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戴著墨鏡,手裏拿著一串章魚丸子,坐在秋葉原街頭的一家小吃店裏,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細川穗美坐在他對麵,麵前的一碗豚骨拉麵一口也沒碰過。雖然稍作掩飾,但店裏的不少客人還是認出了他,跟他打招呼,查爾斯也揮手致意。還不時有人來要簽名或合影,但都禮貌有序。

穗美左右看看,稍稍鬆了一口氣,“你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坐在這裏,不怕被那些粉絲圍堵?”

“不怕,我的粉絲當然會第一時間收看我的直播,既然他們可以直接看到我在幹什麽,為什麽還要跑來圍著我們?對了,你怎麽不吃麵?”

“我……還是沒法適應,”穗美覺得自己臉上在發燒,“這種1000萬人都在盯著我們的感覺……”

“不是盯著我們,”查爾斯笑嘻嘻地說,“是盯著你,一千萬人在通過我的眼睛看著你。”

“反正感覺很不對勁。”穗美嗔道。

“剛見麵的時候,你可沒那麽緊張。”

“因為我不太清楚這些什麽感官直播的玩意兒,剛才你跟我說了我才知道的。這是近幾年才興起的吧?”

“不,有10年了,我是最早進行直播的人之一。”

“哦,對,不過近幾年才在東亞普及的。日本是一個重視個人隱私的社會,我很難想象如何完全公開自己的一切。”

“並不是一切,”查爾斯微笑著說,“至少我上廁所的時候一定會暫時關閉直播,要不然可太臭了,沒人愛看。”

“但是你的各種生活,甚至那種……事情……”穗美不由吞吞吐吐起來。

“你是說**?”查爾斯直言不諱,“這是人正常的生理需要,沒什麽可隱瞞的。”

“但畢竟是個人的私事呀。”

“但全世界都在看著你酣暢淋漓地享受的感覺也是很棒的,”查爾斯對她眨眼睛,“倉井雅說她很喜歡呢。”

“她?當然喜歡了!”穗美撇了撇嘴,“她就是幹這個的。”

查爾斯大膽地繼續發動進攻,“也許你應該嚐試一下新的生活方式,現在天體運動在日本也流行了,何況——”

“聽著,查爾斯先生,”穗美有些羞惱地直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所有人都欣賞你這套生活哲學。因為不得已的緣故,我受一些上級人士的囑咐盡力招待你,但吃完這頓飯,我們從今之後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你懂嗎?”

看來是塊難啃的骨頭。查爾斯攤了攤手,“當然,那是你的自由。”

曾經有好些個女孩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查爾斯想,因為她們對暴露在公眾麵前最初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但是不久後,她們就離不開這種被全世界關注的美妙感覺,她們會一個個愛上這種新生活,放棄之前的固執……細川穗美也許會和她們一樣,但如果不一樣,或許更有意思……

3個七八歲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他們身邊,打破了二人間的沉默,對查爾斯說:“こんばんは,チャールズー!”

“Konbanwa!”查爾斯知道男孩說的是“晚上好”的意思,於是笑著照樣學樣。

孩子們用日語嘰裏呱啦說了一堆話,查爾斯不解地看著穗美,穗美隻好充當翻譯,“他們說下午看了你飛行的直播,說很喜歡你,將來也要做像你這樣的大飛行家和作家。”

查爾斯摸了摸一個男孩的小腦袋,“孩子,做不做作家或者飛行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去做你心裏想做的。”

“可是我就想當一個飛行家,太帥了!”男孩說。穗美在一旁繼續充當著翻譯。

“那就先做一個小飛行家!你可以先去三維虛擬機上體驗一下,參加虛擬飛行比賽。”

“虛擬的太無聊了,我想開真的飛行器,就像您的‘飛馬座’號一樣!”

“事情總要一步步來,”查爾斯耐心地說,“如果你真的熱愛這項運動,首先就會喜歡上虛擬機。或者你也可以多收看我或者其他飛行家的直播,能從中學到很多東西——對了,兒童不宜時段除外。”

一番問答後,孩子們拿著查爾斯送給他們的簽名照片高高興興地走了,穗美撇了撇嘴,“你還挺能說的。”

查爾斯笑笑,“我隻是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這是我一直堅持的價值觀,每一個人都該做他自己,實現自己的價值。我不是什麽高高在上的偶像,要人去頂禮膜拜。我開放直播的目的和其他人不一樣,我隻是想讓大家都了解,查爾斯就是這樣一個人。”

