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穿西褲的腿起身離開,我趁此機會,趕緊將頭伸往空出的位置下麵,小心翼翼地透過桌布透氣。在桌下蹲了快一個小時,此刻四肢麻木頭腦昏沉,若是再不趕緊補充氧氣,怕就要可恥地悶死在這裏。
餐桌上陷入短暫沉默。隻有刀叉碰撞聲、咀嚼聲與喝湯聲。
片刻後突然聽見安安的聲音:“菲兒,咱們認識多久了?”
蘇菲說:“從中學到現在,有十好幾年了吧。”
安安問:“你和誌偉呢?”
蘇菲說:“也有三四年了吧。”
安安問:“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
蘇菲說:“他……挺好的呀,我一直都說他挺好的。”
安安問:“好在哪兒?”
蘇菲說:“我不都說過嗎,有錢,有文化,對人好,長得帥……是個女的都想嫁。”沉默一瞬,她反問,“你覺得呢?”
安安笑道:“嗬嗬,是啊……想一想,這麽好的男人,很快就要變成我老公了。”
蘇菲說:“這還不好?”
安安說:“是,挺好……”
又是片刻沉默。我屏息凝神,豎起耳朵聆聽,突然聽見安安的一聲啜泣。
餐桌上異常安靜,那是大災難過後,慘白微弱的朝陽照在城市廢墟上的岑寂,此情此景令人無言以對,隻好跟隨整個世界一起沉默不語。
安安深吸一口氣,終於說道:“行了,我都知道了。”
蘇菲問:“知道什麽?”
安安說:“你知道我知道什麽。”
蘇菲竟無語。
安安又歎氣,一字一句地說:“菲兒,你們過去的事,我不管,以後的事我也不管,眼下我就想好好把這個婚結了,在家裏做個好太太,這是我一輩子的夢想。我都快三十了菲兒,錯過這一個,以後還有誰會要我,你說是不是?看在我們這麽多年姐妹的分上,你成全我好不好,啊,就算我求你了……”
沉默如灰色穹廬,籠罩四野,漫長的灰暗的布滿塵埃的核戰爆發後的天空。安安細弱的啜泣在這片天空下綿延,仿佛拴著紅氣球的脆弱絲線。
許久才聽見蘇菲不無淒楚的聲音。
“姐,你別哭了。”
安安努力抑製住啜泣,絲線斷裂,紅氣球向著塵埃滿布的天空中飄去。
“別哭了……”蘇菲喃喃著,像說給自己聽,“安安姐,你放心,我沒想跟你爭,從來沒有。”
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那貨上完廁所歸來。更確切點說,是剛剛穿越到九點看完自己的屍體倉皇歸來。
屋裏氣氛有一瞬間尷尬,我想象三人麵麵相覷的模樣,突然覺得大家都很可憐。
人類就是這樣可笑又可悲的生物,視野被時空所限,如井底之蛙,卻兀自狂妄自大。如果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劇透之神守護在身邊,隨時拍著肩膀低聲告知每一件事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好像自宇宙中俯瞰,一眼便能看清整顆地球的形狀,那樣的世界或許會有所不同吧?至於到底如何不同,身為科幻作家的我卻無從推斷,想象力在此枯竭,好像擱淺的藍鯨,在沙灘上被一點一點曬成肉幹。
最終是蘇菲先開口:“怎麽去那麽久?”
安安接著說:“是啊,湯都要涼了。”
不過片刻工夫,兩個女人已經像科克船長與史波克般結成奇妙的同盟關係,這種神秘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恐怕我一輩子也搞不明白。
主菜端上來,牛排香氣綿延百裏,我肚子愈加咕嚕咕嚕狂叫。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咀嚼與吞咽聲在小提琴四重奏中蔓延。
“怎麽不吃?都是按你喜歡的味道做的。來,趁熱吃。”
“我……我自己來吧……”
牆上的鍾突然敲響,與此同時,沉重的牛排刀筆直掉落,像楊氏單縫實驗的粒子一般,精確地穿過我包著紗布的右手與身體之間的縫隙落地,“砰”的一聲鈍響。
我驚出一身冷汗。
“怎麽搞的你,心神不寧的。”安安邊說邊彎下腰來撿刀。我屏住呼吸,慌忙將刀顫顫巍巍遞到她腳下。幸好她並未多看,握住刀柄起身。
時鍾剛好敲響了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