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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像昨天剛見過麵的老友一樣毫不陌生,聊的卻是闊別十年的遙遠話題。我們聽著槍花、黑色安息日、滾石、涅槃和皇後的老歌,談著笑著,喝光了半打臨近保質期的啤酒。陽光逐漸西斜,室內昏暗下來,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給我的最後期限是什麽意思?我的手表顯示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嗎?”

“啊,對不起。”琉璃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個人不大容易做決定,所以喜歡定下一些期限幫助自己下定決心,那個期限隻是這些啤酒的保質期到期時間而已,好在我們把它們喝光了。”

“幫助你下定什麽決心?”我舉起空啤酒瓶,借著暗淡的陽光瞧了瞧,果然馬上就要過期了。我丟下酒瓶,問。

“下定決心啟動‘阿丹’。”她回答道。

“它還從來沒有啟動過嗎?就算引擎試機也沒有?”我問道。

琉璃點點頭。暮色中看不太清她的臉孔,隻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發光。“維修公司關閉以後,每個人都離開了,隻有我偷偷留了下來,如果被警察發現的話,一定會判非法入侵罪吧……幸好後麵的解體廠還有很多零件留下來,而機器警察對低於55分貝的噪聲沒什麽反應,我才能慢慢地建造這台機器人,就算這樣,也才剛剛完成呢。”

“你獨自在這裏生活了十年?就為了這台人形機器人嗎?你的生活來源是什麽?”我驚訝地問。

女人露出了笑容,“廢棄的城市可是一座金礦呢,你不知道那些黑市商人肯為一個小小的機床軸承花上多少錢……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出現在這裏,願意幫助我一起啟動機器人。十年前我決定獨自完成這一切,可幾個月前,‘阿丹’即將竣工時我才發現,一個人根本沒辦法操縱這樣複雜的機械,機器人的原始圖紙上沒有電腦控製的總線結構,‘阿丹’沒辦法自動保持姿態,要改為程序控製的話,相當於將‘阿丹’重新建造一遍,而且……那樣做的話,‘阿丹’又與那些殺人犯有什麽差別呢?”

“殺人犯?你說那些機器人?”

“沒錯。造成慘案的人。住在白色高塔裏的怪物。殺死喬和你父親的元凶。毀掉這座城市的家夥。”琉璃平靜地吐出帶著深深仇恨的字眼,“那些能夠思考的機械。”

“所以,你要做的是……”我腦中產生不祥的預感。

“為喬複仇。為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複仇。為這座城市複仇。”琉璃伸手指著窗外,透過積滿塵埃的玻璃窗,在霧氣沉沉的城市中央,羅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靜靜矗立在暮色中。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自從見到“阿丹”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但當可能性真的成為事實,這瘋狂的想法還是令我震驚。“琉璃,在現在的法律框架裏,機器公民與人類具有基本同等的權利,毀滅機器人的存儲芯片等同於一級謀殺的重罪!就在前幾天,一名專門向流浪機器人下手的零件販子因三十五樁機器人謀殺案件而被判處605年監禁,大陪審團全票宣判罪行成立!這些你知道嗎?”我猛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那你還願意幫我嗎?”她露出了熟悉的表情,微微挑起眉毛,抿著嘴,用眼睛直直盯著我的雙瞳,那種倔強而決絕的表情20年來未曾改變。一旦認定一件事情,就算上帝也不能迫使她改變意願。

“……我願意。”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一個聲音脫口而出,替我做出回答。

在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隻看到麵前女人嘴角的曲線慢慢舒展,綻放出一個破冰的燦爛笑容。“從小就是這樣,我一直搞不懂你,但不知道為什麽,有事的時候又總想找你幫忙。”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與喬在一起的時候很多次想去找你,不過喬說你是要考上大學、走出這座城市的人物,不想耽誤你前進的腳步……其實你一點都沒變呢,大熊。”

這個時候,千百個念頭突然湧進我的大腦。我的地位,我在另一座城市高尚而安逸的生活,我嶄新的公寓,我的汽車,我的職業,我的狗,我的妻子——哦,我可愛的大狗。腦中的天平開始傾斜,理性的天使開始在托盤上迅速增加砝碼。那些砝碼,是我如今擁有的一切;而突然間,感性的惡魔浮現於腦海,用一句話就改變了微妙的平衡:別蠢了,自從接到信的那一刻起,你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你奔波千裏回到這座城市的原因,不就在於此嗎?在你曾經被封鎖、如今破繭而出的記憶裏,不是藏著對這個你一手塑造出來的現實世界的深深仇恨嗎?你以為已經徹底改頭換麵,可光鮮的外表下又藏了些什麽?你躲得掉那些陰暗的回憶嗎?戴上眼鏡就看不到機器公民身上的鮮血了嗎?你的靈魂,不正在死去的城市那鬱鬱不散的霧氣中夜夜掙紮,想要找到一個徹底的解脫嗎?

西裝革履的我在腦中捂臉哭泣,滿麵純真的12歲少年撕開考究的手工西服,從自己體內出生,接著幻化為22歲青年扭曲的臉。大火燃起,城市在呻吟,高大的機器人塑像“大衛”成為明亮的火炬。那一夜,我並非旁觀者,我的喉嚨很痛,因為整夜在嘶吼毫無意義的言語,我的手中握著沉重的不鏽鋼撬棍,撬棍上沾著鮮紅的血,不知屬於誰的鮮血。無論從城市的哪個角落抬頭望去,都能看到那座白色的高塔,機器人警察消失無蹤,撬棍落下,濺起腥臭的霓虹。

“要我做些什麽?”我緩緩抬起頭,“另外……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馬上就會知道。”兩個問題,得到了一個答案。