“你不是靠這個賺錢的麽?”穗美尖銳地說。

查爾斯皺起眉頭,他最反感這種誤解,“你錯了,我不用靠這個生活,無論是作為飛行家還是作家,我的收入都可以維持我過一份相當舒適的生活。我的直播是完全免費的,我沒有從中獲得過一分錢的利潤。”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查爾斯聳聳肩,“有很多人都這麽看我,我也無力改變別人的想法,我隻是不希望我的朋友誤解我。如果你了解我,應該知道在開始直播之前,我就發表了好幾篇小說,並且拿了跨太平洋飛行賽的季軍,我根本不需要靠直播來增加自己的名聲。不錯,這些年我順應了直播時代的發展。現在隨時都有上千萬人收看我的直播,但我一向認為,我作為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代表了直播的理念。這個理念並不是要摧毀個人隱私,而是共享更多的信息,分享彼此的苦樂,使得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連為一體。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在從直播中豐富自己的生活經驗的同時,才能更真切地理解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哪裏。”

“說得也有些道理……”穗美若有所思,“但一直有無數人盯著你的一舉一動,還是太……太不自由了。”

“這麽想其實是不自信的表現,”查爾斯不以為意,“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查爾斯,即使被億萬人看著,我的自由也一點不會減少。”

“也許因為你是美國人,”穗美說,“你們美國人一向充滿了自信,但日本人不是這樣,從小父母都教給我們太多的禮儀,我們必須學會在別人的注視下來規範自己的行為,從而更渴望自己的私密空間。我記得,在我讀幼稚園的時候,每天我和其他孩子都在一個小花園裏麵玩耍,說是玩耍,其實還是要遵守很多規矩。那個花園的盡頭是一排樹,樹的後麵就是牆,但事實上,在樹和牆之前還有一小片空間,隻是一般人注意不到。有一次,我發現了那麽一小塊地方,裏麵有幾叢野花。雖然是樹枝下普通的一小塊地方,但我開心極了,每次都偷偷爬到這裏來自己玩。我不是不願意和朋友分享,但隻有一個人在這裏的時候,才會感到安靜和放鬆。我可以一個人傻笑,或者一個人流淚,不會有人打擾。可惜過不了多久,這裏被其他人發現了,好多人都跑過來,踐踏那些草地,采摘那些野花,我的小世界也就毀了。”穗美有些黯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和查爾斯說這些,她和其他人都沒有說過,現在倒好,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童年秘密。

查爾斯有些動容,想了想說:“但那是別人破壞了你的小花園,他們並不隻是在一旁看著你。”

“不,有沒有破壞區別不大,隻要他們在那裏,我的感覺就被毀了,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難道你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個……大概小時候會……”查爾斯第一次有些猶豫,“不過現在早就沒了。”

穗美看著他,眼波流動,“那麽我倒有一個建議:關掉你的直播,感受一下在自己的世界裏,一切隻屬於你自己的感覺,也許你會感到些許不同。”

“關掉直播?”

“也許隻需要一分鍾,你就會感到那些不同。”

“不行,這會破壞我對收看者的承諾……”

“查爾斯,你不是說你推崇的價值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麽?”穗美有些嘲諷地說,“僅僅一個實驗,你都不敢?”

“這個……”

“查爾斯,你不能聽她的!”查爾斯眼前跳出了一個虛擬視窗,這是麗莎通過腦橋芯片輸入他視覺神經的,隻有他能看到,直播者那邊都被過濾掉了。

“可是,我隻是想試一兩分鍾而已。”查爾斯也將自己的念頭通過芯片發射出去。

“一秒鍾也不行,幾千萬人在盯著,這關係到你的形象!”查爾斯仿佛看到麗莎聲色俱厲的樣子。

穗美察覺到了查爾斯的細微動作,她猜到了他是在用腦橋芯片和他人聯絡,她似笑非笑地說:“我猜,是你老板不讓吧?那就算了……”

“老板?”查爾斯被激怒了,“我沒有老板,我就是我自己的老板,不需要聽其他任何人的!”

他用大腦命令智能芯片停止直播,並在心裏念出控製密碼進行了確認。刹那間,似乎有一種嗡嗡的背景音消失了,四周異常地安靜下來。這不是他第一次中止直播,但卻是第一次為了中止而中止。感覺似乎確實不同。現在,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都隻有眼前的這個女孩知道了。他和她之間一下子奇妙地親密起來。

“感覺如何?”穗美問。

“沒什麽特別嘛,”查爾斯輕描淡寫道,“不過還不錯。”

不,不是那麽簡單。仿佛世界消失了,隻剩下他和對麵的女郎,但又仿佛一個新的維度打開了,通往一個無限延伸的深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