門打開,兒子走了出來。
費列曼醫生的話頓時格外遙遠,她擠開圍在身邊的人,過去抓住了兒子的肩膀。溫熱的觸感讓她的心一下子定下來,也讓她的淚水湧出。那些渾濁的**劃過臉頰,落到地上。
李川輕輕擦拭母親眼角的淚痕,微笑著,語氣緩慢而溫柔地說:“別擔心,媽媽,別擔心。”
“嗯嗯,不擔心了。”她拉起兒子的手,“回家吧,跟媽媽回家過年。”
“所以我們就回來了,”母親長長地舒了口氣,“明天就是除夕夜,我們還來得及回家。”
“嗯,”吳璜心裏有些亂,“過年還是在家裏好。”
母親結束了述說,兒子依舊沉默,車廂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吳璜不知該說什麽,一時有些尷尬,好在目的地已經到了,她把車停在西站門口。
“才剛過十點,進去還能買得到票。”
母親點點頭,道了聲謝,便帶著兒子下了車。
雪花從車門外飄進來,落在座椅上,又融化成斑駁濕痕。這明明是腦控頭盔在吳璜眼前投影出來的景象,但那雪花仿佛穿過了鏡頭,落在她的眼睛上。她下意識摸了摸眼角,手指微微濕潤。
車外,這對母子已經走遠了。吳璜將視野切換到車燈旁的攝像頭,隻能遠遠看到他們的背影。母親背著大包,有些佝僂,兒子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她旁邊。雪地裏,兩行腳印迤邐延伸,很快又被新雪遮住。
吳璜看著兒子的背影,心裏一動,想到了什麽。她讓攝像頭對準兒子的脖頸,調整精度,白皙的脖子在她視野裏不斷放大,雪花也變得更大更透明。她看到兒子後衣領下麵,有兩團黑色陰影,但隱隱約約,看不真切。她繼續調節攝像頭,想再放大一些,但調著調著,她又停下了。
那對母子已經進站,落雪漸漸掩埋腳印,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吳璜給汽車開啟自動回家模式,摘下頭盔,深深吸了口氣。
“媽?”她打開房門,看到她媽坐在沙發上,戴著眼鏡,手上針線纏繞,果然是在織毛衣。
媽媽抬起頭,手上依舊沒停,問:“怎麽了?”
“我餓了。”吳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